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和半夏在庭中候着,閒看天外雲捲雲舒。看着脖子發酸,站得雙腿生麻。
公主跟裴大人這頓茶,還不知要喝到什麼時候去了。以裴大人的心性,既然都上公主府來要人,定是不會空手而歸的;可是,以公主的脾氣,送上門的裴大人,能讓她敲詐勒索褻瀆,她老人家也定是不會手軟的。
真是夠嗆!紫蘇心想。
而半夏想的則是,又不讓她進屋添茶,這會兒應是連茶母殘渣都給喝了吧!
“紫蘇……半夏……”
兩丫頭終於聽見了公主的呼喊,只是,那聲音,聽來跟掐了脖子似的,上氣不接下氣。
跟裴大人掐架,有這麼累嗎?
兩人也不敢往深了想,趕緊過庭上階,進屋去。
夜長歡被暈厥的裴煊壓在地席上,轉頭看着窗櫺上流轉的陽光,覺得幸福來得太不可思議。卻無暇去體會這砸在她身上的歡喜。
裴煊突然顫慄,暈厥,卻還說過一會兒就好,敢情已經是輕車熟路,見慣不驚了。
可是,她驚啊。這該是怎樣的怪症?
如果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隨時都有可能暈厥得不省人事,那確實是不足以領兵,不堪爲重臣,甚至,也不能當家主的。偏偏這幾樣,竟都是裴煊命裡帶的。鎮守西北,正與夏國打得如火如荼的大熙國柱裴老將軍,只有他一個獨子啊。
怪不得,裴煊一反常態,主動來求她,寧願要她任意開價,也要讓她保守秘密,不可聲張。
她當然捨不得隨意張揚,拿捏了這個把柄在手,以後,還不得由她任意宰割,爲所欲爲啊。不過,現在還不是索要紅利的時候,還得先把這大爺照顧好了再說。當即讓進屋來的兩個死丫頭,過來幫着她擡人。地席上涼,不是病人待的地方,即便有她當肉墊。
“擡到哪裡去?”主僕三人連拖帶抱,拖拽起地上那身長體沉的男子,突然想起沒個去處,紫蘇纔開口問到。
“我牀上。”夜長歡想也不想,便給裴煊安了個歇息處。
兩丫頭忍了忍驚訝神色,照做便是。七手八腳,將昏迷的裴大人放到公主的描金雕花大牀上,褪除鞋襪,解了外袍與腰纏,蓋好錦被,放下芙蓉羅帳。
然後,麻煩就來了。且還一個接一個,絡繹不絕。
最先來的,是端木賜。
拿着一疊文書,說都是要趕在今日往下發的,需要裴大人的官印簽署。他都已經上裴國公府找了一趟,纔給指點到公主府來的。
夜長歡端坐在外間的堂上,神色凝重地說:“他……睡着了。”
其實她心中亦在顫抖,玉京府尹在辦公時間,跑到她府上來……睡覺,這得讓端木賜的心靈,產生多大的震撼!
果然,端木賜驚得半張了嘴,半響說不出話。終是強吞了幾口唾沫,露一臉焦色,硬着頭皮求她:“那……能不能煩請公主叫醒一下大人?實在是公務緊急。”
“哦,你把文書給我,我拿進去讓他押印。”夜長歡攤手,示意端木賜把手中文書給她。
端木賜聽話地照做。可心中又是一陣驚魂動魄,什麼時候,裴大人跟安陽公主竟然親厚到了這種程度,連辦公都在公主的內室,甚至是牀上?
夜長歡無視端木那一雙快要掉出來的眼珠子,捧了文書,快步入內室去。
她也是賭一把。
裴煊是叫不醒的,她先前已經試過若干遍了,再拍下去,臉都得給人家拍青腫。不過,先前見着他腰上的佩飾,除了一個裝魚符的金魚袋,還有一個獸爪樣的金縷包,裡面多半裝的就是府尹官印。
果然,在那個荷包裡,摸出一方龜鈕銀印來,趕緊自作主張,打開文書,一份一份地,啪啪啪,蓋印了事。然後,拿出去塞給端木賜,讓他趕快走。
打發走了端木,好不容易,捱過晌午,又來個更難纏的。
太子來了。
十五歲的儲君,與小舅舅親厚,說是約好了午後對弈,在學宮裡左等右等,都沒等到舅舅來,心急的太子殿下就直接出宮來找。先上玉京府衙,問端木賜,便給指點到公主府來了。
“他晌午就走了。”夜長歡看着這個小霸王就頭疼,直想糊弄過去。
“你騙人,他的跟班小廝還在門房上呢,說他今晨來了,就沒出去過。”太子鳳目一睜,一句話戳穿了她,又開始左顧右盼,魚一般到處遊走,眼看就要往她的寢房裡鑽。
“他在裡面……睡着了,別吵!”夜長歡趕緊一把拉住他,說了半句實話。
那少年一個愣神,繼而一聲大笑,雙手一拍,像是聽到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擠眉弄眼,衝她嚷到:“皇姐,你把孤的舅舅怎麼了?”
“沒什麼,他到我這裡來說些事情,後來有些困,就睡了。”夜長歡試着解釋一下,可是,自己都覺得,是越描越黑。
“不是……我說……他怎麼就睡到你的牀上……你是不是把他給……睡了?”太子聰慧好學,跟着名士鴻儒學經策禮儀,可私底下,亦喜學些江湖習氣,市井粗話,油嘴滑舌。
“隨你怎麼想……”夜長歡垂着眼皮,半推半就地敷衍了。
隨這小子怎麼想,也隨他回去後怎麼傳,反正,她無所謂。甚至,她心中有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惡魔,在蠢蠢跳躍着慫恿她:阿奴啊,你不是求之不得嗎?多點緋聞,多點瓜葛,多點亂子,以假亂真,弄假成真,纔好呢。
“看不出來,你行啊,姐?這幾年,上國公府說媒的人,都快踏破了門檻,他也沒有個把瞧得上的,宮裡送他美人,他也一個不要,這麼潔身自好的人,居然被你給……糟蹋,哦,不對,是征服了……恭喜你,終於拿下了……快給孤說一說,你究竟是怎麼搞定的……你知道孤沒有偏見的,什麼亂七八糟的輩份啊,炙手可熱的權勢啊,蝸角虛名的前程啊,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兩情相悅,閨中合鸞……”
太子啪啦啪啦,話匣子一開,就說個沒完。偏偏他又是個知情人,就把她當成個情場楷模,皇家笑話,尋樂子。
夜長歡見他稀里嘩啦一陣亂吐,越說越不像話,索性繃了神色,擺起姐姐的譜,撿着他話裡的那些浪蕩之意,反過來開始教訓他。說他身爲儲君,說話不經腦子,不知檢點,吊兒郎當,跟個坊間混混似的,明明是這大熙之主的繼承人,卻還一副視權勢如糞土,看富貴如雲煙的清純樣,讓有心人聽去了,少不得要亂做文章。
安陽公主沒甚正經本事,可是要論翻嘴皮子,打口水仗,除卻在裴煊面前容易舌頭打結之外,其他時候,只要發揮穩定,玉京城裡的,似乎還沒有幾個對手。
太子就聽得縮頭咂舌,不多時功夫,就覺得耳朵起繭,如坐鍼氈,逃也似的,起身要走。說是好不容易出宮一趟,得抓緊時間去集市上溜一溜,纔夠本。
夜長歡當然求之不得,送瘟神一般,趕緊將那口無遮攔的太子小爺送走。
待到日暮偏西,裴國公府也來人了。
來的是裴太君身邊的一個貼身大丫鬟,伶俐地站到安陽公主跟前來,畢恭畢敬地傳話:
“老太君問公子回府用晚膳不?”隻字不提柴房裡關着的那碼事。
“你回去稟你家太君,公子晚間不回家,他今夜就宿在我這裡了。”
夜長歡背了一天的黑鍋,此刻,已經能夠很自然地,主動把鍋往自己頭上扣了。就算明天,整個玉京城都知道,她把裴煊給怎麼怎麼了,也好過裴煊的秘密,被有心人窺見,到時候那人醒來,埋怨她壞事。
裴煊說,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他的狀況。她搞不清楚,他說的“任何人”,包括哪些人。只能一視同仁,先瞞了再說。
就這樣,傲裡傲氣一句話,把那個見機的丫頭,給打發走了。
夜色降臨,終於安靜了。
安陽公主終於可以關了房門,秉了燈燭,坐到牀頭,看美人沉睡。
可還是忐忑,揪心。
裴煊仍舊大刺刺地,躺在她的牀上,喚也喚不應,推也推不醒。
如果不是見着他呼吸勻淨綿長,她早就讓紫蘇去請太醫了。一直壯着膽子拖着,可還是難免有些心虛,不是說一會兒就好嗎?怎麼都一天了,還不醒。他還不知道,這一天功夫下來,他的青白聲譽,已經被她有意無意地污成了什麼樣。她倒是樂見其成,就是不知他知道後,會不會暴跳如雷?
呵呵,沒有辦法的事情啦,要遮蓋一個秘密,就必須用另一個謊言去混淆,這就是代價哦。
安陽公主心裡,一邊隱隱焦急,一邊幸災樂禍,當真是太極八卦爐,冰火兩重天。
入夜漸深,半夏進來問,公主今夜要睡哪裡?
夜長歡便開始糾結,她該睡在一個離裴煊多遠的地方呢?她的牀很大,還能再容下她的纖細身板;牀下腳踏也寬,也能容下她的纖細身板,牀邊地毯厚重寬闊,打個地鋪,也能容下她的纖細身板……
反正,只要同處一室……而眠,她屈尊紆貴一點,也沒有問題。
想着想着,她猛地一驚,擡手撫心,感覺摸到一顆……卑微的心。她是真的……在心中仰慕這個人呢。
正亂七八糟地一通浮想,霸佔了她的牀鋪整整一天的裴大人,終於醒了。
那人豁然一睜眼,適應了幾息,趕緊翻身坐起來,轉眼看了看輕羅牀帳,再低頭看了看軟錦團被,以及只着了中衣的自己,最後警覺地看向她。
看她的神色,就如在看一個欺男霸女的山匪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