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漁手術後只在醫院住了半個月, 就回家去。臨走時主治醫師對他叮囑休養事宜,他聽了幾句,便煩躁道:“這些老生常談我都能背下來了, 能不能換點其他有用的。”
他坐着輪椅回家。喬治等人早已熟知這時候的他最不好伺候, 因此都格外謹言慎行, 能避則避, 儘量不出現在他眼前。這也是吳姐和孫叔趕過來相陪的緣故。在他們面前, 他勉強能收斂一些。不過時間一長,卻又開始厭煩他們的嘮叨與約束。等稍微好一點,他便將他們趕走了。
因爲在複檢期間, 他還是哪裡都不能去。終日只能在屋裡坐着,躺着, 再由人推着輪椅去莊園裡轉轉。莊園裡的草坪球場曾是他最流連的地方, 現在卻不願再踏足。可除了那裡之外, 別處又索然無味,他乾脆懶得出去了, 終日待在屋子裡。原先還在客廳裡坐坐,有鹿來後,他就縮回自己房間,一天都難得出來露個面。這個樣子就像坐牢一樣。他捱過了一些時日,終於等到一個好天氣, 就自己拿了柺杖, 走出房門。
原本只打算隨便走走, 卻不知不覺走到了熟悉的公園。那裡依舊熱鬧。樹下吉他聲曼曼, 湖上幾隻小舟泛泛, 湖水映着岸邊的綠植和天上的風箏。有漁慢慢走過林蔭道,到中心地帶停下。他看見那場中的孩子奔跑追逐, 黑髮在陽光下飛揚,先是一笑,接着目光一黯,站在那裡久久未動。過了一陣,右腿微微發顫,不遠處有一張長椅,他便往那裡走去。
迎面卻過來幾人,有漁一看見他們,頓時停駐腳步。那些人中間的一人原本一路談笑風生,瞧見他後,立即噤聲。幾人面面相覷,那人便與他打招呼:“有漁,好久沒看見你了。”他有意無意看看他的腿:“你還好嗎?”
有漁沒有說話。他身後的人便道:“宏願,比賽快開始了,走吧。”
宏願曾經是有漁最大的競爭對手,有漁技高一籌,常在賽場上壓他一着。宏願人不如名大氣,對有漁頗有不滿。曾故意滋事與有漁打過架。有漁看不大起他,認爲他成不了什麼氣候,如今他卻頂替他進入體隊。他身上的隊服刺痛有漁的雙目,還有他突然友好的態度更叫人如鯁在喉。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挑釁,反而不會讓有漁這般難受。
他們繞過他離開。有漁站在原地沒有動。聽見其中一人問:“他是誰?”
宏願回答:“高中球隊的隊友——別看他現在這樣,以前威風的很。我們幾人中,教練最賞識他。說起來,要不是他腿瘸掉了,我恐怕還不一定能進入體隊。“他搖頭一嘆,惋惜中掩不住的微微得意:“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突然後背一痛,回頭便看見有漁陰鬱的面容,他像發怒的豹子一樣撲上來。宏願駭的後退一步,猝不及防左肩上又捱了一拳。他的隊友們並不認得有漁,只看見自己的同伴平白無故捱了揍,頓時對着有漁怒目而視:“你幹什麼?!”
幾人跟他推搡起來。
宏願卻已反應過來,他拍一拍肩膀,對着有漁叫道:“又不是我把你害成這個樣子的,你衝我發什麼瘋!”
他們人多勢衆,有漁近身不得,咬牙道:“許宏願,有種你再說一遍!”
宏願看着他,指一指遠處的球場:“誰跟你墨跡這種事,我還有正事要做呢。”
有漁只覺他話中含諷,哪裡肯放過他。原本只虛攔着他的兩人見他突然發力,沒有罷手的意思,也不覺動了氣。其中一個便使勁一推,口裡道:“你還來勁了是吧。”
這一下力道重,有漁本就站立不穩,一下子摔出去老遠,躺在地上。他撐着手臂坐起來,卻看見對方似乎比他還要愕然,這種神情更讓他倍覺屈辱,想也沒想,就將手裡的柺杖狠狠扔了出去,正砸在那人腿上。
那人茲一聲,就要走過來。卻被宏願伸手一攔:“算了算了,別跟他計較了。叫別人看見,還以爲我們欺負殘疾人。”
他們走後,留下有漁獨坐在陰冷的路面上。他動過手術的腿不能發力,只能靠雙臂撐起身體。自從受傷後,他作息不規律,身體素質早不如從前,經過剛剛一陣急怒攻心的推搡,只覺體力匱乏。正喘息間,一個女孩子送來柺杖,問他:“你沒事吧?”她眼中的情緒若是放在以往,他一定會理解成關切,現在無論怎麼看,都是憐憫無疑。柺杖幫他起身,他微微鬆一口氣,卻聽見那女孩子又問一聲:“你真的沒事嗎?”他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全身都在顫抖。他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狼狽不堪的回到家中。
接下來的許多天,他都閉門不出。喬治等人只以爲他又犯了脾氣,故而不來打擾。有鹿在門外問過他兩次,都叫他敷衍走了。有鹿若看見他手臂上的傷痕,定然不會放過那些人。可有漁更不願看見他苛責和失望的眼神,也不願看見那眼神後狼狽的自己。他這樣避而不見,過了幾日,有鹿便回國去了。
有鹿一走,有漁獨自在房子裡轉悠半日,只覺靜的發慌。也有一點後悔太過冷落大哥,只怕傷了他的心,又想起許久沒回國內,於是不顧喬治的勸阻,第二天就買了機票。
他準備了一番措詞,想着怎麼跟有鹿說。有鹿卻並不在家。吳姐告訴他有鹿去醫院了,他便靜心等他回來。這些年他自己不願去看有星,有鹿從未逼過他,每回從醫院回來後,都會告訴他有星的情況。那是短暫的快樂的時刻。
等到下午,終於看見有鹿的身影了。還有他身旁的那個女人。他們二人並肩走來。她笑的舒暢,而一貫冷然的大哥,面上居然也含着一抹笑意。那脣邊堪稱柔和的弧度許久沒有看見,叫他陌生又震驚。曾經光臨過的怪異感重新浮上心頭。他站在那裡,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們。
有鹿終於也發現他了,微微愕然:“你怎麼回來了?”
有漁一笑:“怎麼,大哥不希望看到我嗎?”
有鹿皺眉,“什麼話?”
有漁卻目光一轉,看向他身旁:“真是巧了,霍小姐也在。”他對着她輕輕一笑:“好久不見啊。”
以辛一看見他,神經就自然的繃緊,眼下見他笑的和藹,更是忐忑不安,勉強一笑:“好久不見。”接着道:“那你們聊,我回房了。”
她匆匆跑走了。
她逃走的背影不見了,有鹿便問有漁:“前兩天不是還不願出門,怎麼突然又有興致了?”
有漁揚揚眉:“誰知道呢。“他看有鹿正看着他,便接着道:”你走了,我一個人太沒意思,就回來了唄。”
有鹿點點頭:“回來也好。這些日子在家好好養傷,不要出去亂跑。”
有漁答道:“好啊。”他突然一笑:“不過悶在家中太無聊,要是有點樂子就好了。”
有鹿原本正要往裡走,聽見這句,就停下腳步,轉頭對他道:“我知道你不喜歡看見她,不過她只在家中待幾天就會走,你最好收斂點,不要弄的雞犬不寧。”
有漁依舊微笑着,唔了一聲:“好啊。只要她不惹事。”
當天晚上的晚餐格外豐盛。許久沒有這樣圍坐一起吃飯了,吳姐高興的很,一時有些忘形,瞧見桌上少了一個人,便對鍾紅道:“怎麼以辛還不下來?快去叫她來吃飯。”
孫叔咳嗽一聲。吳姐醒悟過來,朝有漁望一望,叫住了鍾紅:“算了,別叫了。”
有漁卻道:“叫啊,怎麼不叫。就跟你們平常一樣,熱熱鬧鬧的一起吃,多好。”
吳姐與孫叔對視一眼,吳姐笑道:“今兒就算了。就我們一家人一起吃。”
有漁卻堅持道:“同住一個屋檐下,哪有吃飯都不喊人的道理。”
鍾紅站在那裡左右爲難,不知到底該聽誰的。幸好有鹿發話了:“去叫一聲。”
鍾紅忙上去了。
一會兒後下來回報:“以辛說她不餓,就不吃了。”
這個回答在所有人意料中,沒有人說什麼。只有有漁嗤了一聲。
吃過飯後,坐了一會兒,便各自散了。吳姐回廚房收拾,孫叔去倉庫裡查看。有漁原先窩在沙發裡打遊戲,後來沒有聽見聲音,大概回房睡覺去了。有鹿忙完一段公事,從樓下下來時,大廳裡一片靜謐。
有鹿到園子裡漫步一陣,不多時返回來。他走過客廳,見廚房裡的燈還亮着,微一沉吟,便慢慢走進去。
鍾紅臨睡前想起櫥門似乎有一扇忘記關,明早吳姐看見,只怕又要責備,於是起來察看。她剛確定好都關嚴實無疑了,正要回房,一轉身,看見有鹿突然出現,嚇了一跳。她忙問道:“先生,是要吃夜宵嗎?”
有鹿道:“有溫水嗎 ?”
鍾紅忙倒了一杯給他。他也不走,就站在島臺前慢慢喝着。鍾紅鮮少與他獨處,只盼着趕緊離開,就小心道:“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有鹿放下水杯,四下一環顧,最後對她道:“不麻煩的話,熬一點粥吧。”
鍾紅自然應允,問他:“您想喝什麼粥呢?”
有鹿道:“都可以。”說完微微一頓,又改口道:“清粥就行。”
鍾紅點點頭,便道:“等會好了,我給您送上去。”
有鹿卻道:“不用,就放竈臺上。”鍾紅哦了一聲,他便出去了。
有鹿徑直回樓上,鍾紅守在爐前慢火燉粥。那咕嚕咕嚕的水聲在安靜的夜色裡十分明顯,傳到客廳裡,沙發裡一張薄毯下突然微微一動,緊接着露出有漁的面孔來。他把他們的談話在腦中回放一遍,嘴角不自覺浮現出一抹奇怪的笑容。他依舊靜靜的躺在那裡,圓睜的雙眼裡似乎燃燒着兩簇火焰,極像捕獵的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