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一聲吆喝,劍鞘擊開房門,揚手一招,領着一隊五個府兵,進入房內,開始新一輪高難度的搜查任務。
即要對室中旖旎非禮勿視,不認出一個熟人;卻又要用眼神餘光搜遍室內每一個角落,不放跑一隻蚊蠅。芝蘭館的主顧裡,多有玉京城裡的貴女夫人。一不小心撞見個熟臉,那可就尷尬大了。
所以,府尹大人只負責立在外頭的走廊上,端起二品大員的範兒,負了雙手,冷了眉目,長身玉立,目不斜視,如蕭蕭松下風,濯濯春風柳,卻把這進屋搜查的苦差事,全權交給了他。
也罷,誰讓他端木賜,就是玉京府尹的侍衛跟班跑腿墊背,外加受氣包呢。
端木受氣包領着府兵們,飛快地搜查完從樑上到牀底的每一個角落,然後,飛快地退出房去。
臨走時,終是忍不住再掃了一眼那位伏在地席上的夫人。
那位夫人,一頭散亂青絲遮臉,身邊兩個小郎倌跪侍。嘖嘖,倒是個豪放之人。不過,幸好,這位夫人,也是個知趣的人,至始至終,沒出聲,也沒露臉,雖說狼狽了些,但好過與他打照面。
端木賜退出去時,便好心地將房門給虛掩了。
“裴夫人,人走了。”
房門吱嘎作響,玉麒俯身下來,將伏地的夜長歡扶抱起來。
夜長歡這才擡起臉,順勢躺靠在他膝懷裡,長長地吁了口氣,又撫着心口嘆息:“嚇死我了。你們芝蘭館的房間,都不鎖門的嗎?”
任由官差想踹就踹。
她剛想支使身邊的小子,去把門關牢實了。這兩個小郎倌,她是沒心思享用了,不過,她還得在這屋子裡躲一會兒,等搜查的府兵們走後,才能出去。
話尚未出口,突然,砰的一聲,那虛掩的房門,又被一腳頭踢開來。
夜長歡微微轉頭,斜眸一看,一顆將將放下的心,頓時被重提到了嗓子眼,趕緊一個翻身從那少年膝懷裡滾下來。
剛纔以爲躲過了大風頭,這會子才發現,高興得太早了,這一次,纔是滅頂的巨浪。
房門外,端木賜本來已經招呼着府兵們走開了幾步,準備氣勢恢宏地衝進下一個房間。又例行公事地,回頭瞥了一眼他家大人的眼色。卻看見裴大人身形一頓,神色一凝,似乎在側耳傾聽什麼,突然就一個回身,兩步上前,一腳踹開了先前那間房門。
端木賜以爲,是不是,裴大人發現了夏國奸細的蹤跡?當下招着府兵,擡腳準備重新殺回剛纔的房間裡。
裴煊卻朝他一個揚手阻止,少頃功夫,又見着裡頭的兩個小郎倌,低頭躬身,快步退了出來。從裴煊身邊,見了貓的老鼠一般,縮頭縮腦地溜開。
裴大人黑沉着臉,直直地盯着屋內情形,卻對着空氣沉聲呵了一句,接着搜!
端木賜心中咯噔一下,大人果然是嫌他搜查不夠仔細,正想是不是要進去撬地板拆傢什。
哪知下一瞬,裴大人自己卻一步跨進屋去,然後,呯砰一聲,從里門反手關了門。
端木賜看得一怔又一怔,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大人是吩咐他,帶着府兵繼續往下搜,而他老人家,卻是溜差辦私事去了。
呀呀呀,那屋裡面,還剩了誰?不就是先前伏在地上的夫人麼?
想來,裴大人是遇見熟人了,嗯,能讓那座萬年冰山當衆擡腳踢門的,一定還是熟得不得了的熟人,一定還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裡面那位夫人,居然能夠惹得他家大人破功,當真厲害!
端木賜渾身打個激靈,趕緊提嗓吆喝着,一頭扎進下一個房間去。
他決定,哪怕今夜,讓他不眠不休,徹夜搜查完花柳巷中數十家歡場妓樓,也不願再靠近他家大人半步。
夜長歡抱着一堆裙裾,坐在地席上,尷尬得,只能眯眼勾脣,衝着門邊的裴大人,一味訕笑。心中卻在哀嚎,爲什麼,最破罐子破摔的時候,偏偏被他給撞上!
“裴夫人?”裴煊也不行過來,就那麼遠遠地站着,皺眉凝目,問了一句。拔涼拔涼的聲音,說不出的譏誚。
夜長歡垂了眼皮,直想用神光在那地席上挖個地洞,一頭鑽進去。卻又只能僵着諂媚笑意,厚着臉皮回他:
“隨口瞎說的……總不能說我姓夜吧。”
今年多半是犯太歲,趕明兒,一定去相國寺燒一柱消災的高香,再去純陽觀請一道護身的靈符。
裴煊似乎放過了她這茬,舉步行過來,停在几案前方三尺開外,垂眸看她。冷冷目光落在她身上,遊走半響,突然使喚了一句:“整理好衣服,回去!”
惜字如金。
夜長歡只能仰起脖子,才能對上那張俯瞰她的陰沉面容,又硬了頭皮頂到:“你管我?”
他又不是她的誰,憑什麼這樣吆喝她?
“隨太子,你還得喊我一聲舅舅,我如何管不得?”裴煊的臉,更沉了。
夜長歡不聽這話還好,一聽他擺資格充長輩,就莫名有些來氣,先前的尷尬與慌亂也被沖淡了,不覺又抵了一句:“統領京畿大營的明大將軍,纔是我的舅舅。”
她的母親是明妃娘娘,她的舅舅是明家人,他是哪門子的舅舅?仗着自己的姐姐是皇后,就能到處冒充長輩嗎?再說,也就長了她三歲而已,仗着自己少年得志,就能把她當小孩一樣教訓嗎?
裴煊被她抵得一愣,別開頭沉吟了幾息,才轉頭過來看着她,轉了話頭問到:“你不是才新婚嗎?跑這裡來做什麼?”
問話的語氣倒是放緩和了,可那話中的意思更糙:新婚燕爾,不是該夫妻和諧嗎?爲什麼還跑到芝蘭館來找男人?
“我……”夜長歡語塞,索性半咬了櫻脣,不語。
她又一次遇人不淑,幾個時辰前捉姦在柴房。可是,在裴煊面前,她咬緊牙關也不願意說,說多了,只會讓他更笑話她。
可不,她才吐了半個字,那人嘴角的冷意,已經更甚。似乎也不屑再追問,只擡腳繞着几案,直直抵至她跟前。
夜長歡只得將臉面仰得更高些,下頜繃出弧度,才能與他對視。
一雙微含委屈的瀲灩雙瞳,對上那隱隱怒氣的幽明神光,目光膠着,兩人皆有那麼剎那的失神,彷彿丟掉了一彈指的時光。
夜長歡趕緊眨了眨眼,想要重新去捕捉那種容許她一頭溺進去的感覺時,卻發現,多半是她想多了。見着裴煊已經躬下半個身子,伸出雙臂穿過她肋下,提小孩兒一般,將她從地席上提抱了起來,扶腰站直了,口中仍不忘繼續教訓:
“女兒家,自重些。”
語氣中,依舊是不耐與鄙夷。
終是嫌她輕浮吧。
可嫌歸嫌,偏偏又擡手給她捋了捋散亂的長髮,那官服袖口拂過臉面,隱隱艾葉香氣,好聞得讓人窒息。
夜長歡終於腦中一空,長睫蓋眼,張開雙臂,趁他擡手的空隙,尋着那人腰身,就抱了上去。
輕浮就輕浮吧,反正,一口氣找兩個小倌人服侍的場景,都給他逮了個正着了,還有什麼怕的?
懸於後頸上方的寒冰,終於掉落進頸窩化成了冰水,冰火激盪的瞬間已經過去,反而,能豁得出去,放得更開了。
故而大膽地埋頭去蹭那人的胸前衣襟,尋着那股若有若無的艾草氣味,淺嗅輕聞,漸漸心癢如貓抓。
裴煊身量高,夜長歡埋頭下去,剛好埋進他的心窩上。聽着那怦怦有力的心跳,擂鼓一般,反而激得她,心如火焚,手腳發軟。
“放開!”裴煊反手去撥她纏在他後腰上的雙手。
“不放!”夜長歡雙手十指交叉緊扣,將自己掛在那人腰身上,死皮賴臉,就是不鬆開。她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竟能抗拒裴煊的手勁。繼而又真心覺得,那石頭般的胸膛,靠着舒服,男兒氣息,聞着也舒服,舒服得……怎地有些蠢蠢欲動……
就像先前被那兩個少年郎按手捶腿的感覺,暈暈乎乎,卻又有着肌膚相親的渴望。
裴煊終於狠下心,抓住兩隻白玉皓腕,使力一掐,硬掰了開來,繞回身前放好,卻見着那嬌嬌小人兒索性撤了全身的勁,再次往他身上靠。扒拉起頭臉來看,才發現她呼吸越來越重,媚眼如絲,臉頰染暈,心下生疑,便去拍那小臉,問到:
“你是不是,亂吃了什麼東西?”
“嗯……我喝了半壺果酒,那酒裡……怕是有助興之物。”夜長歡此刻也徹底反應過來了。
怪不得先前,她會任由那兩個小郎倌折騰,那酒裡,應是加了料的。其實,剛纔她就覺得有些沒對了,只不過,後來被端木賜那一嗓門,嚇得忘了這茬,此刻,放鬆了心神,那酒意便又有躥騰之勢。
“真是胡鬧!”
“哦?”她聽得頭頂上,裴煊的聲音,又在惡狠狠地嫌棄她。便乾脆地點點頭,乖巧地應答了,又綻了一張厚顏無恥的笑臉,仰面去求他:
“那……你可不可以親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