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打算原諒沈雉餘。】
“世界”當時在心裡頭如此說道。
【當然沒有。】
【我爲什麼要原諒她?】
【無論是賀桃的遭遇、鄭家村罔顧生命的行徑、會場所有被困的科學家……還是她現在打算拖着整顆星球的人當燃料陪她回家,這樣窮兇極惡的行徑,我不可能原諒,也沒有資格替別人原諒。】
柳笙清楚地感知到,“沈雉餘”腦中浮現出“驚訝”的電波,隨即是洶涌的恐懼情緒在神經元中炸開。
已經連在一起的一邊脣角不由得勾起笑容。
但另一半可沒有這樣上揚的角度。
“沈雉餘”掙扎着想抽離出去。
但柳笙早在鄭其然那邊就見識過這招,她反而加深了擁抱,讓兩人更徹底地融合在一起。
“你不是想要結合我的思維嗎?怎麼現在又不情不願了?”
“我、我、我不是想要這樣的結果!”
“爲什麼?”
“如果失去了我自己,我還怎麼樣去拯救我的文明!”
“放心,我會替你去的。”
“沈雉餘”的咆哮和掙扎因爲柳笙的這句話,停滯了。
“???”
【???】
“等等,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會替你……不,帶着你的思維一起,回到你所在的星球。”
“對了,你知道你老家的座標嗎?”
“我……知道。”
“你們有星圖?”
柳笙充滿期待地問。
如果真的有,那在仙舟發射前計劃好的下一個目的地可以稍後再去。
卻不想“沈雉餘”搖了搖頭,連帶着柳笙的腦袋也跟着晃動起來。
“沒有。”
“嗯?”柳笙一愣,“那你們是怎麼定位到這裡,又怎麼打算回去?”
“我沒定位,是誤打誤撞來到這裡的。但回去的話,只要有座標就可以了。”
柳笙當下有些無語。
看來這個金烏文明還真是夠廣撒網的。
這麼說來,像“沈雉餘”這種漂流個體,或許有不少?
而其中大多數,很可能終其一生都碰不上其他文明,甚至漂泊在空曠的宇宙中直至能量耗盡。
這也解釋了,爲何金烏文明的飛船到這裡時已經能量枯竭,被迫陷入休眠狀態。
而柳笙所在世界的【一隻金烏】,飛船不知所蹤,乘客更是下落不明。
或許,只有回到卓爾金家族一開始找到【一隻金烏】的地方,纔可能找到那蛛絲馬跡。
“那麼你們的座標又是從何而來呢?”
“……是深淵告訴我們的。”
“深淵?”
“嗯,有一位大能者進入深淵,不知如何獲得了這個座標,然後想盡辦法傳出來給我們,說這是極其重要的東西,命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
“當我們進入宇宙的時候,才隱約明白,這是我們的座標……”
“行,我知道了。”
“那……你真的能帶我回去?”
“當然。”
“燃料呢?”
“我不需要這種燃料。”
“噢……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沈雉餘”似是從柳笙的思緒中察覺到了某種東西,也知道了柳笙的承諾,最終選擇徹底放棄,從善如流地融入到柳笙的身體之中。
心甘情願地被關入那原本關着賀桃,以及許許多多人的閾限空間中。
“沈雉餘”有自己的空間,還是在那扇塗鴉着夕陽、滑滑梯和蹺蹺板的門板之後。
在這個空間中,還有許多她熟悉的人,也有怨恨着她的人。
她不會孤獨,但也不會好過。
【你雖然不會原諒她,但你還是答應她。】
【我覺得,這也是一條路子。如果我們真的離開了試驗田,總是需要一個去處吧?既然我們已經知道如何解決,那麼這或許就是一個很好的去處。】
【可你沒有告訴她真相。】
【嗯,她不需要知道,或許……她的族人早就滅絕了。】
【按照“一隻金烏(衰退期)”現在所含能量反推,衰退至此恐怕已經過了數萬年了。】
【雖然在靠近深淵的區域,引力越大,時間流速越慢,相對於這裡的時間來說,那裡可能才過了很短的時間。】
【可是那個星球上的生命,在這樣引力拉扯還有寒夜滲透下,能夠活多久呢?】
柳笙默默搖頭,掩下思緒。
……
賀桃原本還在空間中靜靜等待。
結果眼睜睜看着“沈雉餘”要將她吞噬。
她很着急,卻無能爲力。
然而形勢峰迴路轉,眼見就要徹底被吞噬,結果“沈雉餘”的思維反而被徹底吸收,而這一團原本屬於兩個人的混合體,才又一點點分爲千絲萬縷的兩團。
緊接着,觸手伸出,將二個人形的結構拉扯出來,又慢慢重新塑形。
於是,賀桃恢復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柳笙也是,變成了她真正的模樣。
既然分離了,她就是本人,自然也不存在什麼“OOC”的問題了。
賀桃看着重新誕生的柳笙,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半晌才輕聲說道:“原來你長這個樣子……”
柳笙輕輕一笑,低頭看了眼自己,顯然對“媽媽”的捏人手藝頗爲滿意。
蹭了蹭冒出來的小觸手,心中道了一聲謝。
【還有我呢!要不是我精準的記憶力和建模能力,怎麼可能分毫不差?】“世界”不甘示弱地插話。
【是是是,也得謝謝你。】
柳笙失笑應道,擡眸看向仍在盯着自己看的賀桃,語氣一轉:
“你快去選一本秘籍吧?不是一直說想要學習什麼術法嗎?”
“我也可以?”
“當然,我們不是一起完成這個課題的嗎?”
賀桃一想,確實這個課題署名是三個人。
當下興奮地跑入重重書架間,開始搜尋心儀的功法。
柳笙望着她的背影,脣角緩緩勾起一個淺淺的笑。
手上拿着的還是那本《天曜化羽經》。
……
時間到了。
薛念從仙殿中走出,正好撞見賀桃。
她低着頭,神情黯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也不知在想什麼。
門口兩隻仙鶴,通體潔白,羽毛柔亮,仙氣飄飄,可不像是之前“沈雉餘”騎着的那種脫了皮毛的醜陋怪異。
此時正相互用喙梳理着彼此的毛髮,見兩人出了門來,又主動上前,用鮮紅的喙輕輕頂了頂她們,又伸翅向後指了指,示意她們上來。
薛念立刻會意,有些笨拙地爬上鶴背。
然後轉頭看賀桃:“你不上來嗎?”
賀桃卻仍然望着身後的仙殿,看了許久才收回目光,失望地騎上仙鶴。
薛念好奇了,也回頭看去。
但仙鶴已經撲棱展翅,帶着她們沖天而起。
飛遠了些,才隱約看到仙殿前似是有一人佇立,遙遙相望。
只是這回賀桃並沒有看到。
而仙鶴載着她們俯衝而下,身影漸漸遠去,再也看不到了。
下方的空間,早已悄然整合成一片完整的領域,處處金光流轉,彷彿仙山福地,又充滿了某種的奇異拼貼。
古不古,今不今。
有古色古香的亭臺樓閣,也有現代化的廣場、商場、醫院等等場所。七零八落的建築混雜在一起,一棟樓每一層都像是來自不同小區的樓盤、不同國度的建築拼接在一起。
而所有連線在這空間中的實驗室、研究所等等,如今也整合嵌入其中,綿延成一大片。
所有人都擡起面孔,仰望着兩隻仙鶴緩緩飛回,又穿過薄紗,落在原本的講堂之中。
此時的講堂也是沉浸在暖洋洋的金光之中,薄紗金燦燦的像是陽光鋪展成一片,透過薄紗可以看到遠處的青山,還有近旁的荷花池,天上依舊懸浮着浮空仙島,如同仙境一般。
一落地,不少人馬上圍上來,問她們到底學了什麼。
薛念聞言,咬破手指虛空畫出一串血色符號,隨即便彈出一道烏濛濛的光,徑直穿過牆體,扎出一個拇指般大小的洞來。
衆人驚詫不已,發出一聲聲驚歎。
“這是符籙之術,”薛念回答道,眼裡閃着興奮,“我覺得它和拓撲學挺像的!所以上手不難,現在已經能用了!”
“裡面有很多書,什麼學科的都有——功法、術法、陣法、符籙、丹藥、法器……完全不同於我們這個時代,果然就是所謂的‘修仙文明’!雖然沈教授不厚道,但在這一點上所言非虛。”
衆人聽得心動不已。
賀桃沒開口,但也輕輕點頭,算是佐證。
只是她眼神依舊有些黯淡,像是剛剛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興奮雀躍的人羣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是看向空中那展開的卷軸,眼神又火熱起來。
特別是那些原本就在研究上古文明的歷史學者,想到居然有完整的傳承,更是興奮得幾乎按捺不住。
可是,衆人又不免想到那可怕的融合之說。
就在糾結之際,“沈雉餘”的聲音從空中落下:
“現在開始,不再強制融合思維。這裡仍是學術會議空間,想離開的可隨時離開,有興趣繼續者,可留下深入研究。規則不變,但從此免除懲罰。”
話音一落,原本蠕動着血肉的牆面已然消失,出口重新顯現。
有人大着膽子推門而出,片刻後激動地跑回來,手裡還拿着茶歇區的糕點,邊跑邊喊:
“真的開門了!”
“而且信號也恢復了!”
“太好了!”
人羣頓時沸騰起來,紛紛和外界聯繫,傳達平安。
也有人感到奇怪:“爲什麼這室內還是這種樣子?”
“不知道……”
“或許就是那什麼閾限空間吧?”
沒有人能夠想得明白。
不過也不會感到有多麼奇怪。
在經歷瞭如此震撼的真相之後,這個卡在現實與仙境之間的閾限空間,反倒顯得沒那麼奇怪了。
如今既能自由出入,又有了生存的保障,還有主辦方的表態,不少人堅決地留下來。
或是出於探索未知的求知慾,或是出於對外星文明的好奇,又或是對那仙殿傳承的嚮往。
畢竟誰都能看出來——這必將顛覆現有科學體系。
不少新能源專家已迫不及待地開始根據方纔所聽到的構建理論模型,試圖尋找突破口。
一場真正的能源革命,也許就此拉開帷幕。
歡天喜地中,傷心的只有賀桃。
她晃悠悠地往外走,一直走到會議廳外,又覺得有些餓了,站在茶歇桌旁,拿起小蛋糕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裡塞去。
這些蛋糕本該香甜可口,但此刻入口,卻全無滋味,甚至隱隱泛着一絲苦澀。
站着吃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出聲:
“賀桃?你是賀桃吧?”
賀桃轉去一看,竟然是位滿臉風霜的年長女子,衣着得體,眼神鋒利卻含笑。身邊還站着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先生,正咧着嘴對她笑着。
嘴裡正塞着蛋糕,賀桃愣住了半晌,連忙含糊地說道:
“嗯,我是……賀桃。請問您是?”
女子微笑着伸出手:“我是《前沿歷史》的主編,汪麗。這位是第一帝國大學的校長,漢密爾頓·梅勒。”
賀桃瞬間瞪大了眼睛。
見人家的手舉在半空,趕緊嚥下嘴裡的蛋糕,用衣角匆匆擦了擦手,彎腰恭敬地握了握。
“賀同學還真是謙遜。”汪主編笑道。
“何止謙遜?真是有勇有謀,了不起啊!”梅勒校長捋着鬍鬚,豎起大拇指,“在那種局面下挺身而出,力挽狂瀾,這等勇氣實在是令我們這些做前輩的自愧不如啊。”
“不是……我……也沒做什麼……”
賀桃連忙擺手。
但是這反應落在別人眼中也只是謙虛,反而更是欣賞。
梅勒校長笑道:“好了,我們也不兜圈子了。只是說來有些冒昧,但老夫還是想問上一句——”
“請問賀同學願意來第一帝國大學嗎?”
“作爲歷史學系的客座教授。”
賀桃整個人都呆住了,“這……這是不是有點兒……”
“誇張?當然不算。”汪麗輕輕一笑,“光是你在銘文解讀方面的表現,已經超越了很多專家。說實話,鄭其然的研究我們也看過,她雖然有才,但目前還遠遠未達到你這個深度以及高度,所以我們絕對不可能懷疑你是抄襲。”
“還有,”梅勒校長還笑眯眯地問道,“能不能聯繫一下你的朋友柳笙?我們找不到她的聯繫方式。”
賀桃愣了愣:“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覺得她也應該是個天才,當然也想邀請她來第一帝國大學。”
然而賀桃臉上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來。
“我也不知道……”
就在此時,賀桃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是另一個新出女團的出道曲,相當活潑。
但對於這兩位前輩來說,有些嘈雜了,不過並未顯出不悅,反而依舊笑眯眯地看着她。
甚至汪主編還打趣道:“果然是年輕人,愛好都這麼……年輕。”
賀桃頓時漲紅了臉,慌忙掏出手機,準備摁掉鈴聲,卻在看到來電顯示的那一刻,徹底愣住了。
“怎麼了?”梅勒校長還關切問道。
賀桃這纔回過神,顫抖着接起電話:
“喂?”
電話那頭,是熟悉又輕快的語氣:“我在門口等你,一起去吃飯吧!聽說這附近有家西餐廳有4.9分,我正好想試試。”
賀桃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好。”
她轉頭看向兩位前輩,歉然開口:“那個……我這邊……”
兩位老者早已看出她情緒起伏,紛紛擺手。
“去吧去吧,年輕人有約當然要緊。”
“汪主編有你的聯繫方式,到時候再說。”
“嗯嗯,謝謝您們!”
“記得幫忙聯絡柳笙啊!”蘇校長又笑着補充一句。
“知道了!”
賀桃一邊點頭,一邊邁開腿往大門衝去。
穿過旋轉門,她幾乎是踉蹌着跌入陽光明媚之中。
而那個她以爲再也見不到的人,正站在光裡,朝她露出清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