四月底,楊花漫漫擾天飛。
因看到怡華宮的杏花開了,一團團一疊疊,雲蒸霞蔚,頗爲好看。胡淑妃看着起了興致,想起明山山腳遍植的紅杏來,因叫人安排,要去覺悟寺。
十九公主笑道:“覺悟寺有什麼好去的,不過是個寺院。我在那兒住了三年,可也沒覺得有趣。母妃還是不要去浪費時間了,與其去覺悟寺,不如到郊外皇莊上去住幾天。”
胡淑妃道:“這覺悟寺的奧妙之處,難道你還不懂,倒要本宮來告訴你?”
十九公主心下起疑,臉上笑着,卻是不再說話。
於是胡淑妃便喚了靜王妃,帶上幾個女孩兒,挑了個陽光晴好的日子,一路浩浩蕩蕩往覺悟寺而去。
孟七七與善善坐在一輛馬車裡。善善如今年十一,說話是輕言慢語,行動似弱柳扶風,更兼她生得瘦小,看起來像個紙片人似得;也許是臉蛋太小,一雙眼睛顯得有些突兀的大,眼神中總透着點怯生生的意味,好像身邊時刻有人會欺負她一樣。
事實上,也的確是。
胡淑妃這兩年跟靜王妃關係好到孟不離焦。孟七七覺得她倆要是放到大兔朝的中學裡,那就是下課一起去廁所一起去小賣部的姐妹淘。不過在南朝,這倆婦人聯手——主要是胡淑妃出手,那可就是一陣血雨腥風。
這種情況在孟狄獲被召回京封爲太子之後越發明顯。只四月裡,胡淑妃就傳召了靜王妃不下七次;靜王妃簡直都快住在怡華宮了。孟七七想着,大約胡淑妃是既要拉攏她爹,又要防着她爹上位之後拋開她;又或者是“不能把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當然也不能排除人家胡淑妃就是稱霸後宮數十載,人到中晚年突然想要個閨蜜了,偏偏就跟靜王妃脾氣相投了。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但是一想到是胡淑妃——孟七七總覺得這種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計了。
總之呢,靜王妃時常帶着善善入宮。善善入宮,只要一遇上馬慶茹,那必然是要被羞辱一番。這倆人從五年前一盞花燈結下的仇怨到如今還沒解開。孟七七是仗着心理年齡是大孩子的優勢能帶着馬慶忠和馬慶茹玩,所以後來漸漸好些了。善善卻是比較內斂羞澀的那種女孩,放不開,遇上了就只能被欺負。所以她常常入宮之後,就躲着那倆小魔王,尋到孟七七房中去,倆人消磨時光。
孟七七趴在馬車上,轉轉自己僵硬的脖子,她現在把戰神大人送的貝殼掛在了小書房裡;每天看賬本累了的時候,擡頭看一眼,頓時就動力滿格可以再戰了!昨晚她精神比較好,一直看到了子時,回過神來的時候脖子都不太能動了。今天早上讓梅香給她捏了一早上,到這會兒還是發酸發脹。
“還難受的厲害嗎?”善善柔聲問她,“我去喚梅香上來?”
孟七七豪邁地擺擺手,“沒事兒,我躺躺就好了。”
善善抿嘴兒一笑,便安靜坐回馬車角落,有些擔憂道:“等會兒進了覺悟寺,一想到要見着懷妉縣主——我可真是犯怵。”
孟七七笑道:“別怕別怕,我陪你一塊犯怵!她現在也可生我的氣啦!”
善善皺眉道:“你爲上官軍籌糧,可不是爲了私怨,乃是爲了咱們南朝。懷妉縣主爲這個生你的氣,可沒道理。”
孟七七豎起大拇指,“善善你果然是深明大義!深明大義!”也多虧她臉皮厚,纔沒在臉上顯出紅色來。她雖然不是爲了“私怨”,可的確是爲了“私情”,至於說南朝什麼的——她爺爺都不着急,她着什麼急。
到了覺悟寺,一衆女人下車入內。
靜王妃便道:“這覺悟寺的姻緣籤是最靈驗的,不如給這些女孩們都求上一隻籤。”
胡淑妃笑道:“本宮正有此意。”
於是便求籤。
孟七七見馬慶茹和善善也都上去了,她也興沖沖湊過去想湊熱鬧,結果被一旁解籤的小和尚攔了下來。
“爲什麼不讓我抽?”
“阿彌陀佛,求籤有定數,施主年紀太小,求了也不準的,反倒壞了運數——待過上兩年再來吧。”小和尚恭恭敬敬,但就是不讓她抽籤,說了一堆車軲轆話,直白點的大意是“我們覺悟寺好不容易打出來的名號,求姻緣籤最靈;你一個小孩子不要來鬧着玩,壞了我們的準確率啊。”
孟七七悲憤了!她雖然比善善和馬慶茹小了兩歲,但是她在情愛上絕對比那兩隻懂!得!多!好!嘛!憑什麼還只知道逗貓遛狗跟她生氣的馬慶茹可以求姻緣籤,她孟七七卻不可以?她都跟戰神大人約好婚期了好嘛!(2333,泥垢)。
不過她也不好意思一定要求籤,讓人家小和尚難做,只好等在一邊,看善善她們求的籤。
善善求的乃是一支上上籤,籤文曰:梅開二度,辰宮,冬來嶺上一支梅,葉落枝枯總不催,但得陽春消息至,依然還我作花魁。
僧人爲她解籤,善善側着臉仔細聽完,問道:“敢問大師,何時陽春消息將至呢?”
僧人合十道:“該至之時自然就至了。”
孟七七探頭看了,暗暗咋舌,沒想到善善看着怯生生的,求出來的籤這麼霸氣!
她又隨意探頭看另一邊。
馬慶茹察覺她的視線,哼了一聲,收起籤來,道:“纔不要給黑白不分的人看!”
孟七七摸摸鼻子,自認倒黴,不跟她爭論,走開兩步去看十九公主的。
十九公主求到的卻是下下籤,籤文曰:已脫塵世羈,何須事嘲弄,伎倆總稱能,亦是一場夢。杏花林中癡意輕,白雲堆去情難重。
僧人斂目垂眸,爲她解曰:“解脫凡塵百事休,情緣本來天注有,莫強求中尋強求。”
十九公主聽了,眉宇間頗有鬱色,口中卻是嗤笑一聲,冷聲道:“我偏要強求,又如何?”
那僧人便唸了一句“阿彌陀佛”,閉口不語了。
孟七七在一旁圍觀了,不禁心下唏噓。十九公主如今已經快二十歲了。南朝女兒家嫁人,歲數從十二三到十□□都有。像一般百姓家,多半早嫁;越是富貴些的人家,女兒出嫁時的年齡就越晚些,像她大姐今年嫁人十八歲,算是比較晚但也不出格的。到了二十歲,還未嫁,做父母的便難免要懸心了。江湖上的女兒家,嫁人的年紀放得還要寬些,不過那些與十九公主也沒什麼干係了。
去年一整年,是胡淑妃給十九公主找婆家找得最迫切的一段時日。結果不管什麼樣的公子王孫拎到眼前來,十九公主就是不點頭。她也不是故意跟胡淑妃作對,就是偏偏都不喜歡。爲這,胡淑妃也訓過她,也管制過她,但是一點兒用都沒有。就這麼磨了整整一年,眼看着十九公主已經步入了南朝大齡女子的行列,胡淑妃反倒對女兒的婚事看淡了些。可能也是不得不看開了。
孟七七正在這悲憫別人呢,沒想到她自己也被惦記上了。
“懷妉縣主,不如你替你哥哥也求一支?”靜王妃溫溫柔柔地出聲提議,視線從馬慶茹身上掠過,落在孟七七面上。
臥槽!孟七七扭臉!一天不提這回事兒會死麼!
不等馬慶茹回答,孟七七就跑出了大殿。
靜王妃轉過身去,對胡淑妃笑道:“這還是小,需要娘娘教的地方還多着呢。”
胡淑妃道:“不只是她,連阿依(十九公主)都還要我教着呢。”她嘆了口氣。
“善善,到這兒來。”靜王妃招呼女兒過來,“求到了一支什麼籤啊,給淑妃娘娘看看。”
善善攥緊了那支上上籤,笑得有些怯生生的,邁着小碎步快速走了過來。
孟七七跑出大殿,這覺悟寺也沒有什麼旁的可玩。她知道這明山上有處山洞,只有戰神大人和變態表哥知道怎麼進去,黑龍馬也知道。她摸了摸荷包裡表面光滑的竹哨,有心要掏出來吹上一吹,可是也知道戰神大人此刻多半不會在明山,縱然吹響了卻也不會有一隻通曉人性的高頭大馬跑出來,接到她戰神大人身邊去。
她從荷包裡把竹哨撿出來,託在手心瞧了半響,心情好些了,自己嘻嘻笑。
原來睹物思人,倒也未必是難過的事情。
到了用午膳的點,梅香出來尋她。
孟七七苦着一張臉,心裡一百萬個不情願。人類爬到食物鏈的頂端爲了什麼?不就是了吃肉嘛!不能吃肉,簡直生不如死!她最不喜歡覺悟寺的地方就在這裡,一旦踏上這寺院的地界,就得遵循清規戒律,不能吃肉,不能犯戒。
“郡主,娘娘等着您呢。”梅香催促道。
孟七七塌了肩膀,跟着梅香三步一徘徊得去了。
席間,果然是一水的素菜。孟七七總感覺不吃肉,胃裡就不飽,她眼珠滴溜溜轉了幾圈,心裡起了鬼點子,只隨便塞了幾口,便不動箸了。
胡淑妃看她一眼,道:“怎麼只用了這麼一點?”
孟七七沒料到吃飯都會被胡淑妃關注,愣了愣道:“早膳用多了。”
“心裡不痛快,也別跟自己身體過不去。”胡淑妃淡淡道:“難道把自己餓垮了,煩難的事兒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臥槽!胡淑妃什麼時候對她轉成這麼溫情脈脈的畫風了!
孟七七有點風中凌亂,她被刺激得重新拿起筷子,忽然靈光一閃,瞅了一眼胡淑妃,又悄悄溜了一眼十九公主。只見胡淑妃方纔好像是對她說話,卻是面對着十九公主的;十九公主呢?面前的米飯一粒沒動,也早已經放下筷子了。
-。-她就說嘛,胡淑妃怎麼會對她說這種話。原來是拿她當雞,拿十九公主當猴,關心雞給猴兒看。孟七七突然有種自己是主角身邊小炮灰的感覺,存在的意義就是爲了體現大boss對主角的不同尋常。
不過人家是親母女,孟七七倒也沒什麼好不平的。只是……嚶嚶嚶,好想李賢華女士呀!
總算等胡淑妃和靜王妃也用完膳,一衆女孩們終於可以解散了。
胡淑妃與靜王妃還要去住持處,聽方丈解惑講經。善善被靜王妃招呼着,也一同去聽方丈指點迷境了。
孟七七一向覺得那些經文都是騙人的,從來不感興趣;聽來聽去都是車軲轆話,聽到最後還少不得要捐點金銀之物。她是能躲則躲,更不可能主動湊上去。
馬慶茹跟她鬧着彆扭,也沒來纏着她一起玩。
孟七七就獨自溜到變態表哥的禪房中,從抽屜裡熟門熟路得摸出一把彈弓來。不記得是她此前什麼時候來留下的了。之前幾年,十九公主住在覺悟寺的時候,孟七七逢年過節也要來一趟;一般都是跟變態表哥一起來,後來就把變態表哥禪房鑰匙給拐到了;再然後……偶爾來的時候,帶的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也會存在這裡。
她拎着彈弓出了覺悟寺,轉到後山林中。
明山來往的都是達官貴人,上面又修了一座佛寺,所以這山林中的小動物生活的實在是很安逸。孟七七走了沒幾步,就看到前面柏樹底下有隻灰兔子,又大又肥,還有點傻,見了人也不躲,呆呆蹭着樹,還在吃草。
見孟七七走過來,灰兔子動動耳朵,沒把她當回事兒。
孟七七拉開彈弓,銀珠擊出,“啪”得一聲正中灰兔子腦袋。那兔子仰面跌倒,後腿兒亂蹬,翻身起來想跑,晃了兩步暈乎乎歪下去了。
“哦也!”孟七七兩下跑過去,拎起兔子耳朵——哇,好重!
有的人是如果看到肉食“活着”時候的樣子了,那就沒辦法吃下去了。這種人大概比較仁善。孟七七顯然不是這種,她拎着灰兔子,腳步輕快走到柏林後山臺階上,坐了下來。
剝皮、放血,撿柴、生火。
不要懷疑,全部都是戰神大人手把手教給她的!
孟七七笑眯了眼睛,把兔子架到火上烤着。戰神大人在山洞裡養傷的時候,她纏着他,要他把“野外生存技能”給傳授了。就連她現在的全套裝備:火摺子、匕首、還有浸了鹽水的桑皮紙——都是戰神大人第二次進宮看她的時候送給她的!
她當然要抓住一切機會來實踐,不能辜負了戰神大人的美意啊!
好吧,她承認的確是她問戰神大人要了之後,戰神大人才會把這些對於小女孩來說太過奇怪的東西帶給她……但是,過程不重要啦!
兔肉已經變成了漂亮的金黃色,讓人口水四溢的肉香味飄了出來。
“阿彌陀佛,兔子啊兔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今天祭了我的五臟廟,我給你念上九九八十一聲阿彌陀佛——願你來世投胎做人啊。不要做吃草的兔子了。”孟七七吹吹手指,撕了一片兔肉,正要往口中送,就聽到頭頂上有個透着點滑稽的老人聲音響起來。
“後腿給我來一隻!”
臥槽!天上有人!
孟七七一仰腦袋,只見柏樹頂上坐着個翹着二郎腿的老頭,穿袈裟,戴道士帽,不倫不類,很是奇怪。見她擡頭看,那老頭嘿嘿一笑,從好幾米高的數顛上飄落下來。
“小姑娘,你的兔腿給我,我給你解一支籤。”
這麼大一隻兔子,反正她一個人也吃不完。孟七七撕下一條沉甸甸的後腿來,纔剛遞過去,就被老頭一把奪過去。
只見他把烤兔腿舉在嘴邊,大口大口咬着肉,活像幾天沒吃過飯一樣!
孟七七目瞪口呆瞧着,一眨眼的功夫——一條兔腿就被他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都被他舔了兩個來回!
老頭吃了一根,意猶未盡,垂涎三尺得盯着孟七七手上那根兔腿。
孟七七抱着“好想知道這個人的胃有多大”的科學求知精神,把手裡那隻兔腿也遞了過去。
第88章
老頭風捲殘雲般把剩下這一根也啃完,這才抹抹嘴巴,倒出空來說話了,“香!”他吧嗒吧嗒嘴兒,眯眼尋思着,“就是這味兒有點熟,在哪吃過來着?”
“來來來,”老頭回味着美食,對孟七七招招手,從自己腰間掏出個破破爛爛的竹筒來,裡面零零散散插着幾支紅頭竹籤,“老鬼頭從不騙人!你給我吃兔腿,好女娃娃!我給你解一簽,保你半生順遂!”
孟七七懷疑得瞅着他,“剛剛覺悟寺的和尚說,我太小了不能抽姻緣籤。”
“禿驢放屁。”老頭哈哈一笑,“原來小女娃娃你要求姻緣籤,來來來,老鬼頭最會解姻緣簽了。你來抽,咱們算你三年後的情路。”
孟七七將信將疑,心道:抽便抽了,又不會有什麼害處。大不了他說的不準罷了。
於是她便接過了那隻破竹筒,搖晃了兩下,跌出來一支細細的竹籤。
撿起來看時,上面寫的卻是:風弄竹聲,只道金佩響,月移花影,疑是良人來。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在九點,(*  ̄3)(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