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辛到底年輕, 很快退燒,只是人還有些懶懶的,不愛動。藉着打點滴, 她便常待在臥房裡, 不怎麼出去。進進出出的, 一直都是鍾紅照顧她。她避着其他人, 其他人也大概不願見到她, 所以最開始的一段時間,並沒有碰上。
只是同在一個屋檐下,總有見面的時候。
有一天, 鍾紅不在,吳姐便出現在她面前, 站在房門外說道:“下去吃飯吧。”
樓下孫叔站在客廳裡, 看了她一眼, 什麼也沒說,就走開了。
吳姐望望她, 又望望飯桌上的有鹿,欲言又止,微微一嘆,也走開了。
以辛想她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只是想起曾經度過的那段和睦時光, 恍若隔世。
有鹿總是在的。清晨, 傍晚, 深夜, 還是一如往昔, 常常可以看見他的身影。二人同桌吃飯。他一貫寡言,她也沉默, 於是飯桌上只能聽見輕微的碗筷聲。她起初覺得難捱,時間久了,便也安之若素。反正她也無計可施,又何必再裝作模樣。既來之,則安之。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固然叫人恐慌,也叫人留戀。
身體漸漸康復,那天醫生來做最後的複查,以辛便問他:“我現在出去工作沒有問題吧?”醫生笑笑:“當然。”
她問這話的時候,有鹿也在場,她看他什麼都沒有說,接着便聯繫了金薇。
第二天一大早,她正在門口等出租車,誰知劉師傅卻出現,對她笑的親切:“霍小姐,我來接你。”
她以爲是金薇安排,一問,金薇卻比她還詫異:“不是我,我昨天太忙,還沒來得及安排。”
以辛掛了電話,回頭看看桃源莊嚴的大門,心下漸漸明瞭。
無論以前,還是現在,記者從不曾出現在桃源。從前還以爲是桃源位置特殊,無人能尋來,如今想想,卻並非如此。不管怎樣,再不用擔心記者隨時出現,也算得到片刻平靜。
只是復工後的日子依舊不好過。何麗娜仍舊處處滋事,尋她晦氣。以辛不會聲嚴厲色與人爭吵,能避則避,能忍則忍,倒常叫何麗娜彷彿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氣的不得了。
這天拍一個內景,到了中午,其他人都去吃飯了,以辛不想吃,便到棚外透透氣。走出一段,一眼瞧見迎面走來一人,她便停住了腳步。
那人也一頓,然後緩緩走向她,慢慢摘下帽子與墨鏡,“好久不見,以辛。”
以辛看着她:“好久不見,應虹。”真的有些疑惑:“你怎麼在這裡?”
應虹回答:“來看一個朋友,跟她告別。沒想到遇到你。”她環顧四周,問以辛:“現在是休息時間吧。找個地方說說話?”
算起來,兩人並不熟,除了洗手間那一場意外之外,她們從未有過交際。
以辛不知她要跟自己說什麼。攪動着手中的咖啡,她等着應虹先開口。
應虹也在打量她,目光並不惡意,反倒有些憐憫:“跟何麗娜一起拍戲,日子不好過吧。”以辛沒有說話,聽應虹又道:“看樣子你應付的還不錯,至少沒有痛哭流涕。”
以辛卻擡頭,問她:“你說來告別,是什麼意思?”
應虹微微一默,而後據實以告:“我要去國外了。”
以辛接着問:“不拍戲了?”
應紅搖搖頭:“不拍了。”她微微一笑:“告訴你也沒關係。有人給了我一筆錢,夠我下半輩子生活了,我用不着再拍戲,也拍夠了,所以決定離開。”她看以辛緊緊盯着她,便點點頭:“你想的沒錯。不然憑我的資歷和背景,又怎敢跳出來指正黃舒。其他女孩子也一樣。”
以辛心裡早有猜疑,此時被當事人親口證實,還是覺得心頭一顫,微微發冷。
聽應虹自嘲道:“我兢兢業業,辛辛苦苦拍了那麼多戲,到頭來,還不如一場醜聞聚焦的熱度高,真不知是悲哀還是可笑。”她停了停,呼出一口氣,“不過,能將黃舒這隻蛆蟲揪出來,我也算功德圓滿了。”
以辛只沉默聽着。應虹看了她一眼,說:“你還記得澄心嗎?”
以辛當然記得,那張素白的小臉,靈動的雙眼。曾帶給她真誠的友誼,如何能忘。她詢問的看向應虹。
聽她說:“她現在在做平面模特,偶爾也拍戲。在他們那個圈子裡,她有一個綽號,叫公交澄。”
以辛張大眼睛,應虹垂眸:“前段時間我無意碰到她。”
也是在一間咖啡館,她坐的隱蔽,澄心卻張揚,衣着暴露,言談豪放,對着一個猥瑣的中年男人撒嬌:“只要你把我拍的好看,超過阿文那小賤貨,我就陪你一晚上。”
路人側目,她卻渾然不覺,分明習以爲常,不甚在意。
以辛不能想象澄心那副模樣,她曾經的純真笑顏還歷歷在目。
只聽應虹又說:“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墮落。誠然自身有問題。但澄心,你我都有目共睹,心知肚明,黃舒他‘功不可沒’。這是我們看得見的活生生的例子,在其他看不見的地方,他又禍害了多少人!而且他這個人,根本不把女人當人,在牀上的那些手段……所以那人找到我的時候,我立馬就答應了。雖然這樣一來,我自己的名聲也壞了,以後再難在這個行業混下去了,但無所謂了。這趟渾水我也趟夠了。能在離開之前,將黃舒這個色魔變態拉下馬,我心滿意足。”她一口氣說完,微微氣喘,真的暢快與解恨。
以辛一直靜默不語的聽着,這時卻輕輕問了一句:“那麼錦成呢?”
應虹一頓:“他沒有對不起我過,我也沒親眼瞧見他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但黃舒的確道德敗壞,那人連同他們兩個一起對付,就說明錦成肯定也有問題,只是不爲人知罷了。”她看以辛輕輕一笑,彷彿嘲諷,便道:“我知道你跟錦成關係親密,自然會向着他……”
以辛卻搖搖頭:“我不是爲他抱不平,只是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判斷理論,多麼有意思。以前常聽人說,娛樂圈是一口大染缸,無論多麼潔身自好,時間久了,多多少少都會染上顏色。又是一處是非中心,口舌之地。事實真相如何,有幾人真的知道,真的關心。衆口鑠金,黑白顛倒,枉顧事實,又多麼不足爲怪。活在這個圈子裡的人,真是不容易。”
她說的好像淡定平靜,只是面目怔忡,彷彿心有所感,卻又悽然彷徨,也不知道到底在爲誰發出感慨。
應虹過了一陣,說:“我不瞭解那人背景,也不清楚他跟黃舒和錦成二人間的恩怨,錦成或許是個好人,但就像你說的,在染缸裡久了,又哪還有真正清白之人。誰會無緣無故對付他,必定事出有因。如果真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人的是,受到報復不也是應該的嗎?我是相信因果循環,因果報應的。”
以辛低了頭,不再說話。
應虹倒是一笑:“這話多半也是爲我自己開脫,想找個更心安理得拿錢的理由罷了。錦成我不知道,你我卻是知道的。你是個好女孩。”
以辛聽了,就擡起頭來,看着她:“這是什麼意思?”
應虹似乎有些猶豫,想一想,還是說了:“其實原本我拿到的腳本,除了對錦成的那些話,還有一些是針對你的。只是不知爲何,後來突然把關於你的東西都撤下來了。老實說,如果那些東西被我們念出來,你的處境大概就不會像現在這般太平了,我也無法和你還能這樣坐在一起說話了。”她打量着以辛臉色,斟酌道:“你纔出道兩年 ,怎麼會得罪人的?”
以辛只是怔怔的坐着,她便一嘆:“總之,你自己珍重。”
和應虹分開後,她的那些話,還一直在以辛腦子裡迴響。她在有鹿要對付的名單之內毋庸置疑,按應虹所說,明明已制定計劃,若按計劃,便是一箭三雕,爲何最後卻獨獨放過她?或許臨時改變了策略,或許有了更好的方針,但又爲何到現在卻還悄無聲息?他究竟在醞釀什麼?在等待什麼?
以辛苦苦思索,卻不得要領。她如今就像砧板上的魚,閘刀下的罪犯,知道死期將至,卻不知究竟何時。那明晃晃的刀,使人要命的窒息。
以辛下午的戲份不多,結束後太陽還未落山。安安跟小楚高高興興的先走了。她一出片場,看見劉師傅已等在路邊,便是一陣煩躁。她不想這麼早回去面對有鹿,可又不知該去哪裡,就在原地徘徊。
猛然看見不遠處一棵樹下站着一人,她以爲自己眼花,低了頭,眨眨眼,再一看,依舊在那裡。
這回看清了。真的是他。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