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辛搬出桃源的那天, 漫天大霧。遙遙一望,前路難辨。沒有人送她,就連鍾紅也不見。大概氣氛太詭異, 所以她們都躲開了。吳姐跟孫叔沒再露面。也許他們跟她一樣, 也不知如何面對。
就像昨晚, 聽完那個故事, 她問有鹿:“你預備怎麼做?”
有鹿看着她, 反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他冷靜的面容,陰鬱的眼神, 都讓她顫抖。既然他如此平靜的講述曾經可怖的一切,便說明這一切早已深入他骨血, 忘不掉, 也不會改變。她看着他, 嘴脣顫抖,卻無話可說。也許說什麼都是枉然。
桃源再不能住了, 她說:“我明天就搬出去。”
有鹿沒有做聲。
只是還有一件事,不能不商榷,她艱難開口:“可否容我兩天時間,等我找到住處或者新的療養院,再讓以安出院。”
有鹿交叉的十指微微一動, 語氣彷彿淡然:“可以——如果你放心的話。”
他養着以安, 不過是棋局中的一步, 現如今真相大白, 還留她何用。
他沒有說, 以辛卻看懂了,她又一抖, 蠕動嘴脣:“我知道了。”
她慢慢站起來,轉身走了幾步,便看見吳姐和孫叔站在轉角處望着她。燈光有點暗,無法看清他們眼中的蘊意。她總算明白當日初見,他們的不友善從何而來。可憐他們,竟還要與她朝夕相處。她不敢看他們,心亂如麻,只低了頭,匆匆上樓。
第二天晨曦初現,以辛便獨自站在院中。腳邊一隻箱子,背上一隻揹包。和她進來時一樣,十分簡潔。她立在清晨稀薄的霧氣中,最後望一望這座莊園,它還是那麼壯麗雄偉,第一次踏足時,充滿好奇與驚歎,那時的她從沒想到此後的一段時間裡,會不知不覺將它當做家園。原來並不是。
車子來了,以辛坐進車裡。當桃源的大門在身後緩緩關閉,她知道,美夢至此結束,噩夢卻即將開始。
以辛有一段時間沒來醫院了。特護看見她,熟絡的招呼:“霍小姐,您來了。”
以辛只點了點頭。特護見她站在門口不進去,就疑惑的看着她。
以辛輕聲對她道:“我想單獨跟姐姐待一會兒。麻煩你,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特護答應着出去了,幫她帶上門。
以辛終是走進去了。
以安安靜的躺在那裡,對於她的到來無知無覺。換做以往,以辛總會感覺遺憾,此刻卻萬分慶幸,幸好她無知無覺,否則,她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以辛顫抖的手掌劃過以安的面孔。她姣好的五官一如她記憶中的模樣,青眉如黛,蘊着倔強,還有不服輸。美目生輝,幼年時期,她見過它對抗外人欺辱時的狠厲,此後許多年,它給予她溫暖,守護,還有偶爾的嚴厲。那張硃脣皓齒,的確尖銳刻薄,卻也吐露這世間最溫柔的話語。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她與那慘案故事中的惡魔形象劃上等號。可她知道,他們沒有撒謊。
以辛伏在以安身上痛哭起來,她握着她的手,語音凝噎:“姐姐!爲什麼!爲什麼!姐姐!姐姐!”
一聲聲,摧人肝膽。無人回答她,亦無人安慰她。
空空的病房,唯有她的哭聲迴盪。如果哭泣能讓一切重來,能撫平一切的創傷,她定會永不停止。只是老天不會額外優容軟弱的靈魂,也不輕易寬恕凡人所犯之錯。當陽光穿透迷霧,照進房中,預示着時光無情的流逝,她不得不擦乾眼淚,開始打算。
醫院聽了以辛的要求後,並不意外,微笑着對她說:“院長交代過,說霍小姐隨時可以出院。”
以辛去辦理手續,被告知住院費用一分未繳,她看着那張賬單,心中苦澀。幸虧她總算還有一些積蓄,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倒能支付。只是也所剩不多。接下來卻還有許多地方要花用。
首先是住所,還有以安的醫院。她到網上細細查看,半日下來,卻一無所獲。要麼租金太高,要麼地址太偏,好容易碰到一處價格適中的,戴了口罩去洽談,房東卻對她上下打量,疑心重重。她無法袒露真容,又不能很好的自圓其說,於是自然泡湯。眼看天色漸晚,她卻還在街頭暗處徘徊。好像回到了當年剛來此地時的情境,她跟在以安身後,尋找落腳之處。現在回想,多半是因爲以安在,她便心安。那時心中亦有彷徨,更多卻是充滿希望,以及未來的憧憬。不像現在,不知何去何從。
金薇的電話來的及時。她問了以辛在哪裡,一個鐘頭後,便出現在以辛面前。她看着以辛腫脹的眼,微微一嘆,對她道:“都流落街頭了,怎麼不找我?難道你忘了,我是你經紀人。”
以辛低着頭,只是不說話。
金薇察言觀色,知道她心下茫然,恐怕又怕連累旁人,所以纔不曾求助任何人。
她說:“走吧。”
以辛擡頭道:“去哪兒?”
金薇打開車門,回答她:“有個朋友正好有套公寓閒置,我幫你租下來了。暫時先住過去吧。”
以辛略一猶豫,低頭坐進車裡。
車子開出一段,聽見金薇開口道:“接下來如何打算?”
以辛靠在椅背上,輕聲道:“我想先找一家療養院。如果找不到,就先找個護工。”
金薇從鏡子裡望她一眼。
那天錦成述說時,她也在場。她靜默片刻,說:“那件事,與你無關,要你來承擔,委實不公平。”
以辛看着窗外的斜陽,輕輕道:“她是我姐姐。”微微一頓,彷彿喃喃自語:“她總是把最好的給我,如今她欠了債,我豈能丟下她不管。”
金薇一時無話。過了一陣,說:“以後的日子可不好過。”
以辛苦澀一笑:“我知道。”又擡頭問她:“已經開始了嗎?”
金薇會意,倒是笑了笑:“倒還沒正式開始——至少對你來說,目前一切算正常。我也還沒有接到任何通知,所以我們手頭上的工作一切照舊。”她瞥一眼以辛,又說:“只是錦成就沒那麼幸運了。”
大概水深火熱,是錦成現在最貼切的感受。
金薇看以辛低着頭,彷彿沒有聽見這一句 ,知道她恐怕此時不願聽他的事,便適時緘口。她看氣氛沉悶,就找了話題來聊:“療養院一時半會兒不好找,護工倒相對容易些。我明天就安排,幫你找個最好的。”
以辛卻開口道:“不用最好的。”她看金薇朝她看過來,便悶悶坦陳:“我恐怕支付不起了。麻煩你,找個一般的,能看護就行。姐姐……現在各項指標都沒問題,只是有人陪,放心些。”
金薇只注意前一句,驚訝道:“怎麼會,這兩年,你積蓄應該不少。”她想一想,說:“ 就算公司只按月支付,那也不少。其他大頭酬勞,三年也即將到期……”
以辛卻是打斷她的話,問她:“你覺得他們還會履行承諾嗎?”
金薇愕然,聽她又將住院費的事慢慢告知後,不由深吸一口氣。她原還想說,按照合同,酬勞支付的事,她可以幫忙周旋,眼下看來,對方卻是早就計劃的滴水不漏,即便有合同,恐怕也不過是一紙空談。
金薇也沉默下來。半響,才重新發問:“你預備怎麼辦?”
對方有備而來,以辛與錦成恐怕在劫難逃,又無還手之力。
以辛靠在椅背上,十分疲累,這句話她才問過別人,現在換旁人來問她,她卻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方出聲:“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金薇點點頭,說:“不管怎樣,日子還得過下去。已經到了這一步,也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停一停,接着說:“上頭既然還沒取消你的日程,或許事情還有轉機。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我們該做什麼便做什麼。下週的拍攝,你等我通知。這幾天,先在家中好好休息。”
以辛微微頷首,表示聽見了。
金薇頓了頓,還是對她道:“錦成那邊的新聞最近不少,你平日跟他關係親近,肯定會對你有所波及。你不要在意,也不要隨意爲誰發聲……”
說道這裡,她自己住了口,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以辛似有似無的嗯了一聲,她便沒有再言語了。
因爲時間急,當天傍晚,金薇便找了兩個人,將以安護送到公寓類。公寓位置靠近郊外,晚上八點以後,就變的十分安靜。房子裡什麼都齊全,只是長久無人居住,蒙了灰塵,顯得雜亂。
金薇環顧一週,對以辛說道:“時間太緊,沒來得及讓人過來打掃,明天你自己收拾一下。”
以辛已覺滿足,又聽金薇說:“明天我買些生活用品給你們送過來。這幾天你先別出門。”
以辛只點點頭,金薇走時,她送她到門口。
金薇對她揮揮手:“進去吧,別讓人看見了。”她轉身就走,突然聽見以辛在身後叫道:“薇姐。”她回頭,便看見以辛閃爍的淚光:“謝謝你。你——記得來看我。”
金薇心頭一酸,點點頭,說:“好。”
她走了,以辛還站在門口,凝視她消失的方向。她不願回到樓上去,就像不願新一天的到來。因爲她知道,暴風雨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