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還在?是一夜未走, 還是再次光臨?
以辛腦中渾渾噩噩,看一眼大門,又看看他。剛一動, 身上便滑下一條薄毯。
有鹿坐在對面, 雙臂交叉, 開口:“你醒了?”
以辛止不住訝然:“你怎麼在這裡?”
一發聲, 才發現嗓音乾澀, 喉嚨發苦,口中似火燒般發燙。
有鹿看着她:“你在發燒。”
她看見桌子上那隻水杯裡空空蕩蕩,卻記不起是何時將它喝掉。她還是問:“你不是走了嗎?”
有鹿端坐椅中,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一半投在他臉上, 他微微眯眼, 靜靜的看着她。她被他看的越來越疑惑, 正要開口,卻聽他說道:“從今天起, 你搬回桃源去。”
以辛以爲自己耳膜壞掉,或者腦袋壞掉,出現幻聽。她呆呆的問:“什麼?”
他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更清楚:“你搬回桃源。”
以辛嘴脣發乾,“爲什麼?”
有鹿往後微微一靠, 氣定神閒, 彷彿早已準備好答案, “看你如今的樣子, 哪天突然死掉了也不奇怪。你可不能就這麼死了。死了遊戲可就不好玩了。”
以辛苦澀道:“承你關心, 我沒那麼脆弱。”
有鹿微微擡眉:“這可說不準。放在眼底下,隨時看着, 總讓人放心些。”
以辛勉強一笑:“你是怕我逃跑嗎?我要逃,早逃了。”
有鹿淡淡道:“你能逃到哪裡去。”
以辛點點頭:“你說的對。只是,你讓我回桃源,究竟什麼真實目的。”
她說完便等着有鹿回答,有鹿的目光從她臉上慢慢移到地上,又轉回她面孔上,還是那樣的沉靜:“貓抓到老鼠後,從不會一口吃掉,而是慢慢戲耍,看着它慢慢死去。那個過程,對於貓來說,是種享受。”
以辛臉色發白,半響後,輕輕頷首:“果然如此。”她擡眸看着他:“如果我不願意呢?”有鹿看着她蒼白的臉頰,乾澀的嘴脣,微微皺眉,“你沒有選擇權。”
她便垂了眼睛:“我明白了。”
桃源。
重回桃源。
沒想到,居然會再一次回到這裡。
黑色的大門徐徐打開,以辛慢慢走進去。
這裡的季節比人間似乎永遠慢一個節拍。現在外面已是繁花錦簇,初夏翩然,這裡卻剛剛萬物復甦,滿目新綠。以辛燒的昏沉,無心細看,亦無情無緒。身體的記憶比頭腦更深刻,早已跟隨熟悉的道路,直直走入樓裡。
她看見吳姐跟孫叔都在,還有鍾紅。他們的表情都一樣的愕然。她努力勾了勾嘴角,聽見身後有鹿在吩咐:“扶她上去,還是原來的房間。”她望着那長長的樓梯,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眼前朦朧。過了好一陣,眼睛適應了燈光,才慢慢看清身在何處。這房間還跟她走時一樣,沒有改變。物是人非,大概就是形容此種光景。
她微微一嘆,卻驚醒了鍾紅,她忙湊過來:“以辛,你終於醒了。”
以辛問她:“我睡了多久。”
鍾紅比劃着手指頭:“整整兩天!”
以辛微怔,“這麼久?”
鍾紅道:“可不是。把我們都嚇壞了,你一下子暈了,還好先生眼疾手快,扶住了你。從他吧你抱回牀上,到現在,你已經足足躺了兩天了。”她一面扶以辛坐起來,一面繼續道:“你發高燒,醫生說再燒下去,你就沒命了。你也真是,怎麼病成這個樣子。這兩天,天天掛點滴,還好終於退燒了。你好些了嗎?”
以辛點點頭,說:“我想喝水。”
鍾紅忙端了杯子過來,讓她喝了。等她喝完,就對她說:“你昏睡的時候,金薇打電話過來,我幫你接了。她讓我告訴我,已經按你的囑託,安置好了以安,還有劇組那邊她也幫你請了假,叫你不要擔心。只記得身體康復了,就一定打個電話給她。”
以辛嗯了一聲。還是金薇周到,連請假的事都幫她想到了。
房內開着燈,像是晚上,窗外幾聲鳥啼,清脆悅耳,分明是清晨的氣息。
鍾紅體貼,怕外面光亮刺眼,一時沒有拉開窗簾,只擰亮了檯燈,問她:“你還要再睡會兒嗎?”
以辛搖搖頭,她便在一旁坐下來。她這幾天一直守在這裡,晚上就在房裡的沙發上睡着。她理理身上的衣裙,瞧一眼以辛,問她:“你這些天去哪裡了?”
自從以辛不辭而別,她就憋了一肚子的疑問。她問過一次吳姐,卻被她兇了一頓。她不敢向孫叔打聽,更不敢去問先生,現在以辛回來,就再也忍不住。
以辛卻也不答。
鍾紅看看她,“自從你走後,家裡就大不一樣了。先生每天陰沉沉的,更讓人害怕了。吳姐跟孫叔也悶悶不樂。我們每天做事說話都輕手輕腳,沉悶的不得了。”
都只盼着以辛快回來,終於回來了,卻好像也變了一個人,跟以前判若兩人。
她小心翼翼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看錦成他好像最近不大順,你是不是也遇到了什麼麻煩?”
她對那些恩怨一無所知,問話裡只充滿簡單的好奇,以及潛意識的樂觀,就好像相信,不管錦成還是以辛,都只不過碰到了一點小小的麻煩,很快就會過去,無需擔心。
以辛突然有點羨慕鍾紅,她便開口道:“沒有什麼,什麼事都沒發生,一切都很好。謝謝你關心。”她對她道:“我有點餓了,你可以幫我煮碗清粥嗎?”
鍾紅忙道好,趕緊下樓去忙弄。
她一走,以辛就從牀上起來。躺了太久,筋骨痠軟。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光亮刺的她微微眯眼。站了一會兒,有點累。看見側面陽臺上有張竹椅,沐浴在晨光裡,便走過去。
以前沒有注意,現在才發現這個陽臺也十分寬敞,視野也開闊。卻是剛好對着主樓的露臺。
她一眼瞧見露臺上立着個人,就頓在了那裡。他還是起的那麼早,如果換做以前,她一定興高采烈喚他一聲,現在卻避之不及。
人與人之間的感覺真奇怪,她跟他那麼長一段時間裡同住一個屋檐下,和睦融洽,甚至對他充滿感恩,一旦真相浮出水面,卻立刻變得陌生。只是不知他是否有同感。大概不會,他是幕後操控者,又怎會一樣。
她微微怔忪,對面的人若有所感,朝這邊看過來,她忙一轉身,從陽臺上隱去,一併拉上紗簾。
紗簾微微飄動,好像風兒吹起的漣漪。
有鹿的目光望着它,聽見孫叔在身後問:“你這是要做什麼呢?”
他知道孫叔和吳姐早就想問,只是這幾天家裡醫生進出,一番忙碌,直到現在,纔有機會問他。他卻沒有回答。就像前幾天,柏州在書房裡問他:“你打算怎麼做?”時,他也沒有回答。
柏州手中的文書,步步爲營,縝密周全,如同前面那兩冊,一環扣一環,一旦發出,又將是另一場腥風血雨。
柏州看他一言不發,便說:“那再等等。”他頓一頓,說:“事實上,她確實無辜。”
這話或許出自柏州真心,但那一刻,卻更像在爲有鹿找藉口。
柏州最後說:“如果你改變主意,請知會一聲。”
然後他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在書房裡沉思。他決定的事,從不輕易改變。沉思許久,覺得發悶,出去走一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她那裡。然後,就把她帶了回來。
聽孫叔又說:“你從小有主張,做事自有分寸,按理,我不該多嘴。可是,這一回,真是讓人看不懂。不說別的,以後大家如何相處呢?”
有鹿看着遠方的山巒,依舊一言不發。
孫叔嘆了口氣,卻聽有鹿突然道:“我去看看有星。”
真到了有星那裡,有鹿卻又在門口停駐腳步。他來的太早,特護都還沒過來,有星還在安睡。他從窗玻璃往裡看了一眼,便退了回來。他極少抽菸,沒有隨身攜帶煙火的習慣,此時不知爲何,卻突然很想吞雲吐霧一番,於是走出去尋找便利店。
一到外面,天高雲闊,人聲熙攘,抽菸的慾望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在樹蔭道上漫無目的漫步一陣,終是驅車離開了。
金薇七彎八拐,終是找到了地方。她看看狹長的走廊,髒污的牆面,說:“這裡可真不好找——”
劉拂不如先前圓潤,雙下巴小了許多,對着她苦笑:“費盡俺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這麼個地方——簡陋是簡陋了點,好在隱蔽,清靜。”旋即問她:“東西帶來了嗎?”
金薇便將一枚章子遞給他,說:“你倒心寬,這種私章居然隨便放在外面。”
劉拂道:“那時常在公司出入,業務又衆多,想着方便。誰知道,哎……”他嘆口氣:“別人一聽見我有事相求,不問大小,立馬推脫,也就你,還有情義,肯跑來一趟。真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啊。”
金薇只是笑笑,沒有說話,她不欲多留,卻聽劉拂說:“既然來了,好歹進來坐一會兒吧。”她便隨他走進去。
屋裡倒還光線敞亮,只是面積不大,傢俱簡單。
劉拂說:“最近可把我給憋壞了。除了送外賣的,就沒跟誰說過話。你來了,咱們嘮嘮嗑。再這麼下去,我怕自己都啞巴了。”
金薇在沙發上坐了,說:“你不是最愛熱鬧,現在倒窩的住了。”
劉拂苦笑道:“你也來嘲笑我。現如今我能去哪裡,敢去哪裡。有這麼個地方窩着就不錯了。媽的,以前都說記者瘋起來比狗都可怕,我現在可算是真見識到了。唉,不過就算沒有他們,我也無地可去。錦成所有的工作取消的取消,延後的延後,真正無事可做。難道出門閒逛麼。”
他大概真的憋壞了,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連珠炮似的發問:“現在外面情況如何?你有沒有什麼小道消息?星河的高層態度有沒有什麼改變,還是那麼堅決嗎?黃舒那廝據說被應虹她們聯名上告了,是真是假?他最近露面沒有?聽說誰也找不到他。”
金薇聳聳肩:“你要我回答哪個?”接着道:“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所瞭解的東西,並不比外面網媒發出來的多。”她環顧一週,問:“他呢?”
劉拂擡擡下巴:“睡覺呢。”他壓低了聲音道:“之前的作息規律打亂了,晚上睡不着,倒是白天睡的多。”
金薇心知肚明,誰遇到這種事,還能安心睡着,纔是奇怪。
又聽劉拂說:“你們家以辛也挺辛苦吧,不過無論如何,跟錦成比起來,也算幸運了。好歹還有事可做。”
金薇皺皺眉,他也有所意識,訕訕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唉,只望這倒黴操蛋的日子早點結束。錦成畢竟人氣不錯,死忠粉不少,等風波過去,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不能重回巔峰,一方立足之地總是有的。”
金薇奇怪的看着他:“你還想東山再起?”
劉拂瞪眼:“那是自然。現在是有人刻意打壓,報復,我們才落得如此境地。等他解了心頭之恨,這樁事也就算過去了,那時我們自然也就有機會再次開始。難道他還能盯着我們一輩子不放?說起來,就算我們理虧在先,但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也該抵消了。”
金薇聽了,冷哼一聲,“人家弟妹被你們害成那樣,只怕一時半會兒抵消不了。”
劉拂道:“罪魁禍首是那黃舒,他纔是元兇……哎,你說弟妹被害成那樣?怎麼又扯上他弟弟了。還有,害成那樣,害成哪樣了啊?”
金薇聽他語氣隨意,不由冷道:“一個腦死亡,一個成殘廢。還要哪樣你才覺得嚴重?”
她話音剛落,便聽見哐噹一聲,循聲一望,卻是錦成站在臥室門口,一隻茶杯在他腳邊摔的七零八落,碎片瑩瑩發着慘淡的光。他的臉色也慘淡,“你說什麼?”
金薇一時未反應過來,卻聽劉拂在一旁急道:“腦死亡,殘廢?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這怎麼可能呢?黃舒只是——睡了她而已啊。”
這下輪到金薇愕然:“你們不知道?”
錦成澀聲道:“從那天以後,我和……有星就再沒聯繫過,更沒見過面。”
她消失的無影無蹤,而且悄無聲息。
金薇想一想:“也對,那些事都是後來發生的。以辛沒告訴你們,估摸一則是當時心緒煩亂,顧不上,二則她肯定以爲你們知道。原來你們不知道。”接着便把她知曉的有星和有漁的情況慢慢講了。
劉拂呆了片刻,一錘大腿:“這個黃舒!他媽的……!”
錦成半響未做聲,而後喃喃:“原來如此。”
劉拂也一時說不出話,過了許久,忽然一陣風吹進來,他打了個冷顫,一抹額頭,一手冷汗,他倒回沙發裡,嘴裡不自覺唸叨:“完了完了。這次看來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