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指着御案上一迭文卷,對馮保說道。
“馮保,把這四份資料,分給四位。”
“是。”
馮保拿起文卷,都是分迭好了,一共四份,依次遞給張居正、劉大實、潘應龍和宋公亮。
張居正先把玳瑁老花鏡戴上,然後再展開文卷,仔細看了起來。
看了一頁,他心裡有數了。
上面的內容他非常熟悉。
劉大實看完後,髮指眥裂,怒不可遏地說道:“皇上,黔國公府已經爛透了,它已經不是西南柱石,它是西南蛀蟲,他們對雲南地方虎飽鴟咽,是國蠹!”
潘應龍和宋公亮對視一眼。
果真如此,皇上不僅僅要收拾沐朝弼父子,還要把傳襲兩百年的黔國公府一併剷除了。
爲什麼?
黔國公又沒得罪過皇上!
可沐朝弼得罪了皇上的皇爺爺,世宗皇帝。
爲了穩住雲南邊疆,世宗皇帝忍氣吞聲,不僅不治沐朝弼,還讓他襲位黔國公。
這是他少有在臣子身上吃大虧的事情,吃了大虧還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
睚眥必報的世宗皇帝能咽得下這口氣嗎?
肯定咽不下,當年應該沒少在皇上耳邊嘀咕。
皇上可是世宗皇帝的好聖孫,逮到機會一定會替皇爺爺報仇。
再說了,黔國公府這些年的所做所爲,踩到了皇上的底線了,新仇舊恨一起算,不僅沐朝弼必須完蛋,傳襲兩百年的沐府也要除爵!
皇上就是有這麼心狠。
朱翊鈞對張居正說道:“張師傅,雲南的情況,大部分都是內閣整理的,彙總到你手裡,再報到朕這裡。
情況你很熟悉,你給大家說說。”
張居正也不推辭,抖了抖手裡的文卷,“皇上說的沒錯,這文卷裡大部分資料,都是內閣在清丈普查過程中整理的。
內閣在總結清丈普查工作時,發現全大明的清丈普查工作,進展最艱難,遇到阻礙最大的不是江南。
江南被收拾一頓很快就消停了。
最難的是四川和雲南,尤其是雲南。山高林密不說,當地土司、官府、豪強,還有這個沐府,不支持不說,還使出各種卑鄙下作手段,阻攔清丈普查。
最後朝廷把沐朝弼召進京,其子沐昌祚爲了順利襲位,暫時轉變態度,支持雲南的清丈普查,這才告以完成。
清丈普查出來的結果,最後分析評估,可信度爲七到八成,但是依然觸目驚心。”
張居正發了幾句牢騷,說到了正題上。
“根據萬曆元年和二年的普查清丈數據,萬曆三年戶部最後統計出,雲南共有田地四百五十二萬二千四百畝。
布政司在冊的民田一百七十九萬九千三百畝,佔全省田地百分之四十。
衛所屯田一百一十一萬七千一百畝,佔全省田地百分之二十五。
黔國公府田地一百四十八萬六千畝,佔全省田地百分之三十三。
土司名下田地十二萬畝,佔比微乎其微。而且這些土司,大部分都不願意讓工作組清丈田地。這十二萬畝,都是官府有冊可查的,其餘被隱匿的田地不計其數。
根據這幾年雲南改土歸流中,十幾位土司投獻的田地推測,雲南土司隱匿的田地預計在兩百萬畝左右*。
必須等雲南改土歸流工作全部結束後,戶部再會同雲南布政司重新清丈.”
等張居正把雲南的田地、人口、賦稅的情況說完後,朱翊鈞掃了一眼四人,開口問道:“諸位,聽出玄機來了?”
稍等了幾秒鐘,朱翊鈞自己答道,“雲南歸於朝廷的田地四百五二萬二千四百畝,黔國公府佔了一百四十八萬六千畝,足足三成多。
這還不算!
黔國公一直兼領雲南都司,說白了,雲南衛所屯田實際就是黔國公府的。衛所屯田的糧,朝廷收不到一粒,全進了黔國公府的糧倉!
剩下的布政司在冊民田,一百七十九萬九千三百畝,黔國公府還要通過代徵賦稅,抽取百分之十五的經手費。
雁過拔毛啊,這雁原本就不肥,還被拔得精光!
戶部每年專門撥給雲南的助餉二十萬兩銀子,直接撥給黔國公府,過手先拿走四成,剩下六成他說分給誰就分給誰。”
四人默默地聽着,心裡明白,光上面幾點,就已經踩到皇上的底線。
此前皇上爲了穩住雲南,隱忍了幾年。
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越是隱忍,心裡的怒火就越大,報復的就越狠!
黔國公府要完蛋了!
朱翊鈞猛地一拍桌子,“不僅如此!再看看黔國公府這些年做的好事!朝廷發給雲南邊軍的糧餉,黔國公府先過一手,三成就漂沒了。
別的沒學會,某些文官的陋習學得挺明白的!
朕還叫兵部統計過武官名冊,從正德年間到嘉靖年間,雲南都司衛所千戶以上軍官,近八成出自黔國公府家將。”
聽到這裡,四人臉色不由一變。
黔國公府這是把皇上最忌諱的幾件事,侵佔田地、貪墨軍餉、私攬兵權,全部都犯了一遍,你們這是嫌自家死得不夠脆生啊!
朱翊鈞的聲音變得越發嚴厲。
“雲南已經不是大明的,是他姓沐的了。
嘉靖三十二年,車裡宣慰使刀糯猛舉兵犯境,燒殺搶掠,地方告急,布政司連忙行文叫都司發兵禦敵,都司卻回覆道,‘沐公染恙,不宜出兵’。
怎麼了,雲南都司的邊軍,吃的不是大明的糧餉,吃的是他沐家糧餉?沐公生病了,幾萬邊軍就跟着一起病了?
都司爲何不願出兵?
因爲刀糯猛舉兵不爲別的,只是聯手走私違禁物品,與沐家分贓不勻,舉兵討賬來了。
沐朝弼怕事情鬧大,他乾的腌臢事被揭露於世,悄悄按住雲南都司不要出兵,私底下派人與刀糯猛說合,補了部分錢糧,這才罷休。
轉頭沐朝弼還不知廉恥地上疏朝廷,說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不戰屈人之兵,使得刀糯猛主動罷兵,上疏請罪。
他還居然爲自己表功!”
朱翊鈞怒不可遏!
張居正、劉大實還有旁邊站着的馮保,猛然間發現,此時的皇上,簡直就是年輕版的世宗皇帝。
尤其是喊出這句“他還居然爲自己表功”,跟當年世宗皇帝在西苑仁壽宮大喊“都是朕的銀子”時那個神情,不能說十分相似,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三人忍不住脖子一縮。
朱翊鈞還在繼續怒罵道:“不知廉恥!不爲人子!
他沐朝弼這是在幹什麼?欺瞞皇爺爺不說,還要再狠狠扇上一巴掌!?”
朱翊鈞的怒火如火山一般爆發出來,揚着手裡的文卷吼道。
張居正四人寒若蟬噤,默然無語,
皇上的脾性他們很清楚,自制力非常強,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做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地步。
這樣的暴怒,真的十分罕見。
不過聽皇上說的這些罪名,張居正四人覺得沐朝弼能活到今天,真是太幸運了,全靠東籲國的莽應龍幫襯。
朱翊鈞深吸幾口氣,緩緩平復自己的情緒,又端起茶杯,喝了兩口茶水。
“王子薦督雲貴,坐鎮昆明,編練雲南邊軍,檢出軍紀敗壞、貪墨軍餉、縱容走私等軍官一百九十餘人,悉數斬殺。
大明最後一處沒有被編練的都司,所有衛所邊軍在萬曆四年全部編練完結。
沐朝弼是惡狼,黔國公府是地頭蛇,狼爪毒牙都被拔掉了,也該到了清算總賬的時候了。
張相、劉左都、鳳梧、宋公亮!”
“臣在!”
四人連忙應道。
“都察院、吏部、戶部、兵部以及中軍都督府和錦衣衛,組成聯合調查組,立即趕赴昆明。
廷寄雲貴總督凌雲翼、雲南巡撫吳文華,叫兩人以於配合,先封查黔國公府、雲南都司等處賬簿,暫扣相關人等。
其它暫且不說,從嘉靖元年查起,看看黔國公府侵佔了多少田地,貪墨了多少軍餉,提攜了多少家將,走私了多少違禁,勾結了多少番人。
一筆筆帳,歷史帳,罪惡帳,全給朕查清楚,然後昭告天下。
讓天下人看看,當年爲國爲民獨鎮滇南十年、興屯田、勸農桑、禮賢學、定邊疆的黔寧昭靖王的子孫,墮落成了什麼樣子!
讓天下人看看他們犯下的罪行,世宗皇帝容他們,朕容他們,老天爺容不下他們,大明律法容不下他們!”
“臣遵旨!”
張居正四人心裡知道,沐朝弼完了,坐鎮雲南兩百年的黔國公府沐家也完了。
叫祁言送張居正四人出西苑,朱翊鈞起身離開紫光閣,沿着湖邊小路回北邊的內苑。
此時已是深秋,桂花盛開,西苑到處瀰漫着沁人心扉的桂花香。
“又是桂花香的季節。”
朱翊鈞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對馮保說道:“馮保,青龍山是朕的萬年吉地,工部那邊出了圖紙,朕仔細看了看,做了好幾處修改。
等欽天監算好了吉日,你幫朕去督工。”
“奴婢遵旨。”
“不過有臣子們說,朕不遵祖制,不進天壽山,十分不妥。”
馮保在身後微彎着腰答道:“皇上君伐萬里、中興大明,實爲開天闢地之舉,功配二祖。另起壽陵,是天經地義的事。”
朱翊鈞回頭看了看馮保,笑着擺了擺手:“天壽山太擠了,朕另覓寬敞的吉地。只是唯一的遺憾,就是離皇爺爺太遠了。”
“皇上千秋之後,肯定是迴天庭,與世宗皇帝相聚,然後與天地同壽,化爲日月,永耀大明。
這壽陵只是皇上和世宗皇帝脫囊羽化的地方,遠近不足懼。就算是萬里,昇仙列神的皇上和世宗皇帝,也不過是擡足之事。”
朱翊鈞知道馮保說的是安慰話,並不放在心上。
他不想把陵墓放在天壽山,一是那裡的好位置都被佔完了,二來自己是個當死卻沒死、鳩佔鵲巢之人。
萬一英靈有感,不管在天上還是地下,遇到了尷尬,乾脆另起爐竈,選個風水更佳的的地方。
至於會不會像歷史上的萬曆帝,被後人考古了,朱翊鈞自信不會這麼慘。
自己這功績,放到史書上,謙虛一點都可以和贏哥並排坐,不謙虛那得頂格另起一行。
考古自己的陵墓,那除非是外星人侵佔地球。
秋風吹過,湖面波瀾粼粼,朱翊鈞看着這波光,忍不住轉頭問道:“你說鳴泉公的東征經略司,到鬆門港了嗎?”
馮保笑着答道:“皇爺,海上的事,奴婢是一點都不知。聽右軍都督府那些人說,從東隅港出發,以飛剪船飛一般的速度,少說也得一個半月纔到夏州鬆門港。
說起來,鳴泉公他們至少還需要二十來天才會到。”
“嗯,朕已經計劃好了,等津浦和京漢鐵路修好了,朕就坐火車下江南,先祭拜鳳陽祖陵,再到南京孝陵祭拜,後逆長江去兩湖,到顯陵祭拜,接着北上巡視中原,從京漢鐵路回京。
只是這夏商兩州,不知朕有沒有機會親眼去看看。”
馮保眼珠子一轉,說道:“皇爺,奴婢看到船舶研究局有設計蒸汽機鐵殼船,無風也能疾馳如飛,不懼風浪,萬里海路如履平地。
北海船舶局和江南船舶局,已經試航了蒸汽機木殼船,想必這蒸汽機鐵殼船也會很快就造出來。
屆時皇爺說不定有機會乘坐這大船,去艮巽洲看看。”
朱翊鈞看着馮保,目光深邃,“你啊,又像小時候那樣,順着朕的心思,編話哄着朕。”
馮保眼睛微紅,笑容裡滿是溺愛,“皇爺,奴婢不敢哄皇爺,只是想着法子,讓皇爺忘記不開心的事。”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裡,擡頭看着深藍的天空,微嘆了一口氣,“馮保,有些事,有些人,一輩子都忘不掉。”
萬里之外的海面上,安陽號滿帆繼續航行,船艙房間裡,已經吐習慣,只是吐得臉頰深凹的胡應麟在補寫昨天的筆記。
“昨晚,我們在甲板上用欽天監的天文望遠鏡看星星,看得癡迷如醉。當時我忍不住想起,當年國考入仕參加吏部學習班,皇上有一天來給我們講課,說過的一句話。
‘這世上有兩樣東西值得我們仰望一生,一是頭頂上的星空,二是心中的良知.’”
胡應麟寫完後,心緒又忍不住激動起來。
皇上的這句話說得太好了,尤其當我們用望遠鏡眺望星空,沉迷其中時,這種感覺更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
“砰砰!”
房門被敲得大響,隨即門被推開,王士崧微微喘着氣說道:“快,快,上甲板。”
“上甲板,出什麼事了?”
“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王士崧拉着胡應麟就往外跑。
等到胡應麟跑上甲板,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