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從這一刻開始, 失去快樂。
這一天白天陽光燦爛,夜晚的空氣也十分平靜。有漁守在有星牀邊,好不容易讓她入睡了, 卻睡的不安穩, 隔一會兒便抽泣一聲, 面露驚恐。他想撫平她緊鎖的眉頭, 卻不得法。
他知道, 也許一生都無法撫平了。
就像給她上藥時,她喊痛,他也哭了, 有些痛只留在身體上,有些痛卻永刻心上。是誰給了這鮮血淋漓的一刀, 他恨不得將他們立馬千刀萬剮。
有星臨睡前迷糊的拉着他, 抽泣着哀求:“別告訴大哥, 先別告訴他!”
他會意。他都難過如斯,可以想見, 將有星視若珍寶的大哥該如何痛徹心扉,還有痛心疾首。他答應了她,她方合上眼皮。只是,看着她,早上還鮮活俏麗的人兒, 眼下卻破布娃娃一樣躺在牀上, 傷痕累累, 再不能回到從前。而大哥的囑咐猶在耳邊, 曾經自己豪言壯語, 許下的承諾,也句句在心。
誓用生命保護有星?他重重的給了自己一巴掌。臉頰火燒般發痛, 心裡的怒火也熊熊燃燒,燒的他無法冷靜。他站起來,幫有星蓋好被子,凝視她片刻,大步走了出去。
街道上燈紅酒綠,人潮涌動。世人的夜生活正如火如荼。有漁來過拍攝場地好幾次,並不陌生,只是未踏足其內。到了門口,方想起早上有星說過,他們劇組今天休息一天。然而往裡一瞧,卻是燈光透亮。
已是半夜,倒沒有人阻止他,他一路進去,略略一瞧,正好有個助理模樣的女孩從身邊走過,便抓了她問道:“今天不是休息嗎?”
女孩回答:“沒有啊。下午導演有事,沒拍。上午和晚上都有任務量,這不,剛收工呢。”
她說完,聽見對面的男孩突然氣息粗重,不由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他面色不善,她看了有點害怕,就問:“你是誰?有什麼事?”
有漁只問她:“費錦成呢?”
女孩答:“他今天有事,沒來。”
話音剛落,又聽見他發問,這一次,更加咬牙切齒,“姓黃的呢?”
她被他的神色嚇到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敢不答:“他剛走。他說晚上有應酬,讓司機開車送他去。這會兒大概要從停車場出來了。”
他點點頭,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停車場在哪兒?他車牌號多少?”
停車場大同小異。昏暗,空曠,散發着乾燥難聞的氣息。有漁剛到入口,就看見了它。它正徐徐開出。藉着燈光,便看見裡面一張肥胖的臉龐,油光滿面,醜陋的雙眼腫脹,肥厚的嘴脣一開一合,不知在發表什麼罪惡言論。面孔上掛着他標誌性的虛僞透頂的笑容。
就是這個噁心之人,糟蹋了冰清玉潔的有星!如果有刀劍,他一定馬上刺穿他的胸膛。可惜環顧四周,只找到一根鐵棒,鏽跡斑斑。他緊握它,朝前走去。
急促的剎車聲,在寂靜的夜裡分外響徹。司機伸頭大罵:“臭小子,幹什麼?”
呵斥沒有停止對方的步伐,卻聽他說:“冤有頭債有主。姓黃的,你害了有星,還想活着?”
黃舒眯了眯眼,也伸頭,卻是冷靜自如,“有星是誰?我不認識。”
有漁雙目赤紅,青筋暴露,仿若暴怒的小獸,如疾風般向前。
司機駭然,忙按喇叭,一旁卻傳來命令:“衝過去!看他躲不躲。”他略一猶豫,又聽他說:“車砸壞了,你負責?”
他只是打工的,自然不願擔這無妄之責,更不願充當保鏢,與人鬥毆,於是一踩油門。他以爲他會躲開,卻沒預料到,對方心志堅定,寸步不退。要不是最後關頭他急打方向盤,大概真會將他迎面撞飛。
饒是這樣,車頭還是將他掛倒,然後車身一震,險險停在當口。回頭一看,他正試圖爬起,腳步虛浮,走了一步,頹然倒地,蜷縮一團,雙手捂着腳腕,神情痛苦。他看見一旁還滲出血水,嚇了一跳,戰戰兢兢看向黃舒:“他好像傷的不輕,要不要去看看他?”
黃舒早看見了,聽了,卻是臉色淡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喜歡出來學人打打殺殺,就該受點苦頭。”他看司機還看着他,便又說:“他真有什麼人出了事,大人不出來處理,自己到處攀咬,怪得了誰。這樣的孩子,我見得多了。誰也找不了我們麻煩。”又四下一望,“你運氣真不錯——這裡的攝像頭壞了。”
司機鬆了一口氣,還是心驚,黃舒卻有些不耐煩了:“還不走?等着別人來看熱鬧?”
他忙問:“去哪兒?”
黃舒摸着下巴,微微一笑:“原計劃。讓美人等太久,可是失禮。”
醫院,總是瀰漫着難聞的味道,儘管它地面乾淨,牆壁潔白。有星從小討厭醫院。如今依然。只是小時候可以撒嬌,耍賴,身邊也總有人陪同和溫言軟語。討厭歸討厭,卻不懼怕。現在她獨自一人行走其間,只覺冰冷的恐懼自腳底心,竄上脊背,叫她顫抖。她不知道自己原來如此膽小。
一對夫妻路過,看見昏迷的有漁,將他送進醫院。查閱他的通話記錄,找到有星。只是沒料到,她也是個未成年。
他們問她:“你們是兄妹?你們父母呢?”
有星搖搖頭,“不在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覷,然後妻子開口道:“家裡還有其他人嗎?”
有星點頭:“大哥正在回來的路上。”
妻子道:“那就好。他傷的不輕,有大人在場才妥當。”
病房裡醫生和護士圍着有漁,正在做檢查,個個神情嚴肅。她猜不透他們的表情,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大腦一片空白,偶爾聽見一句,“還可能有輕微腦震盪。”耳中一嗡,不由一抖。她想進去看看,卻被攔住。
那妻子拉着她:“先別去打擾,檢查完畢,醫生自然會告訴你。你臉色不比牀上那位強,來,先到這邊坐一坐。”
他們好心,看她獨自一人,一直流淚,滿目驚惶,着實可憐,便陪她坐着。只是他們還有事,不能久留,沒過多久,也匆匆離去。
他們剛走,醫生便出來。第一句話就問:“家長呢?叫家長來。”
有星站起,“他怎麼樣?”
醫生倒回答了:“腿部需要手術。”
有星脫口道:“很嚴重嗎?”
醫生看她一眼,語氣平靜:“還要再做進一步檢查。但恐怕以後不能再恢復從前。這一點,家人先做好心理準備。”
她睜大眼睛,彷彿沒聽清,醫生眼中閃過一抹同情,也是平靜的,說:“叫你們家長快一點過來。手術耽擱不得。”
有星良久才發出聲音,自己也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一擡眼,才發現醫生早已走遠。
病房裡的味道更難聞。有星走進去,看見有漁躺在一張慘白的牀單裡。他不像大哥,對她無限寵溺與寬容,他常和她拌嘴,抓住機會就奚落她,偶爾還故意跟她對着幹,所以她有時候覺得他真討厭。可他們從母親肚子裡就形影不離,時刻相伴。如果大哥像一艘船,載着他們駛過驚濤駭浪,勇往直前,他便像耳畔的風,一路陪伴,守護着她。她知道他是愛她的,她也離不開他。他們互相瞭解,分享秘密與夢想。無論如何,他是開朗燦爛的,現在卻了無生氣的躺在那裡。爲了她。
有星站在牀邊,握着他虛弱的手腕,眼淚一顆顆落下,有一顆落在有漁的臉上,他微微皺眉,動了動,大概牽扯到了傷口,昏睡中□□一聲。
有星身上也痛,眼睛也痛,看着有漁,連心也痛起來。
她伏在牀頭,輕輕的低喃:“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有漁醒來,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忙要激動地坐起,“大哥!”
卻被一把按住:“別動。”是有鹿從容的聲音:“你需要馬上手術。不要亂動。”
孫叔吳姐也來了,還有蘇柏州,都站在有鹿身後,一臉擔憂。
有漁看着有鹿:“你都知道了?有星告訴你的?”
有鹿回答:“她打電話給我,說你出車禍。”他想起有星在電話裡的哭泣:“大哥,你快來。我好怕,我好怕,求求你快點來。”他環顧四周,問:“有星呢?怎麼不看見她?她一定嚇壞了。”
有漁怔怔的看着他,突然哭起來:“大哥!大哥!”
有鹿一愣,溫聲道:“怎麼哭了?你也嚇壞了吧。別哭,我來了,沒事了。”他拍拍有漁的背,有漁卻叫起來:“大哥,有星她……”
剩下的一段時間裡,只有他含着淚水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述說,而後便是暴風雨前夕的寂靜。吳姐捂着嘴哭起來,看見有鹿的臉色,卻不敢出聲。
半響,方聽見他開口,“孫叔吳姐,你們在這陪有漁。我去找有星。”
蘇柏州忙道:“我跟你一起。”
有鹿已大步走了,他忙跟上去。
酒店的服務員帶他們到房門前,說:“陳小姐一直在哭,眼睛都腫了。我們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也不理我們。我們很擔心。幸虧你們來了。”
有鹿一直在撥打電話,此刻換了手拍門,一邊拍一邊沉聲喊:“有星,開門!”
裡面靜謐無聲,他越拍越用力,引得隔壁的人出來探頭探腦。
柏州使勁拉開他,對服務員說:“拿鑰匙開門。”
服務員也緊張起來,慌忙開了門。
他們兩個便一前一後走進去。屋內很暗。柏州開了燈,看見有鹿已走向臥室,他便在其他房間找尋。屋子裡太安靜了,安靜的幾乎不尋常,讓人心慌。柏州看過書房,又到陽臺,然後來到浴室。一拉開門,頓時如遭雷擊。他大叫一聲:“有星!”
有星沒有回答他。她躺在浴缸裡,海藻般的黑髮,映着黯淡的脣色。手腕上一道傷口,深可見骨,鮮血淋漓。遍地都是紅色,紅的刺目,紅的驚心動魄,也紅的叫人絕望。
他猛的被撞開。
是有鹿衝了進去,一把抱起有星,而後對着他大喊:“叫救護車!”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有鹿如此失態,失去所有的鎮靜與從容。連嗓音彷彿都是破碎的,卻極力溫柔的喚着:“有星,有星——”
有星再不能嬌憨迴應她大哥,留給她大哥的最後簡訊,上面殘留她今生最後的淚痕:“大哥,我好後悔沒有聽你的話。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