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我與她,不熟?”
夜長歡被裴煊一把推到地上,再是暈沉難受,也給驚醒了。
他這是要翻臉不認人嗎?前一刻還將她抱得死緊,她還以爲是不是,她的高熱,將那塊千年冰山給捂化了一點點,怎麼陡然就生變?
地上冰涼,也懶得起身爬起來,將就趴伏着,一邊咪眼打量着來人,一邊聽他與裴煊說話。
那也是個年輕男子,身材高大,膚色黝黑,漢人打扮,但是,一看那渾身蠻氣,還有剛纔那生硬口音,便知不是中原人。
那人暫時沒有接話,而是走下臺階,上前行了兩步,探頭來認真打量了一番地上的夜長歡,這才點點頭,對裴煊說到:“哦,原來不熟啊。”
那語氣彷彿在說,鬼才相信。
“嵬名霄,你深入我大熙境內,京師重地,就不怕回不去嗎?”裴煊不理他的拐腔拐調,正聲說到。
嵬名是夏國國姓,如今大熙與夏國正開戰事,一個夏國王族,潛入敵國京城,確實是很件招搖的事情,加之這一副非我族人的長相,也很容易暴露行蹤。這個嵬名霄,膽子還真大。
夜長歡心想。又擡眼去看這個高大男子,從眼皮下的靴面,到袍角,再一路往上,至臉面,正好對上嵬名霄低頭來察她的眼神。
嵬名霄索性蹲下身來,一邊繼續看她,一邊卻是與裴煊說話:“戰事陷入僵局,父王覺得我沒用,索性打發我來查探你們的西線佈防,本來,前段時間,我的人已經獲取了軍圖,又被你給捉住了。”
說的是兩國交戰的要害機密,卻又像對一個久別重逢的老友閒聊。
“那你是想要你的人,還是西線佈防圖?”裴煊卻不與他繞彎,直接問來。綁了他來,必定是有所圖謀。
“我要你。” 嵬名霄站起身來,笑意森然,轉頭看向裴煊。
夜長歡聽得一聲暗笑,仰臉去看裴煊的神色。這兩人,是舊識。裴國公常年鎮守西北,裴煊少時也常常隨父在軍中,認識這敵國王子,也不足爲奇。只是,這二人的交情,也不知到底有多深,言語機鋒,就跟打情罵俏似的?
裴煊倒是一臉鎮靜,那嵬名霄卻又咧了嘴角掛笑,得意地要挾:“被捉的密探,只能以死殉國了,萬萬沒有再營救回去的道理。如果裴老將軍的獨子,被我擒住了,那我還要西線佈防圖,何用?”
“你儘可以把我帶到兩軍陣前,試一試。”裴煊終於也扯起嘴角,笑了笑,又順着他的意思激將。
夜長歡在一旁,終是忍不住一聲嗤笑,噴鼻而出。她明白裴煊的意思。
原來這個嵬名霄,膽大,卻無謀。裴老將軍是與夏國開戰的熙軍主帥,就裴煊這麼一個兒子,如果裴煊被擒,確實可以掣肘主帥,擾亂熙軍,以一人,亂一軍之心,計倒是個好計,可是,實施起來嘛,很有難度……
“你笑什麼?”嵬名霄聽見她的笑聲,竟轉頭過來問她。
“此去夏國千里,你走不回去的。”夜長歡便老實地,學着裴煊的話,給了他忠告。
她與裴煊,兩個大活人,一日不歸,京中必定來找。說不定端木賜或者武陽,已經來了。一羣惹眼的夏國人,帶着她與裴煊,別說穿越千里國境,去西北戰場,就是走出玉京府地界,也難。
嵬名霄被她說得一愣,繼而眼中精亮,竟拋開裴煊,轉而與她理論起來:
“你且說一說,何以見得?我就走不回去?”一副頗有耐心與興趣的模樣。
“你當我大熙千里國土,是無人之境嗎?”夜長歡忍着昏沉,擡了頭,反問他。
且不論她對玉京捕頭和熙朝探子們的信心,她亦有自持,最好的情況,就是昨夜綁她的那羣山賊,受到錢財的誘惑,已經拿着她的信物,入城找杜夫人要錢去了。
“你是指這個嗎?”嵬名霄從袖中摸出一件物什,勾在指頭上,在她眼前晃了又晃。
夜長歡便覺得,更暈了些。嵬名霄手上拿的,正是她昨夜給山賊的佩玉。
那人又得意地告知她:“不好意思,那羣貪心的山賊,昨夜被我全部殺了。一個不留,一點風聲都不會走漏。”
原來是最壞的情況!
夜長歡別開頭,躲開垂在她臉上掃拂的玉佩絲穗。又擡眼看了看裴煊,見着他跟個閒人似的,退開去,靠牆而立,閉目,調息,握拳。她與這嵬名霄,有一搭沒一搭地,互相鬥嘴,也像跟他無關一般。
夜長歡心下一動,突然擡身伸手,看着像是要去抓那佩玉:“我的東西,你還給我。”
嵬名霄猛地縮手,躲開去,卻被她一股蠻勁,順勢給撲坐在地上。
那一剎那,裴煊突然睜眼,箭步衝上來,一把拉開她,緊跟着,劈頭蓋臉,就朝嵬名霄揮拳招呼過去。
嵬名霄反應也快,一個擡手格擋,就地翻滾起身,給招架住,裴煊再攻,兩人便迅速扭打成一團。
夜長歡趕緊朝着牆根滾開,挪出地方來供他二人打鬥,同時,密切觀戰。
剛纔那突來的默契,她也不知,是不是有神靈相助。先前別頭之際,發現裴煊不說話,靠在牆邊凝神定氣,她就大約知道,裴煊想做什麼了。
這個嵬名霄,能夠悄無聲息潛入敵境,想必有些本事;而幾句對答下來,聽他言語作派,想必,他對自己的本事,也是有所倚仗的。
往往,自大者,容易栽在自大上!
不知道,暗室外面,還有多少他的人,但是此刻,下到暗室來的,只有他一人。且他最大意的是,居然解開了她與裴煊的手腳束縛!
這便是稍縱即逝的可乘之機!如果她是裴煊,她一定會抓住這個反轉的機會的。
果然,裴煊與她,想到了一處!真是破天荒的心有靈犀!
夜長歡靠在牆角,慢慢地貼着牆壁,站起身來。此時此刻,早已顧不得什麼暈沉頭痛,反倒慶幸,是不是這激得全身微微顫抖的高熱,把腦子給燒得靈光了許多?
眼前的兩人,幾番纏鬥,已經從有章法的拳腳套路,演變成了滾地的撕打掐架。
她以前最喜看皇城禁軍的比武大賽,自然也看得懂些門道。夏國人身材高壯,嵬名霄僅憑蠻力,便可以勝裴煊一籌,裴煊雖然身量也高,但估計是動口不動手的京官大員做得久了,自然顯得文氣許多,此時全憑巧勁在支撐。兩人暫時不分勝負,可是,只要嵬名霄出聲叫外面的幫手,便沒有什麼懸念了。
眼看着裴煊一個閃勁,被嵬名霄制在地上,揮拳泄憤。夏國王子根本不屑於叫什麼幫手,自己稍許使把勁,就可以搞定這個又累又餓的人質。
夜長歡一急,雙手本能地朝牆上摸去,想有個抓撓,觸手摸到牆角一件事物,低頭一看,是個幹臭的淨桶,便一把抄起來,朝着嵬名霄頭上砸去。
一下,兩下,三下,她使出最大的力氣,死命地砸。砰!砰!砰!聽得木桶撞擊人腦的慘烈聲音,然後,正在專心致志揍人的嵬名霄,約莫是驚訝於背後意想不到的偷襲,想要扭頭來看一看這個彪悍兇猛的娘子,可才轉了半圈,就硬了脖子,身軀一軟,倒了下去。
“咚”地一聲,夜長歡扔了手中木桶,看着裴煊推開暈倒的嵬名霄,抹着嘴邊的血跡,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亦覺得有些天旋地轉,身形不穩。那淨桶上的乾枯糞垢,被她剛纔猛地敲震,抖落成一陣煙塵,瀰漫在空中,嗆得她一陣咳嗽。
裴煊兩步搶過來,雙臂一張,一箍,就纏樹一般將她抱住,不知是在借她穩住樁子,還是在止她的搖搖欲墜之勢。
夜長歡被糞塵嗆着,又像是被自己敲人的兇悍舉動嚇着了,驚魂未定,喘得厲害。
“幹得好!”裴煊擡手在她背上長長地撫了幾把,深深吐氣,讚了她一句。不知是平靜她的驚魂,還是在平息自己的興奮。
裴煊居然誇她,夜長歡直覺得,好受用。感覺着那貼在她身上的擂鼓心跳,那種前所未有的默契,在持續蔓延。
嵬名霄進來時,裴煊將她推到地上,說與她不熟的莫名舉動,她也突然理解了,怕也是爲了不讓她扯進來受牽連,或者是避免嵬名霄拿她做要挾吧。
夜長歡突然覺得,離裴煊有種前所未有的靠近,這個人,也許,並不如他口中所言的那般厭惡她吧。有些微妙的感覺,其實不能用耳朵去聽,而是要用心去聽的。
若有所悟,心中涌動,遂乖巧地問他:“接下來,怎麼辦?”
“以他爲質,我們衝出去。”
說着,裴煊已經放開她,去角落裡撿了繩索,就是昨夜綁他倆所用的那些,開始綁人。
等裴煊將嵬名霄五花大綁,再抓過地上淨桶,朝着那廝身上,又是一陣緊敲慢擊,將他復又敲醒過來之時,外面守候的夏國人,終於起了疑心,探頭下來察看了。看了又看,等終於適應了地室中的昏暗,看清楚裡面的光景,便開始擠在狹窄石階上,要涌進暗室裡來。
裴煊仰頭看了看出口處的動靜,摸出嵬名霄腰上的彎刀匕首,將就架到他的脖子上,沉緩的聲音,悠悠地說來:“叫你的人備上兩匹馬,還有清水與乾糧。嵬名王子不是一直仰慕玉京繁華嗎?我帶你,去好生見識見識。”
那語氣,彷彿是在邀請一箇舊時好友,共遊繁華地,把酒話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