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在南華門坐上馬車,吩咐道:“去內閣政事堂。”
回到政事堂值房裡坐下,張居正身心疲憊,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小憩起來。
心腹隨從張桐在他身上蓋上一件薄毯,關上門悄悄離去。
猛然間聽到輕輕的敲門,張居正猛地驚醒。
他轉頭一看座鐘,下午六點過十分。
嗯,自己睡了半個小時。
“誰?”張居正打了一個哈欠,揉了揉自己的臉。
張桐在外面應道:“老爺,通政使曾大人和內閣長史張大人來了。”
“進來。”
門被推開,曾省吾和張學顏聯袂走進來,身後跟着兩位雜役,提着一個食盒。
“張相,這是子愚給你準備的晚飯,還有我的一份。開了一天的會,肚子確實有點的餓了。
張相,我們就在這裡吃點?”
張居正擡起頭,看了張學顏和曾省吾一眼,欣然應道:“好,我們三個就在這裡吃點。”
張學顏擺了擺手,兩位雜役打開食盒,在桌子上擺上了四碟菜,一碗湯,還有三個飯碗,五雙筷子,一個飯甑。
雜役退下,曾省吾搶先拿起飯勺,盛了三碗飯,連同一雙筷子擺到張居正和張學顏跟前。
還有兩雙筷子,用作了公筷。
張居正端起飯碗,拿起筷子,掃了一眼桌子上的碗碟,“四菜一湯,挺好!
三省,子愚,吃。”
張居正食而不語,三人不急不緩地吃完飯,雜役自來收拾,擦拭乾淨桌面,還端上三杯熱茶。
“張相。”接到張學顏的眼神,曾省吾心領神會地開口,“今天從西苑散會時,皇上叫走了剛峰公和王子薦,衆人議論紛紛啊。”
張居正看了兩人一眼,“議論紛紛?你們也是其中兩位吧。”
“老師。”曾省吾改口道,“不瞞你說,學生和子愚確實揣摩了一會,不知皇上什麼意思。”
“皇上要趁着這次召開資政局和朝議局全體大會,調整一下。”
曾省吾和張學顏對視一眼,猜得沒錯!
“老師,最近沒什麼大事發生,皇上怎麼突然想起要調整了?”
“趙大洲諸病纏身,支持不住了。還有曹邦輔、霍冀、盧鏜等幾位老臣,都要退下來了。皇上乾脆就做一次調整。”
趙貞吉要退下來?
他一退,就空出臬相和資政大學士的位置,三巨頭之一啊!
上次梅林公(胡宗憲)因病致仕,一番明爭暗鬥,王崇古上去了,引發了一連串的補位。現在又空出一位來,自然引起不小的躁動。
曾省吾和張學顏冷靜一想,馬上想到了關竅。
“老師,皇上想用剛峰公接替大洲公,出掌御史臺?”
張居正讚許地點點頭。
曾省吾和張學顏露出驚悚之色。
“剛峰公執掌御史臺?百官們有難了。”
張居正不以爲然道:“不管有沒有海剛峰,萬曆朝的官都不好當。”
這倒是實話。
只是對於有些官員來說,那是真的生不如死;但是對於自己這樣的官員來說,痛並快樂着。
曾省吾和張學顏看到了張居正臉上凝重的神情。
看得出,老師/張相嘴裡這麼說,可心裡對海瑞出掌御史臺卻是抗拒的。兩人知道,張居正一直對海瑞有成見。
除了海瑞動手滅了他的恩師徐階一家,逼得他無言以對,被許多士子儒生暗地裡罵忘恩負義。
更重要的是兩人政治理念截然不同。
可曾省吾和張學顏有些想不明白,兩人其實脾性都差不多。
按照皇上一次開玩笑的說法,兩人都是理想主義者,追求完美,願意爲大明社稷和黎民蒼生肝腦塗地、嘔心瀝血。
在堅持理想實現目標的過程中手段又不失靈活
曾省吾和張學顏能想出的兩人最大的區別就是,海瑞過得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還拉着家人一起過着這樣的生活。
張居正在私生活方面就不拘小節,雖然沒有達到窮極奢靡的程度,但該享受的還是會享受。而且對親人和家人都很“寬容”.
分歧點不多啊,甚至都沒有我倆的分歧大,怎麼就看對方不順眼呢?
曾省吾和張學顏對視一眼,暫時按下這個心思。
張學顏問道:“張相,剛峰公出掌御史臺,那王子薦會任新何職?”
張居正端起茶杯,抿了兩口。
“你們猜。”
猜就猜。
張學顏和曾省吾開始猜起來,“禮部、工部,皇上肯定不會讓他去,大材小用。”
“戶部應該也不會讓他去。”
“嗯,三省說的有理。戶部尚書很容易就陷在裡面,讓人出不來。”
沒錯,戶部尚書掌管財政度支,專業性非常強,能被皇上和張相看中出掌此職的都是能臣大才。
可你幹得好了,皇上和張相就捨不得放你走,而且也很難再找到合適的人選來替換你。
王國光能夠升遷內閣右丞,關鍵是有能臣呂調陽接手戶部,皇上和張相都放心。
且王國光遷爲右丞後,還分管戶部、工部、太府寺、都水寺、司農寺。
有他在上面盯着,呂調陽在戶部任上也減輕了許多擔子。
王一鶚出掌戶部,專事查賬殺人?
曾省吾掐着手指頭算,“只剩下兵、刑和吏部,學生猜不到皇上會把王子薦放到哪一部去。”
爲什麼不是諸寺正卿,一定要往六部尚書猜?
王一鶚名滿天下,因爲接連平定播州楊氏、水西安氏、敘永奢氏,以及雲南十一位土司作亂,因軍功被封爲鉅鹿伯。
能文能武的這樣一位能臣,皇上可能只讓他出任一寺正卿嗎?
必須是六部尚書之一!
張居正放下茶杯,緩緩說道:“皇上有提過,他意欲讓東村公(曹邦輔)離職陝甘總督,留在京師,轉任洪武軍事學院祭酒兼憲議右大夫,半退不閒,也好養養身子。
陝甘總督一職由徐文長接任,甘肅巡撫由徐孺東(徐貞明)接任。
皇上還打算讓思齋公(霍冀)離職綏大總督和宣徽院右使,留在京師,轉任宣徽大學祭酒兼憲議右大夫。”
宣徽大學類似中央民族大學,蒙古各翼、東北肅慎索倫、西南苗瑤僮等“少數民族”首領土司的子弟,以及選拔出來的一大批各族優秀青年在這裡入讀。
“憲議大夫?”
曾省吾好奇地問道。
又冒出個新官職?
“就是律政大夫,律政院改爲憲議院。石麓公爲憲議中大夫,趙大洲爲憲議左大夫,其餘曹東村、霍思齋等人爲右大夫”
換湯不換藥。
聽了張居正解釋,曾省吾和張學顏點了點頭。
“蒙古歸附後,各種羈置和籠絡手段有序進行着,頗見成效。
可畢竟歸附不過數年,防人之心不可無,綏大總督與京營總督,一左一右拱衛京師側翼,同時兼宣徽院右使,直接監視蒙古左翼和後翼動向,事關重大。
霍思齋離職後,需要有能臣接任。”
綏大總督,管着山西以及歸綏地區。
歸綏地區,指的是俺答汗開建、朝廷接手建好的歸化城(呼和浩特)地區,以及在河套中部(包頭附近)修建的綏遠城地區,還包括河套以南的鄂爾多斯地區。
它是此前俺答汗勢力的核心地區,也是監視蒙古左、後兩翼的最前線。大明在這些地區分設了若干千戶所和農牧公司,半軍半牧。
朱翊鈞在歸化城設了綏大總督,管着歸綏地區和山西。
山西有自己的巡撫,綏大總督更多的職責在於管轄歸綏地區軍政事務,處理蒙古左、後翼各部事宜。
山西是它的後盾。
正如張居正所言,此職關係重大,曾省吾和張學顏在心裡猜測着,派誰去接任霍冀?
張居正開口了,“老夫向皇上建議,派方行之接任綏大總督一職。”
把吏部尚書方逢時派出去?
曾省吾和張學顏大吃一驚。
方逢時看着不聲不響,卻是張相一黨的骨幹,甚至可以說是頭馬。
他先是出任光祿寺正卿,後來又出任吏部尚書,還兼任中央考成法指導委員會副主任,考成法推行中樞和地方的實際工作,他做了一大半。
老師/張相捨得嗎?
張居正看出兩人的疑惑,捋着鬍鬚說道:“行之才略明練,軍政處置,皆協機宜。他在考成法委員會副主任位上,得罪了不少人。
老夫要爲他今後的仕途謀劃一二。出京去歸化城歷練幾年,既避避風頭,也紮紮實實地熟悉地方實務。
皇上明察秋毫,不會讓踏實肯幹、任勞任怨的臣子受委屈的。”
張居正話語間有些無奈,但曾省吾和張學顏對這幾句話聽得迷迷糊糊,他們還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
吏部尚書,執掌百官遷黜的天官啊!
一張金光閃閃的官椅空了出來,誰看了不迷糊?
張學顏試探着問道:“張相,皇上有意讓王子薦出任吏部尚書?”
張居正搖了搖頭,“王子薦魄力有,能力也夠,只是行事大刀闊斧,剛勁有餘而柔綿不足。吏部尚書一職,他不合適。”
他看了兩人一眼,像是在暗示,“另有一人,他才適合此職。”
曾省吾和張學顏都是聰明之人,馬上聽出來吏部尚書一職,皇上跟張相已經溝通好了,確定了合適的人選,暫時不知道是誰,但肯定不是自己。
兩人努力壓制着心中的惆悵,“那隻剩下兵部和刑部,皇上會讓王子薦去哪裡?”
“再想想,你們好好想想。”
曾省吾和張學顏心裡有些失落,強打精神想了想,腦子一團迷糊,紛紛搖了搖頭。
“三省啊,皇上在今日上午開會之初,說了一番話,你忘記了嗎?”
曾省吾腦子咣噹一聲,想了起來:“皇上強調的是依法治國.刑部,皇上要讓王子薦出掌刑部,與剛峰公一併推動他強調的依法治國。”
張居正欣慰地笑了,捋着鬍鬚又說道:“三省,子愚,老夫想讓你們出京,去地方歷練,想問問你們的意見。”
曾省吾和張學顏都知道,現在皇上設計的官員升遷路線,地方歷練必不可少。
可以這麼說,你沒有做過一省布政使和撫臺,就沒有機會出任六部尚書和諸寺正卿。沒有做過尚書和正卿,你就根本沒有機會升遷爲內閣左右丞,以及入資政局。
兩人現在都是御前朝議局的朝議大夫,要想升遷,必須想辦法加資政學士銜。
加了資政學士銜,不僅可以名正言順,而不是以列席和會務身份參加資政局會議,參與大明軍國大事的決策,還能比不加資政學士銜的平階同僚們進步的更快。
要想加資政學士銜,那麼出京歷練的地方要選得好。
張居正迎着兩人殷切期盼的眼神,繼續說道:“現在地方適合你們的藩撫空缺,一是湖南布政使。
王子薦進京入六部,皇上應該會讓湖南巡撫凌雲翼接任雲貴總督。而湖南巡撫應該會由胡伯安(胡僖)接任,空出湖南布政使一職
二是江蘇布政使。
海公空出來的江蘇巡撫,皇上跟老夫商議,讓太常寺正卿蔡秋實(蔡茂春)接任,布政使蕭夏卿(蕭大亨)移爲滬州知州,空出江蘇布政使一職。
三是靜海巡撫。
皇上的意思是靜海省治理數年,歸於正規,當設巡撫。原本要讓靜海布政使楊令德(楊鳳鳴)遷任,但是他要調任他職,所以要重新選一位。
四是遼河巡撫。
李子安(李遷)接任兩遼總督後,陳孔麟(陳瑞)接任遼河巡撫一職。只是後來吳君澤(吳兌)進京遷爲鴻臚寺正卿,陳孔麟移去海東省接任巡撫一職,這遼河巡撫一職就空了出來。
其餘還有河南布政使、山東布政使以及安徽布政使三個空缺.”
張居正看着兩人,目光深邃地問道:“說說,這七個空缺,你們想去哪裡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