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成住的是高級VIP 房, 環境和服務都很妥帖。加上他又是明星,對人卻謙和親切,因此護士和醫生都對他格外照拂。除了醫療上盡心盡力外, 在其他方面也很留心。所以這些天他沒有受到一個記者的騷擾, 每天都可以安然呼呼大睡。偶爾這樣睡到自然醒當然很好, 只是他是忙慣了的人, 幾天下來, 便覺得有些索然。
這一天清晨他就醒來,躺在牀上百無聊賴。他身爲娛樂中人,卻不愛看新聞。有多的時間, 更願與人聊聊天。只是混跡圈中多年,認真算起來, 能知無不言隨時奉陪的朋友卻寥寥無幾, 倒是與以辛能說上話。這倒是件挺奇妙的事。不知她現在起牀沒有, 像她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大概都是愛賴牀的, 此時應該還在睡夢中。
他正想着她,突然門上一響,一個身影閃進來。他第一反應是記者,正要按鈴叫人,那身影卻開口叫道:“費大哥, 是我。”
她摘下口罩與帽子, 赫然是以辛。
錦成不能不驚訝:“你怎麼來了?”
以辛把門關了, 走過來, 對他道:“想來看看你, 就來了。”
錦成笑道:“怎麼不提前說一聲,萬一有記者在, 看你怎麼進
並沒有責備她的意思,她卻立即道歉道:“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又對他笑笑:“還好這時候沒有記者在。”
這一笑,正好對上錦成的眼睛,就叫他看清了她眼瞼下的烏色,以及面上的愁容。剛那一抹笑容也十分勉強。錦成看她一眼,隨口問道:“你怎麼了?”
沒想到以辛睫毛一眨,就掉下兩行淚珠。
錦成怔住了,他從牀上坐起來,離的她近一點,“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以辛只是抽噎着,眼淚一顆顆掉下來,落在手背上,和雪白的牀單上。錦成又問了一句怎麼了,還是沒有得到回答,便不再問了,只握了她的手,靜靜的等候着。過了好一陣,以辛終於止住了。她一夜驚惶,開了車原本要去找以安的,走到半路,想到那裡太被容易找到,而她暫時不願意面對他們,所以就改了主意。至於爲何會來找錦成,大概是因爲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可這樣對着他哭泣,卻是她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事。她這時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以辛擦了擦眼睛,道:“沒什麼。”她知道總的給個理由,就斟酌着道:“我跟一個——朋友吵了一架。”
錦成哦了一聲,之後問道:“很重要的朋友嗎?”
以辛想一想,輕輕搖頭。
錦成便道:“既然不重要,爲何這麼傷心。”
以辛聽見這一句,鼻子一酸,差點又要哭起來,她吸了吸鼻子,“我跟他雖無深交,卻一直希望他好的。卻不明白哪裡惹到他,他要那樣對我。”她一想到有漁那雙在她脖子上和胸口上游走的手掌,就不由打了個冷噤。一眼看見錦成正關切的看着自己,好像在等待她對他傾吐更多,就驀然住口。她勉強一笑:“不說他了。你怎樣了,好些了嗎?”
錦成看她一眼,接口道:“好多了。就是悶的慌——醫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以辛道:“你還是好好待着吧,早點痊癒了,才能早點返工。”她突然想起一事,不好意思道:“說來看你,卻是兩手空空。”
錦成笑道:“幸好你什麼都沒買,我這裡什麼都不缺。”他向她一示意,她才發現另外一頭的半邊空間堆滿了鮮花和水果零食。聽見他說:“最缺的卻是人氣。”
以辛便道:“那我今天都在這裡陪你吧。可以嗎?”
錦成笑道:“只要你願意。”
以辛卻又擔心起來:“會不會被記者看見?”
錦成道:“沒事。劉拂和護士都守着,記者進不來。”
以辛還是擔心:“護士那裡怎麼辦?”
錦成笑道:“放心,我會叫劉拂關照好。你安心待着吧。”
以辛噓了一口氣。
這一放鬆,才發現自己已餓的前胸貼後背了。以辛朝那堆美食瞧了一眼,肚子裡就咕嚕一聲,在安靜的病房裡異常響亮、
錦成一笑,對她道:“餓了吧。先吃點零食裹裹腹。你想吃什麼,隨便拿。”
劉拂過來的時候,看見病房裡兩個人都圍着小茶几,一個蹲着一個坐着,吃的正歡,桌上一堆空空如也的包裝,不禁一愣。他叫道:“哎喲我的娘,以辛你咋來了?”
以辛正忙着啃一隻雞翅膀,含糊應了一聲:“劉大哥。”
劉拂盯着她道:“瞧你這模樣,好幾頓沒吃了吧?金薇怎麼照顧你的,連飯都不讓你吃?”
以辛道:“纔不是。”
劉拂奇道:“那是誰苛待你……”
錦成突然插言道:“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劉拂跟着他走到一邊去。
以辛隱約聽見護士和記者等字眼,知道他是在跟劉拂如何安排她,心下不由一寬。
之後劉拂就出去了。後來帶着一個護士來給錦成換藥。以辛聽見腳步聲,就自覺的戴上了帽子,低頭坐到角落裡。那護士只朝她看了一眼,就不再關注她。下午和晚上都是她過來,一樣動作麻利,一樣進退無言,事情做完後便快速離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人來打擾。劉拂送來了午飯和晚飯,就不知溜去哪裡了。病房中只有他們二人,吃吃喝喝,談談說說,時間過的倒也很快。
華燈初上的時候,以辛知道自己該離開了,人卻坐在那裡不願挪動。
錦成好像不經意的跟她開玩笑,“要不你今天就別回去了,在醫院體驗一晚VIP 待遇。”以辛馬上道:“可以嗎?”錦成道:“有什麼不可以?只要你不介意睡沙發。”
以辛當然不介意。晚上躺在沙發上的時候,小小的一方空間,翻身都要小心翼翼,卻叫她心安。她想過是否要打個電話回去,轉念一想,有鹿神通廣大,一定查到她去了哪裡。如果他現在就叫她回去,她還不知怎麼辦。
九點多那護士來看過錦成一次,便關掉燈,退了出去。以辛聽着房門輕輕被掩上的聲音,不知爲何,突然睡意全無。這晚的月色很好,一抹月光照進來,在屋中央的白色地磚上流淌。她盯着那片溫潤的光明,聽見錦成問:“睡不着嗎?”便嗯了一聲。錦成又問:“冷不冷?”以辛答道:“不冷。”屋裡開了暖氣,她穿着高領毛衣,合衣蓋着一張薄毯,周身發熱。
兩人都一時無言。醫院到了晚上總是寂靜的。偶爾聽見遠處馬路上一兩聲車笛聲,一會兒便遠了。
錦成突然開口道:“以前我和以安也曾有過這樣的場景。”
以辛聽見姐姐的名字,來了興致:“哦?什麼時候?也是在醫院嗎?”
錦成道:“不是。是在深山野林的一個茅屋裡。我們去那裡拍戲,沒有酒店,只好借住農家。農家的地方也不夠,就騰出一間間茅屋來。無門無窗,男女混睡。就那樣的屋子,還需要爭搶。稍微慢了,便只能睡在屋檐下。以安麻利靈活,每次都能搶到最好的一間。我便沾她的光,不用露宿寒夜。”
以辛輕聲道:“一定很辛苦吧。她從沒對我說過。”
錦成半靠在牀上,回憶着那段時光:“那時候並不覺得辛苦。那是我們第一次拿到一個像樣的角色,待遇不高,卻讓人看到希望。”他頓一頓,接着道:“說起來,我跟以安還算是同學。你大概不知道吧,初中時我去鄉下奶奶家上過一段學。在那裡認識以安。不過那時不熟。直到幾年後,在一個片場遇見,才真正交際起來。”
也是那時才知道,他們二人的遭遇何其相似。以不同的方式進入同一個行業,好幾年無人問津,只能從跑龍套開始,風裡來雨裡去,受盡白眼與橫眉。他身邊的夥伴來來去去,放棄的比堅持的多。許多人改行或回家,收起年少時的璀璨夢想。他卻有家不能歸,單親的母親到處宣揚他的“成就”,等待他榮歸故里,而他中學輟學,身無所長,除了演戲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於是只能繼續留在這片名利場的汪洋裡沉浮。
原先跟的那個經理人捲了所有薪酬消失,留下他和另外幾個也無處可去的人自謀生路。好在憑着他的面孔和經驗,倒也能勉強度日。後來遇到劉拂,才慢慢有了起色。只是那段日子太昏暗,昏暗的不堪回首。心裡最大的疑惑是人爲什麼可以那麼冷漠,可以那麼勢利,可以那麼貪婪,還有各種齷齪與噁心。你永遠不明白上一刻還笑臉相對的面孔爲何下一瞬卻突然惡言相向。也不清楚爲何有人能無緣無故的找麻煩,事後道歉的卻是受害者。
他跟以安境遇相似,感同身受,在那間茅屋裡伴着月光,傾聽着寂靜鄉夜裡冬蟲的窸窣,不止一次傾訴與探討過這些問題。那時候他們還不夠成熟,得出的結論頗爲偏激。但他們的情誼卻由此愈來愈深厚。現在回想,那亦是一段很快樂的時光。
錦成道:“這條路本來就不好走。你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困難跟困惑,有時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好在,身邊總算還有說得上話的同行者。否則,真是痛苦不堪。”
以辛呆呆聽着,“姐姐從不對我說這些。”
錦成笑道:“跟你說有什麼用。自己選的路總歸得自己走。況且,她那麼疼你,怎麼捨得你知曉這些陰暗。”
只是當初沒有預料到,以辛也會步她後塵,走上這條路,否則早一點未雨綢繆未嘗不是件好事。錦成靜了一靜,接着道:“大概今晚的月亮太好了,纔會有這麼多話——我是想告訴你,你現在的條件跟我們那時比起來,已經好了許多。現在的大環境也不可同日而言。將來也一定會越來越好。等你將來回頭再看,眼下所受的委屈與苦難都不值得一提。”他這番話跟嚴平曾經規勸她時大同小異,但此刻由他說出來,卻彷彿蘊含着一股特別的力量。
朦朧月色裡,聽錦成又溫聲道:“我跟以安曾經相互扶持,如果她在,她一定會將你照顧的很好。現在她不在,你也別害怕。這裡還有我。無論你遇到什麼,只要你願意告訴我,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竭盡所能。”頓了頓,輕聲道:“以辛,你相信我嗎?”
以辛如何不相信。她的眼窩與心口都有熱流淌過,讓她的嗓音輕輕顫抖:“嗯。”
月光已漸漸移至窗口,夜色深了。錦成輕聲道:“早點睡吧。”
以辛輕輕嗯了一聲,“晚安。”
她拉過毯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