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輛車。蘇柏州送以辛下山。車子轉過一道大彎,以辛回頭去望,視線中已不見那大宅,方真正鬆下一口氣。花兒還在她手中,她輕輕轉動,車裡淡香浮動。時間久了,終慢慢淡下去。這一趟進山出山,路程並不特別遙遠,卻叫人覺得不真實。山裡一日,世上千年,她約莫能體會到其中意味。
車子入了城區,高樓林立,繁華滿目,熙來攘往,始覺回了人間。她往外一看,就對司機說道:“麻煩前面路旁停一下。”又對蘇柏州說道:“蘇總監,我想去一趟嚴大哥那裡。不必送我,我到前面搭車過去很方便。”蘇柏州卻道:“不妨,我正好也要過去。”以辛便又坐好。
蘇柏州從鏡中看她一眼,道:“跟嚴平工作室的交接我們會安排好。霍小姐其實不用再去那裡。”以辛搖搖頭:“倒沒有什麼事了。只是我想再去見嚴大哥一面。“又隨口問道:“蘇總監您呢,是找嚴大哥有事嗎?您和嚴大哥以前就認識嗎?”
正到一個路口,蘇柏州給司機指一指方向,方回答她:“談不上很熟。有一些業務上的往來。”以辛想起幾次在那裡碰到他,上回到片場,也是嚴平陪同,正要再問,卻見蘇柏州回頭看着她道:“霍小姐,稱呼上不用太客氣,叫我柏州就好。”以辛笑道:“可以嗎?會不會不禮貌。您總是我上司。”蘇柏州道:“我幫陳董做事,你是陳董貴賓,以後又是星河一員,說起來,我們其實是服務於你。還請霍小姐以後多擔待,不必客氣。”以辛道:“言重了。”她眼睫忽閃,想了想,笑道:“那以後我叫你柏州,你也叫我以辛吧。”
嚴平早已等的不耐,正在屋裡埋頭轉悠。突然小梅推門而入,“他們來了。”他聽了,忙幾步迎出去,親眼見到以辛和柏州一起從走廊那裡過來,他目光逐一從他們面上匆匆劃過,臉上堆起笑:“蘇總監,以辛,你們過來了。”以辛也對他一笑,儼然不是上午憂鬱模樣,對他道:“嚴大哥,你猜我去見了誰?”嚴平問:“誰?”她正要說,柏州卻插言道:“一位星河董事。嚴總,霍小姐已同意加入星河。這邊的交接就麻煩嚴總了。“嚴平忙應下來。他看一眼以辛,道:“以辛,近期的薪酬已覈算清楚,你自己去小梅那裡領了好不好?”以辛知他們還有事要談,便轉身走了。
小梅正百無聊賴坐在那裡補妝,看見以辛來,便笑道:“喲,大明星來了。”以辛輕拍她。她笑嘻嘻道:“不好意思什麼。入了星河,現在不是,將來也一定是。以後成了大明星,可別忘了我哦。“
以辛知道她喜歡打趣,也就笑一笑,道:“不管以後成什麼,都忘不了小梅姐的關照。”小梅一拍手:“夠意思!那記得回來玩啊。”她突然想起來,嗨一聲:“別回來這裡,回來這裡也找不到我。”以辛奇道:“怎麼了?你要走嗎?”小梅道:“不是我走,是工作室都要走了。”以辛更奇怪:“要搬地方嗎?這裡不是挺好,要搬去哪裡?”
小梅卻暗悔一時大意,說漏了嘴,便支吾道:“據說要搬,我也不知道搬去哪裡。到時真搬了,我再告訴你新地址。”她轉身去打開抽屜,把早準備好的酬勞遞給以辛,又跑去門外看一眼,對以辛道:“我得去片場一趟,不能陪你了。霍大明星,以後聯繫啊。”她急急忙忙跑走了。
以辛在走廊裡的長椅上坐下。這時候這裡不知爲何異樣安靜,一個人都沒有。她坐在那裡,不由想起當日來找嚴平的情景。一晃大半年過去,她還來不及留下深刻印象,就已要離開了。頗像一個夢境。
突聽一陣響動,那扇紅門打開,嚴平送柏州出來。他正對柏州說:“這次合作愉快,以後還請……”餘光看見有人走過來,便住了口,看清是誰,便對她笑道:“以辛,拿到了吧?”以辛點點頭,問道:“你們談完了嗎?”柏州道:“談完了。霍小姐還有事找嚴總,那我先回避一下。”
以辛笑道:“不用迴避。我就一點小事。”她轉頭對嚴平道:“嚴大哥,我決定簽約星河了,以後不能再時時來這裡。這段時間,多謝嚴大哥的關照。”她低頭在包裡一陣翻騰,翻出一隻錢包來,遞到嚴平面前,笑道:“我沒有什麼好送給你的,今天路過學校的商店,剛好看見店裡做活動,就買下來了,你別嫌棄。希望嚴大哥以後財源滾滾,工作室紅火通達。”
嚴平怔了怔,道:“你客氣了。”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笑意盈盈,執拗望着他。他只好收下它。握在手裡,那皮革漸漸發熱。他對着她道:“以後的路,我幫不了你什麼。以辛,你珍重。”看她好像漫不經心點點頭,又忍不住道:“凡事多想想你姐姐,爲了你姐姐,無論發生什麼,也要好好的。”
柏州在一旁笑道:“瞧嚴總說的,好像霍小姐要上刀山下油鍋似的。可別嚇壞了她。”嚴平笑道:“哪裡。演藝之路向來艱辛難走,就算有星河做靠山,也非易事,我是提醒以辛一下,以免她真的以爲從此高枕無憂起來。”以辛笑道:“嚴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不會掉以輕心。”柏州道:“嚴總要是不放心,我可以着人把合同送來你先過過目。”嚴平心中本來就只依稀疑慮,見柏州一片坦蕩,忙道:“蘇總說笑了。”他一沉吟,正色道:“以辛年紀輕,還一片純真,拜託蘇總和星河以後多多照顧了。”柏州應道:“自然。”他帶着以辛告辭。以辛跟在柏州後頭,到了走廊拐彎處,又回過頭來看看,對着嚴平揮一揮手。嚴平點點頭,轉身回屋。那一閃紅門隨之緊緊關閉。
這幾日天公作美,陽光明媚。家家戶戶的陽臺上都晾曬的色彩斑斕。以辛得了空閒,也把家中積攢的衣物被單全都洗了。後來一看,發現家中好像有些凌亂,索性捲起衣袖,做了一遍大掃除。她是不做就不做,一做便要做好的性格,於是一個多小時後,額上便冒了汗。她站在窗前,四下一望,見窗明几淨,外面繩子上衣被在風中輕輕盪漾,再轉目一看,以安靜靜躺在牀上,陽光照在她身上。她覺得非常的美好,便忍不住笑了。
她揉搓着以安的胳膊,跟她閒談:“姐,我馬上就要跟星河簽約了。”
以安靜靜的,彷彿在聆聽。
以辛繼續道:“說起來,還是託你的福。你有一個非常重量級的粉絲,專門回來預備與你合作呢。如果你……”她突然哽咽了,輕輕道:“受苦的是你,最後享運的卻是我。從小就是這樣,你總將最好的留給我。”她喃喃道:“這回你夢寐以求的機會終於降臨,難道也要這樣子讓給我嗎?你能不能快點好起來,自己享了這好運呢?你知道的,我並不是那塊材料,也沒有那個心思。我好怕自己弄砸了。姐,老天爺對你怎麼這麼不公平呢。”
她啜泣起來,將頭埋在以安的肩膀上。心裡渴望以安能像以前一樣起身戳一戳她的額頭,氣罵她一句沒出息。然而她知道,這一生或許都不可能了。現在還能這樣相互依偎,已是幸運。
以辛哭了一陣,慢慢的自己收了眼淚,擡頭對以安道:“你又要笑我了對不對。放心啦,我不會在外人面前哭鼻子。以後日子越來越好,也犯不着再哭鼻子了。”她幫以安按摩腿部,道:“我打聽過簽約的事。簽約期限五到十年不等。以安,我想籤五年,五年後,存夠了錢,到時便帶你住大房子,我天天陪着你,一輩子陪着你。”她想了想,又道:“學業上,我也會安排好。我答應過你的事,不會忘記。”
以安靜默着。
以辛輕輕握住她以安的手,只覺她的手綿軟無力,便握的更緊了些。
第二日柏州就派了車子過來接以辛。以辛梳洗一番,坐上車。車子一路駛到市中心一個商業區。她以前跟朋友偶然來逛過一次,發現這一帶每一家的東西幾乎都叫人咋舌外,便再也沒有去過。以前沒有注意,現在一下車,就遠遠看見星河影業的標識立在一棟大廈前,像一塊大大的金字招牌。
已經有人在門口等着她,見了她,便微笑着:“蘇總監在辦公室等您。”她便跟着走進去。
樓下大廳裡並沒有什麼特別。那人步子不疾不徐,領她坐電梯直達三十八樓。一出電梯,眼前卻是豁然一亮。走道上鋪設着紅地毯,落步無聲。過道的牆壁上有序排列掛滿海報和畫報,配着天花板上流光溢彩的燈光,挺像一條畫廊。畫上的面容好像都有幾分熟悉,不知在哪個電視裡見過,還來不及細看,腳下跟着那人一轉,就到了正門處。這裡跟嚴平那裡完全不同,觸目皆是輝煌之色。走動的人各個妝容精緻,姿態繁忙卻從容。看見有陌生人來,也隻眼光一掃,復又去做自己的事,大抵已經司空見慣了。以辛這時倒有些後悔出門的太匆忙,衣服搭配的不對,素着臉就來了。
柏州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安靜廕庇,極爲寬敞的一間套房。窗外天空碧藍如洗,鳥跡難尋,卻偶有流雲低低飄過。柏州站在窗前,對以辛道:“這裡觀景最佳。”
以辛往外一看,見這一片區幾乎一覽無遺,俯瞰之下,彷彿塵世都在眼底。聽柏州又道:“這原本是給陳董準備的辦公室,不過他不大過來,我便鳩佔鵲巢了。”有秘書送了茶水進來,他們便到沙發上落座。
房內還有其他人。那人西裝筆挺,也戴着一副眼鏡,對着以辛禮貌一笑。聽柏州道:“周律師,可以開始了。“他便將茶几上一疊文件放到以辛面前,道:“這是合同,請霍小姐詳細過目。有任何疑問,請隨時詢問。”以辛便低頭看起來。她並不大懂得這些東西,不過事先查過一些資料,知道基本條款都大同小異,無需過多關注。最要緊的那幾條卻不能掉以輕心。她便留神翻看那幾頁。她看的仔細而緩慢,柏州與周律師並不催促,等她發聲詢疑的時候,便開口細緻解答。
一會兒後,以辛擡起頭,道:“籤三年嗎?據我瞭解,星河的藝人簽約至少在五年。”周律師便解釋道:“那是相對其他人而言。也是以前的星河做派。現在星河背靠新東家,資本雄厚,將握有更多更好資源,可謂如虎添翼,不可同日而言,培養藝人方面,自然也是事倍功半,大大縮短了培養期。更何況霍小姐是陳董親點的對象,更無需拘泥形式。我們商議之下,覺得先簽三年最爲相宜。”
以辛聽了,脫口道:“那三年後我若不再跟星河續約,改投他家,星河豈不是白白替人做了嫁衣。”這一回,是柏州作答:“第一:我們相信陳董的眼光。第二:陳董本身不過爲了了一個心願而已,並沒有預備在霍小姐身上回利。三年後,您願走願留,都隨意。”
以辛點點頭,笑道:“我也並不是那過河拆橋之人。”她把那文件一合,道:“別的問題都沒有,但我有個請求。”周律師道:“霍小姐請講。”
以辛原本準備了許多話,此時臨到門前,卻只脫口一句:“能不能先幫忙安置一下我姐姐?”開了這一句口,反倒鎮定下來,慢慢道:“姐姐臥病在牀,我以後恐怕沒有辦法時時照看她。又沒有別的親朋可以幫忙。所以我想先把姐姐送到療養院去。我打聽過附近的療養院,差一點的我不大放心。好一點的療養院,費用卻不低。我手頭上的積蓄不大夠,所以我想,能不能……“她實在有些難以啓齒。只覺耳尖微微發熱,這些話卻不得不說,不說,以安便要受苦,因而微一停頓,又接着道:“星河既簽了我,也便該對我有信心。一旦我能賺錢了,就立馬奉還,絕不拖欠。蘇總監,可以嗎?”
她從未跟人談過判,兩眼貌似鎮靜的望着對方,心裡卻咚咚打鼓,不知會聽到什麼樣的回答。她不知自己這個要求算不算過分,若對方拒絕,她又該如何應對。誰知柏州卻微笑道:“我也正要跟你說這事。你姐姐的事,不用犯愁。陳董已做好安排。”他見以辛眼睛微微睜大,帶着希冀與疑問,便慢慢道:“你原來的那地方不方便再住。陳董說,你們可以搬進桃源去。”以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問道:“桃源?那是哪裡?”柏州微笑道:“昨天剛帶你去過,你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