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那裡平安無事,並沒有什麼好看的。不過算起來已半月有餘沒有見過她,接下來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得空過來,因此以辛還是在醫院多待了一陣。直到過了中午,才戀戀不捨的離開。
司機把她送到桃源去。途中她見路旁有一人挑了一筐水果在叫賣,看那人打扮,她知道大概是附近郊外的村民自己田地裡種植的水果,十分天然,便下車挑了一些。
車子停在門口,以辛下車,慢慢走進去。連天陰雨,園子裡原本的繁茂錦簇早已不見,只剩下花敗草伏的頹然。不過山下氣候悶熱,這裡卻是清爽宜人。雨漸漸小了,以辛收了傘,幾步跑進大廳。
廳裡開着燈,一派光明,卻一個人都沒有。以辛四下看看,出聲叫道:“吳姐,孫叔,你們在嗎?”無人應答。她想着他們這時候說不定在午睡,便放輕腳步,想直接上樓去。剛走了兩步,左側那端卻探出一隻腦袋。是鍾紅。
鍾紅對她招招手,等以辛走過去,便拉住她,道:“霍小姐,您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以辛道:“臨時有時間,便回來了。”
鍾紅道:“您回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以辛早被她弄的疑惑起來,這時便問怎麼了。鍾紅往外看看,還是不放心,又拉着她往裡走,直轉到一條長廊上去。那裡一排幾個房間,鍾紅和其他幾個女孩子住着。那幾人也在,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無所事事,又彷彿很緊張。以辛看看她們,又看看鐘紅,不知發生什麼事。
聽鍾紅道:“我們可不是偷懶。只是這幾天家裡鬧的兇,我們都不敢出去。”
以辛問:“誰鬧?鬧什麼?”
鍾紅一撇嘴:“還有誰?那位小少爺唄。誰知道他鬧什麼,無緣無故就發脾氣,弄的人莫名其妙。我們不敢惹他,就只好躲着他。”她看以辛一眼,說:“你別讓他看見你了,免得又發作起來,連帶我們也跟着遭殃。”上次那一幕還記憶猶新,她們也實在害怕。
話音剛落,外面突然傳來哐噹一聲,接着便是吳姐在喊:“鍾紅鐘紅,快叫人過來幫忙。”
大家都嚇了一跳,忙跑出去。
以辛頓了頓,跟在她們後面,也循聲過去。
一樓的右側有幾間空房,原本用作他用。有漁回來後,便把其中一間打掃出來,裝飾一番,做他的臥室。另外幾間爲方便他,也做了相應的改動。把遊戲房,書房,檯球室都搬到這裡來了。
以辛第一次踏足此地,跟在鍾紅她們身後走到最裡面一間,在門外聽見一陣咔嗒咔嗒聲,便猜測這裡大概是遊戲房了。到了門上一看,果然是。房內伴隨着銀幕裡遊戲的背景聲,還有另外兩道慌亂與急促的聲音。
慌亂的是吳姐:“有漁,你有沒有摔倒哪裡?”又道:“你們快把他扶起來。”
一陣響動,想是鍾紅等人去扶,卻惹來一道怒吼:“不準碰我!”夾雜着他呼呼的喘息。之後就是一片安靜,大概鍾紅等人被他吼的只能靜默在一旁。這靜默使得那悉索和急促之聲更加明顯,緊接着突然砰的一聲,引起一片驚呼。
以辛遠遠站在門外,忍不住探頭去望。只見房內一張椅子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它旁邊數片瓷片支離破碎,和着一地湯水和食物,在燈光下閃爍狼藉的光澤,比之更不堪的是深陷其中兀自掙扎的有漁。他那支惹人注目的柺杖不知去了哪裡,現在只能靠攀附身邊的桌椅。他原本只瘸了一條腿,那一地的湯水卻絆住了他另外一隻腳,眼看就要站起來,腳下一滑,便又是一個踉蹌。他坐在地上,低着頭,呼呼直喘。誰都聽得出來那喘息來自他心底,因此誰也不敢上前。唯有吳姐不忍,走近一步道:“有漁,你別再傷到自己了,讓我扶你起來好不好?”最後一個字尾音還未落,迎面一塊瓷片飛過來,擦着吳姐的肩頭落到地面上,碎裂的更徹底,伴隨着他的怒吼:“滾。”
以辛見他擡頭,似乎就要看過來,忙一閃身,飛快跑走了。
她回到樓上,凝神傾聽樓下動靜。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一陣腳步聲往左側去了,猜測大概是鍾紅她們回房了。又等了一會兒,只聞見窗外淅瀝細雨的聲音,再無其他聲音,方微微鬆一口氣。她現在總算明白了鍾紅爲什麼說她回來的不是時候了。的確不是時候。可剛剛落屋,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又離開,似乎說不過去。她看看時間,決定先等一等。突然肚子裡咕嚕一聲,纔想起這半日來,竟還一口東西都沒有吃。房內什麼零食都沒有,她乾巴巴坐了一陣,只覺腹中越來越難耐,便出了房門,小心翼翼下樓梯,順着牆根快步走到廚房那裡去。
到了廚房門口,卻先聽見有人在說話。房門沒關嚴實,從那半掩的門縫裡可以看見吳姐一個人坐在桌前打電話。以辛原本要走開了,卻被吳姐一聲抽泣留住了腳步。
吳姐側坐在那裡,對着電話道:“我今天早上五點就起來,專程下山去買了新鮮豬腳,守在竈臺前熬了幾個小時。還不是看他這兩三天都沒好好吃上一頓飯,又連着陰雨天,他腿疼的厲害,想給他好好補補。那豬腳湯也是醫生建議的食譜,他卻說我諷刺他,一下子就把碗砸了!“”她最揪心的就是這一句,語氣憤慨起來:“老孫,他怎麼能說出這種話呢。我從小服侍他們長大,不是家人勝似家人。他可以懷疑任何人諷刺他,卻怎麼能說我也在諷刺他呢?他這樣說,真是太戳心了。”那頭不知說了什麼,她稍稍平息,嘆口氣道:“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可難道我們就很好嗎?我們不比他難過嗎?你不是不曉得,以往我最疼的就是他,可現在,我最害怕看見的就是他。我不知自己哪裡做錯,我只怕他餓着渴着傷着,他卻叫我滾!卻拿東西丟我!老孫,我真寒心,也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她平日裡服裝到頭髮都一絲不苟,有條不紊管理桃源的內務,常叫人忘了她的年紀。此刻低頭抹淚,終是露出滄桑的歲月痕跡,更像一位傷心的母親。
吳姐有一陣沒說話,只聽着電話那頭的勸慰。這樣的對話一定不止這一回,她發泄過後,很快擦擦眼睛,對孫叔叮囑道:“這事你別告訴有鹿。他已經夠辛苦了。”最後道:“下午你們早點回來,我早點準備晚飯。有漁今天什麼都還沒有吃。”
以辛靜待一會兒,才敲敲門,聽見吳姐咳嗽一聲後說誰呀,她便走進去,叫一聲:“吳姐。”
吳姐有點吃驚,問道:“哦,你怎麼在。”
以辛道:“我今天休息,去看以安,順便回來一趟。一會兒就得走了,跟您打個招呼。”
吳姐哦了一聲。以辛站了一會兒,一時都沒有話說。吳姐大概不想她看見現在的樣子,一直避免與她直面。以辛倒了杯水,便又返回樓上去。
以辛準備走了。那司機卻剛去了山下。之前以爲至少會在桃源待幾個小時,因此叫司機隨便去逛逛。這時只好等他返回來。她把水喝了,百無聊賴坐了一會兒,就合衣躺到牀上,聽着窗外的雨聲,慢慢睡去。
等醒來,已近傍晚。雨更大了。她只覺餓的厲害,四下翻找,最後在包包裡找到一顆糖,便含在嘴裡。司機已經來了,她整了整東西,就下樓去。
樓下卻正在上演水深火熱。一聽見有漁熟悉的怒腔,就馬上站住了。此時下去不合時宜,她暗悔沒有預先聽聽動靜再出來。現在進退維谷,只好靜靜站在拐角處,等待暴風雨過去。
孫叔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正對有漁道:“這麼大的雨你要去哪裡?你哥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先等你哥回來再說。”
有漁冷聲道:“他回來做什麼,看我在家裡坐牢嗎?”
吳姐道:“他聽說你今天一整天沒吃飯,特意趕回來陪你吃點東西。”
有漁不耐煩道:“不吃不吃。”
吳姐勸道:“晚上有你最愛的糖醋魚,你多少吃一點。”
有漁叫道:“吃吃吃,你們就知道叫我吃!”
孫叔道:“我們倒想說點別的,也要你肯聽才行。”他頓了頓,還是說道:“如果實在疼的厲害,就讓楊醫生來給你看看。他上回給你打過的那針,不是效果不錯?”
有漁一聽,頓時冷笑一聲:“讓我一天到晚死魚一樣躺在牀上昏睡也叫效果不錯?”他原本坐在沙發上,這時就站起來,指着孫叔與吳姐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你們以前就不喜歡我天天在外面,現在好了,我哪裡也去不了,正好如你們所願。哼,我痛不痛無所謂,鬧騰你們了,就叫人給我打一針,你們也就一身輕鬆了。”
吳姐道:“有漁,你怎麼能這樣說。你痛我們比你更痛啊。”
有漁卻冷笑道:“別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你們現在其實不知道拿我怎麼辦,說不定在想,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呢。免得折騰你們!”
他這話說的重,使得孫叔和吳姐都瞠目結舌的看着他,他卻彷彿獲得了某種快感似的,竟呵呵笑起來:“我一輩子都這樣了,你們一個個表面上疼我,實際上卻害怕要一輩子服侍我,忍受我這個廢人!你們早煩了吧,早巴不得我去死吧,免得成爲你們累贅,免得整天給你們找事!你們是這樣,大哥也是這樣!早煩死我了!”
吳姐又氣又急,哭道:“你怎麼能這麼說?!太讓人傷心了,你大哥聽見,更要傷心!”
有漁冷哼道:“說都不能說了!好啊,我也早受夠你們一副可憐兮兮同情氾濫的模樣!我現在就走,再也不回來了!大家都清靜自在。”他說着就蹣跚着往外走。
吳姐跟孫叔慌忙去攔,他們不好跟他硬拼力氣,怕他又受刺激,他卻是下了蠻力,手上沒有輕重的推出去。
吳姐哎喲一聲,撞到桌子上。
同時響起的還有另外一聲驚呼。有漁馬上察覺,擡頭去看。樓梯上的人隱藏不住,就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