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
私奔麼,裴煊只當她說的是急切情話,應景催情,但作不得數的,便含糊應着,依舊抱着她,往骨子裡揉。
“我是說真的。”夜長歡撐手在他胸上,語氣凝重,再次強調她的意思。
“我也是說真的。”裴煊又順着她來。聲音裡染着玩味笑意。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夜長歡見他皮賴,明知是假,卻裝作當真,還真的一個扭身,扯起他的衣袖,作勢要拉他即刻就走。
今夜不走,就走不了了。
“嗯,走吧,去你的府上,還是我的寢房?”裴煊反手握着她的手,上前一步緊跟着,卻曲解着她的話,把她往牀榻上拐。
此刻就私奔到牀上,當然是戲言,有違他的許諾,過過嘴癮罷了。
夜長歡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張千年冰山臉,此刻居然出言調戲她了,那含笑眉眼,依然透着驕氣,染情聲線,依然浸着冰渣,別是一番衝撞的魅惑。
夜長歡便駐足,別開頭,看着室中陳設陰影,想了想,自顧說起她的憂慮:“可是,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十指不沾陽春水,私奔的話,會餓死的。”
真正的想法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與他無處可去。她倒是無所謂棄了所有,浪跡天涯,可是,裴煊……
裴煊會爲了她,而拋棄所有?
裴煊如果棄了所有,還會是裴煊嗎?
裴煊如果真的爲了她,而拋棄所有,她忍心嗎?
所謂心念起滅,皆在剎那間。一念而起,若是手足隨心,立馬化作行動,也許就成真了。然而,心念如海潮,層層翻涌,起起伏伏,一念接着一念,如滾滾後浪推前浪,少頃猶豫,前浪就被拍死在沙灘上了。
“嗯,那就不走吧,就呆在這皇城裡,我光明正大地,養你一輩子。”裴煊不知她心中的翻涌,卻道出自己的執念。
他羽翼漸豐,心志漸定,假以時日,自然會拼一個明媒正娶,冠冕堂皇的半世尊寵給她,哪用得着私奔,那麼狼狽糟糕?
“好!”夜長歡被他一句話,暖得眼淚都涌了出來,幸好室中昏暗,一時看不真切,索性又撲回他懷裡,矇混着將淚水往他衣襟上蹭了,又覺得還想討些甜言好語,來鎮定心中的兵荒馬亂:
“你說話可要算數?”
“天地作證,日月爲鑑,算數。”裴煊許她。
他亦有些覺察出夜長歡今夜的異樣,只是,她向來精怪,他便只當她是熱情發作了。從接下來,那些忽遠忽近,思路開闊的問話裡,可以窺見一斑。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她問他。
“我記不清了,……也許沒有開始,也許是上輩子……反正,有生以來,一直都是。”裴煊語無倫次,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哦,……那你爲什麼一直不告訴我?”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又追問到。
“怕你得意忘形。”
裴煊一邊答她,一邊將她攔腰打橫抱起來,往窗邊供修憩打盹的小榻上放了,再躋身上來,深更半夜的,躺着說話,更有氣氛。
“給我講講,你以前在西北軍中的事吧。”那小人兒順從地躺在他身邊,談興漸起,正濃。果然是有些得意忘形。
“……”裴煊不知她的腦子裡,是怎麼轉彎的。從綿綿情話,陡然變成了金戈鐵馬。
“比如,你跟着你父親出境行兵嗎?……你在疆城時,遇到過夏國人的騎兵來襲嗎?……都是夏國人奸詐兇殘,真的嗎?……還有,你好像跟嵬名霄很熟,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與這月下靜室,旖旎情愫,風馬牛不相及,八竿子打不着,問得他啞口無言,隻字不想答。
裴煊索性翻身將她壓住,垂頭頸間,深吸一口領邊氣息,硬生生掐斷她的興致:“明日有大朝議,我要列位上朝,還有不到兩個時辰就要去起了,我先睡會兒。”
“哦,”身下軟軟的小人兒,聽得一愣,訕訕答了,想了想,又不甘心,綿綿地喚了一聲,“少炎……”
“嗯……”他用鼻音應着。
“算了……你睡吧。” 欲言又止,異常乖巧地閉了嘴。還挪着身板來就他,探着雙手來捧他的頭臉,腿兒相偎,臉兒相依……
然後,就安靜了。
.
窗外風過,花樹窸窣;佳人在懷,溫香軟玉;桂香繞鼻,安神鎮魂。幾息功夫,他還真的,睡着了。
只要她在身邊,他就能睡得格外安穩。
一夜無夢,酣睡不知斯世。
柴胡是貼身侍候公子的小廝。按說這世家深院裡,用些芙蓉面紅酥手的丫頭娘子們端茶送水,更衣整飾,來得更妥帖。可是裴家的公子不喜女子近身服侍,老夫人就把他從前面喊進來,索性就住在公子的清風苑裡,白日裡跟班出行,夜裡也有個隨口使喚的人。
不過這差事,柴胡做得很輕鬆。公子白日公幹,有府衙裡的人前呼後擁,夜裡,似乎也不怎麼需要他。比如昨夜,公子在書房裡一坐又是深夜,他就送了一碗宵夜進去,就被公子攆回去,自己先睡了。
他年少貪睡,沾牀倒頭就眠,囫圇一覺醒來,見着漏刻,差點要誤了時辰,趕緊熱水朝服準備,去叫醒公子。去寢房尋了一圈未找着人,才發現公子,昨夜又是在書房裡將就了一夜。
柴胡一邊敲着書房門進去,將公子喚醒,一邊在心中感嘆,看着別人家的公子,都是遊手好閒,優哉遊哉,他家公子,卻似乎是個勞碌命,世家嫡子,朝廷命官,忙了公幹忙家事,皆不是些人乾的活兒。
柴胡不由得心中疼啊,他所認識的人裡,他以爲最厲害的,也是他最敬仰的,就是公子。故而,即便老夫人讓他做些內宅丫鬟做的活兒,他也心甘情願。偏偏公子總是當他是個透明人,讓他覺得自己對不住老夫人每月支給他的豐厚銀兩。
這不,他把熱水與朝服端進來,公子就開始自己洗漱,親自更衣,利索得很。柴胡杵在一邊,搓搓雙掌,插不上手,想聽公子吩咐些今日的事兒,公子又像跟沒睡醒一般,一個字都沒有。
可打眼覷了,人家眸色幽亮,劍眉飛揚,一副神清氣爽的面色,嘴角還有些難得的笑意,哪裡是沒睡醒呢?八成是在回味夜夢吧。柴胡心想。
裴煊心中,的確是在回神。他向來思緒重,總有些淺眠,不知爲何一沾着那人,就能睡得很好,在她家的地席上如此,昨夜在這書房小榻上,也是這樣。話還沒說完,他就睡着了,身邊的人兒,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溜走了,還不忘給他身上蓋一牀薄被。
憶起昨夜的月下來客,相伴而眠,恍若一場春/夢,瞭然無痕,空餘指間一縷殘香。那窈窕纖細,清清楚楚地抱在懷裡,什麼都不能做,有些磨人,卻也磨得甜蜜。……今夜繼續,纔好。
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偌大一座國公府,不是無人之境,她竟能夠悄無聲息地來去自如,也不知使的什麼歪法子?且大半夜跑來,就爲了看看他,陪他入睡嗎?也不知那小腦袋瓜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等下我進了宣德門,你就去永安坊安陽公主府,看她在家不?”裴煊一邊拾掇出門,一邊差使柴胡。昨夜他有些情迷心竅,光顧着歪膩了,此刻神思清明,再回憶昨夜的事,終是覺得有些異常。
“哎!”柴胡響亮地答了一聲,公子通常都用不着他,今日好不容易有件差事可以做,自然格外認真,渾身機靈地接應着:“在或不在,又該如何行事?”
“若是在家,就叫她等着我,我有話問她。”裴煊想也不想,就脫口吩咐道。這個時點,那貪睡的人不在家補眠,還會去哪裡呢?所以,他根本就不往另一個假設上想。又有些隱隱的預感,生怕等他下了朝再去,會見不着人,故而差柴胡先去捎句話,讓她別亂跑,等他晚些時候再去,得仔細問一問昨夜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待入了宮城,在那煊赫朝殿上,獲悉夏國請求停戰和談的國書內容,又聽皇帝當衆提及議親的公主人選時,裴煊腦中如有山崩,外裡依舊低眉順目,立得如棵玉樹,實則心中大亂,後面的朝議內容,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昨夜,夜長歡來看他,果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多半是已經知道了要她去夏國和親的事情,不然,爲何說些要私奔的癡話,還拐彎抹角問他西北之事?那種欲言又止,呆呆怯怯的溫順乖巧模樣,讓他的心都快要化掉,還以爲是她轉性了,哪知卻是心中裝着大事,還瞞着他!
裴煊心中又急,又惱,又有些難堪。她不是追着來招惹他嗎?可是在她心裡,他還是不能依靠與託付的。遇着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也能對他守口如瓶!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徑直穿過那些扎堆寒暄敘話的大小百官,上司下級,誰也不搭理,一路急行出宮,只想着要給她一句安心的話。他不忍心,讓她一個人去承受與面對。他也得讓她明白,他是可以相信和依靠的;他許下的承諾,也不是信口一說的。
出了宣德宮門,柴胡已經在那裡等着了,面色遲疑,欲言又止,一點兒也沒有平日那種機靈勁。
“見着人沒?”裴煊搶着問他。
“見……見着了。”柴胡支支吾吾,答不利索,“可……可是,又走了。”
裴煊正撩起朝服袍邊,往馬車裡趕,一聽柴胡的話,心中一沉,冷了聲音問到:“去哪裡了?”
“來了一大羣人,玄色銀繡武服,佩長刀……”柴胡一邊比劃,一邊小心瞅他家公子臉色。畢竟在公子身邊跟了有些年,誰是公子心中看重的人,他大致摸得清,然後,什麼樣的架勢陣仗,代表什麼樣的狀況,他大致也有些眼力勁。
比如,他在公主府門口,聽見的下面這個說辭,他一介小廝,都覺得好假:
“說是宮裡明妃娘娘患疾,思念女兒,特來接她入宮探望。”
明妃娘娘接女兒入宮探病,用得着動用一大羣宮城禁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