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整個南朝都在爲新帝后的婚禮籌備之時,孟七七卻好似大夢方醒。
在最開始聽到南宮玉韜的提議時,孟七七簡直想罵他神經病,卻因爲接連六日不曾閤眼,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慢慢指向門口,示意他自己出去——連手指的動作都透着虛軟。
可是南宮玉韜絲毫沒有動怒,他看起來簡直是心平氣和,“覺得荒謬?”他笑了一笑,眉梢眼角的陰鬱卻並沒有被驅散,“你或許要聽一下我的解釋才能明白。”
孟七七已經因爲乏力坐了下來,撐着自己的額頭有些想哭,眼睛卻乾澀到沒有眼淚。她覺得特別沮喪,心裡好像被撕扯開了一個大洞,而後從那洞底的無盡虛空中涌上寒氣來。所有的方法都試過了,當一切的方法都歸於無用之時,她竟然又想要聽從變態表哥的意見——她真是傻。同樣的錯誤,難道還要犯第二次嗎?
“首先你要了解一下焚情的毒發後的症狀。現在已經是第七天了,上官千殺體內所有激烈負面的情緒已經燃燒殆盡。現在的他只會感到平和與一種無法掙脫的喜悅。在這種感覺裡,任何人都會只想要呆在原處不動,直到被焚情蠶食盡僅剩的生命……”南宮玉韜淡淡說着,絲毫不帶情緒,彷彿說的不是與他一起長大的師兄,而是什麼毫無交情的陌生人。
孟七七靜靜聽着,也像是聽着陌生人的歸宿一樣,她面無表情着,心臟卻始終似被人揉攥般絞痛着。
“南朝這麼大,若不是他主動想要出來出你——你只能等着找到他的屍骨。”
孟七七擡起頭來,直直看向南宮玉韜,杏眸裡射出冰冷的光。
南宮玉韜渾無所覺——或者他明明察覺了卻不予理會,他抱臂站在對面,繼續淡淡得往下說,“所以一定要調動他最大的情緒,讓他想要主動找來見你。”
孟七七其實已經聽明白了南宮玉韜的邏輯,冷冷道:“那不如說我已經死了。”
南宮玉韜嗤聲一笑,“那他多半會留在原地,等着與你地下相聚。”
孟七七亦是冷笑,“我嫁給你,他就會來見我?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南宮玉韜仍是淡淡的,“你不懂人性。歡喜之情,乃是人世間最自私的一種感情。與父母之愛,朋友之愛是迥然不同的。這世上不會有‘我歡喜你,只要你好,哪怕你同旁人在一起,我也會心懷祝福’之事的。”他的情緒始終很平靜,雖然是在刀刀見血得剖析着人性,言語中卻絲毫不帶尋常人會有的情緒。
孟七七默然不語。當她以爲只有自己中毒,命不久矣的時候,她是怎麼對戰神大人說的?是了,她說,若是她死了,也不要他喜歡旁人。那時的心情,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她愛他,便希望他只是她一個人的,要他的眼中心裡全部只有她一個。她其實已經絕望了,卻還不肯承認,只盯着南宮玉韜慢慢道:“最重要的是,只有我嫁給你——你做皇帝,才更名正言順,是不是?”畢竟於普通民衆而言,孟七七已經是“故去的歸元帝”還在人世的唯一未嫁女。
在這羣龍無首的時候,這樣的身份雖然不能讓南宮玉韜成爲無可爭議的帝位繼承者,卻能讓他從衆多候選人中脫穎而出了。
南宮玉韜終於露出點表情來,他咧了咧嘴,露出個不知是善意還是惡意的笑容來,“你當然也可以這樣認爲。”
孟七七定定看着南宮玉韜,好似十年來第一次真正認識他,“若他沒來,你該知道後果。”好像在警告他不要後悔,好像只要他一點頭,過往十年的同伴之情便消弭如飛煙——不,煙還有形體,當是湮滅如不曾存在過。
南宮玉韜只是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到時候他多半是要陪葬的。然而有些話不需要說的太明白,只是一個透着些許涼薄的笑,兩人便彼此心知肚明。
他若要帝位,便需以命博之。
這大約是南朝史上最簡陋、最迅速的帝后婚禮了。
從孟七七點頭,到婚禮只用了兩天時間。這消息在整個南朝掀起一陣軒然大波,上至孟狄獲與李賢華,下到田塍巷陌的升斗小民,誰都沒能預料到這樁婚事的來臨。
李賢華一知道這件事情,便立即來見孟七七。她是深知女兒對上官千殺那段情腸的。這變故陡生,其中必有蹊蹺。
然而孟七七隻是簡短而堅定得告訴母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除此之外,無人能勸,也已無人敢勸。
安陽公主即將與新帝大婚的消息,總歸是最大範圍得傳揚出去了。北至漠村以北,南抵南島以南,南朝無人不曉此事。
孟七七召來張新敬,頂着六日不曾歇息的疲倦,如此這般吩咐下去;至此,她的心情忽然放鬆下來。好像在她心中,戰神大人已經死了。或者說,是她陪他一起死掉了。她睡了整整兩天,醒來的時候好好吃了一餐飯,洗漱之後,對鏡梳妝。
鏡中人容顏正茂,杏眸眨也不眨得望住她,似有一派無辜天真;然而睫毛一閃,眸底猶有暗雲翻卷,涌起多少不爲人知的故事。
是她,又不是她。
西天的月牙一點一點爬上了樹梢,沒有祝賀的人羣,也沒有唱歌的喜娘。
孟七七一個人坐在閨房中,一身大紅的鳳冠霞帔,靜靜盯着慢慢燃盡的紅燭。燭淚悠悠滴落下來,像是誰眼中泣出的血珠。
“公主殿下,一切都備好了。”張新敬的聲音從外面悠悠響起。
孟七七對着鏡中人嫣然一笑,拎起裙襬緩緩走出閨房。
入轎,換馬,一路上喜燈兩側映照,直至京郊萬仞之高的靜湖崖。
南宮玉韜在崖底等候,他一襲紅色新郎服。這樣跳脫熱烈的紅色非但沒有壓住他,反倒襯得他越發面如冠玉,目光灼灼如薄冰映春日。只是靜夜中細細看去,他灼灼的目光之下,當真汪着一片薄冰,如冬日的原野,冰封萬里,不見生氣。
“你準備得倒是齊全。”南宮玉韜看着孟七七慢慢走到跟前來,睫毛一點點垂下來,旋即又望向高不見頂的崖端。
靜湖崖,斷崖之上是緩緩流動的湖水,斷崖之側卻是飛流直下的瀑布。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一路上到崖頂湖邊,湖中有一葉小舟。
小舟隨着湖水涌動的方向緩緩向着斷崖之側蕩去,兩名護衛立在小舟上,向反方向划着槳,讓小舟留在原處,緩緩打着轉。
南宮玉韜駐足湖邊,環視四周,三面埋伏中的弓·弩手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淬毒的箭頭在月光下閃着幽藍色的光,似一隻只狼的眼睛。“你準備得倒是齊全。”南宮玉韜又說了一遍,嘴角似笑非笑。
孟七七取出隨身帶着的金印。張新敬在一旁恭敬地捧着一份只等用印的文書。
這金印落下,便給了這次大婚法理上的記載,也給了南宮玉韜繼任帝位的資格。
不過在那之前,孟七七左臂輕揮,瑩白瘦弱的手指在大紅的衣袖下一閃即逝,“請吧。”
南宮玉韜又是笑了笑,便舉步上了小舟。
孟七七目光沉沉望着湖水,長長舒了口氣,將金印按在了文書上。
鮮紅的印章,昭告了她與南宮玉韜夫婦的身份。
小舟上,南宮玉韜坐在孟七七對面,膝頭攤着一份羊皮卷的地圖,一手摩挲着上面標記的地方,偶爾擡頭看一眼孟七七。
孟七七抱膝望月,月已上中天。月光下,湖水是一種讓人心顫的黑色。黑暗,總是讓人無端端得害怕。她察覺到南宮玉韜的目光,忽然輕輕道:“他真的會來嗎?”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是在顫抖的,連聲音都繃緊得好似要被折斷一般。
南宮玉韜將地圖更攤開一些,查看着北邊的地勢,隨口淡淡道:“等到子時。”
孟七七當真打了個寒噤。已經是第九日了。焚情之毒在戰神大人體內發作,最長九日便會奪去他的性命。若是這一日的子時,戰神大人沒有出現。那他也絕不會出現在這世上任何一個角落了。到那時,世上便無上官千殺。
“他會來的。”孟七七輕輕道,不知是在對南宮玉韜說,還是在撫慰自己要崩潰的內心。
“當然。”南宮玉韜低頭看着地圖,口中接得似乎很隨意,卻也很篤定。
孟七七道:“你自然也希望他會來。”
南宮玉韜擡頭看了她兩眼,眼睛彎了彎,“當然。”畢竟,他可不想真的成爲陪葬品。
夜漸深。
時光無情,一刻不停向着子時滴答而去。
“還有兩刻鐘。”孟七七定定望向虛空,臉色是前所未有的慘白,像是一朵還沒盛開就被掐斷了莖的曇花。
南宮玉韜終於從地圖中擡起頭來,他看了一眼月牙的位置,微微蹙起眉頭,像是遇到了什麼爲難的事兒。
孟七七看向他,“你說他會來。”
南宮玉韜眨眨眼睛,淡淡道:“不是還有兩刻鐘嗎?”可是他微蹙的眉頭並沒有放鬆。
孟七七偏過頭去望着天邊月,她的心事,唯有天邊明月知。
“其實仔細想想,我和戰神大人之間總是……”孟七七的聲音越來越低弱,最後幾個字湮沒在她脣齒間,“懷抱少,懷念多。”
無邊的寂靜中,孟七七期待着戰神大人的腳步聲。
呼吸放緩,心跳放緩……入耳的卻仍是唯有風聲。
那風聲幽厲悽清,像是女鬼在大笑。
笑她癡心妄想,還期盼着一切可以重來。
銀白色的信號彈從崖底竄起,似是從天空中綻放的巨大花朵——那是子時已到的訊息。
孟七七與南宮玉韜同時擡起頭來。
兩人的目光在泛着微涼水汽的湖面上空相撞。
也許只是一剎那,也許過了半個時辰,兩個人靜靜看着對方。
孟七七聽到自己的聲音,比這漆黑的冬夜還要寒冷,“子時已經過了,他不會來了。”她這樣說着,卻深知自己內心在嘶喊着,希望南宮玉韜能用強有力的證據反駁她,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如果有人能讓她信服得反駁這一點,她不知道會有多麼欣喜。
然而南宮玉韜沒有反駁,他仍是微蹙着眉頭,慢慢收攏原本攤開在膝頭的地圖,他淡淡道:“看來……命定的事情,”他看向孟七七,“真的很難改變。”
孟七七看着他置身事外的態度,冷笑着,像一條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可是至少你得到能成爲新帝的身份了。”
南宮玉韜淡淡道:“也許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
然而孟七七已經受夠了他接二連三的耍弄。九日之期已到,戰神大人絕無生還之理。她盯着對面那個毫不動容的人,咬牙扳動了小舟上的機關。
兩個守衛還護着孟七七在留在原處的小舟上,南宮玉韜所處的那一截船艙卻與主體脫離開來,順着湖水的流向慢慢向崖邊而去。
南宮玉韜安穩坐在單薄的船板上,笑了笑。
四周駭人的弓·弩手只是假象,真正的殺機藏在這一葉小舟之中!
南宮玉韜於漸退漸遠中淡淡道:“你倒當真是準備的齊全。”那鎮定自若的樣子,就好似他身後不是落下去會粉身碎骨的萬丈懸崖,而是徜徉於自己後花園一般。
孟七七咬牙瞪着他,“我說過,你若想要帝位,便不要後悔。”他想要帝位,等於是主動抹殺了兩人之間十年的同伴情誼,改之爲居心叵測的欺詐。自他提出這辦法那一刻起,兩人之間便只有交易,再無情誼。
“我不後悔。”南宮玉韜輕輕笑起來,他已經離崖邊越來越近,湖水打溼了他紅色的新郎服,讓那灼灼的顏色暗沉下來,“落子無悔,我教過你的……”
月光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滾動,爲他整個人覆上一層清冽的光,好像在這一瞬間,合着這句低語與那脣邊翩翩的笑,那個熟悉的南宮玉韜又回來了。
孟七七整個人猶如被冰霜封裹。
南宮玉韜的話好似一道強光穿透歲月的迷霧,照亮了過往的點滴滄海。
怡華宮裡悠長的白晝,風從花園裡拂過,帶來新鮮又清甜的空氣味道;屋檐下鐵馬輕撞發出叮鐺、叮鐺的聲音,規律而安穩。
剛留頭的小女孩與初長成的少年相對而坐,玉質的棋盤擺在兩人之間。
陽光透過開着的長窗將棋子映成半透明的翠色。
“你真是天縱奇才,馬還可以彆着腿跳……確定要把小卒子拱上來嗎?那我落子嘍——看,就知道你又要改……”身形頎長的少年斜靠在榻上,一手把玩着贏來的棋子,笑眯眯教導着,“落子無悔,知不知道?”
對面的小女孩一面忙着悔棋,一面嘴硬道:“哈,什麼知不知道?我可是無所不知的孟七七……我這可不是悔棋,而是爲了培養你對戰的能力,變態表哥,你要了解我這番用心良苦纔對……”
那少年只是笑看她將棋局大變模樣,等待中,用食指與中指夾着一枚棋子輕輕在桌面上敲擊着。一連串清脆的聲音隨之響起,宛如劃破流箏,那樂音動聽而輕快——一如那些兩人相伴長大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