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蘭館前店後院,從樓子的後門出去,園子裡有個湖。湖中活水流淌,亭臺水榭,平水曲橋,池邊磯灘水岸,栽幾棵垂柳,未發新芽,掛些幽亮籠燈,與朦朦月色遙遙輝映着,自是一番靡靡情趣。
只是,再是風流,也得等到春夏兩季,待那春風暖人,夏風納涼之時,方是好去處。這二月初春的夜裡,大家寧願躲在樓子裡,關起門窗來快活。
故而,湖邊空無一人。
裴煊把那個賴在他身上耍流氓的女人,直接打橫抱了,出閣間,下樓梯,出了樓子,來到這後園子的湖邊上。別問他如何知道這裡有個活水湖,玉京府的大小營生,酒樓茶肆,他心中都有張圖。
料峭夜風吹面,他倒是神清氣爽,頭腦清晰。身上那人,卻冷得直顫,又藉機往他懷裡鑽。也不知是真的迷糊了,還是故意……揩油。
裴煊低頭看了,忍不住又是一陣蹙眉哼氣。
他自幼家教嚴禁,克己復禮,最是看不慣這種不知矜持爲何物的浪蕩,可是,他又不是柳下惠轉世,這溫香軟玉在懷,小鹿一樣在他胸前亂撞,嗯……還是需要些定力的。
見着她臉色越來越紅,身上越來越燙,雙手掛在他後頸上,抖抖索索,妖里妖氣,卻又理直氣壯地問他:
“裴少炎,你帶我到這裡來做什麼?好冷!”
目無尊長,指名道姓,頤氣指使,還嬌生慣養!
裴煊立在水岸邊,擡眸看了看幽亮幽亮的湖水,提了提氣,抿了抿脣,擡手拋物,便將身上的人扔下了水。
不做什麼,只是讓你消消欲,退退火而已。
“撲騰”一聲,水花濺起,響徹夜空。
初春的湖水,尚是徹骨的寒冷。落水的瞬間,夜長歡什麼酒意後勁,什麼催/情迷藥,全部醒了。
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裴煊會來這樣一招。
那池子,說深也不深,說淺也不淺,春日裡要種蓮,夏日裡要泛舟,齊胸的深度總是有的。本來也不至於溺水,可夜長歡猝不及防,被打橫了拋入水中,就如秤砣落水,頭重腳輕,當下便墜了池底,咕嚕咕嚕嗆了好幾大口水。
等雙臂本能地撲騰開,想要掙扎着站起來時,厚錦寬袖上已浸了水,如有千鈞重,腿上也軟勁,死命劃了幾下,都沒能冒出水面來。就有些心慌,水面下,寒冷,寂靜,如臨死境。又有些不可置信,死裴煊,怎麼如此心狠手辣,她不過就動手動腳抱了抱而已,不至於要置她於死地吧。
裴煊見她半響未冒出頭,只聽見咕嚕嚕水泡聲,怕是喝飽了池水。
這才跳入池中去撈她,一邊又在心中埋汰,真是笨得一無是處,這麼淺的水,也會淹着。伸了雙臂入水下,將那笨人攔腰提起來,卻見着她歪歪斜斜的站不直。靠在懷裡站了,又沒個喘息嗆水的動靜。趕緊撥開掩面的凌亂青絲,去看她的臉,朦朦月色昏昏籠燈下,見着小臉煞白,雙目緊閉,一副沒了生氣的模樣。
莫不是真的溺着了?
正想着將人弄到水邊去,給她排一排胸腹中的積水,渡幾口氣。探手下水面撈她的膝彎之時,突然頭頂上一股力道壓來,壓得他一個踉蹌,直直坐入水中。原來,那軟成了柳枝兒的人,突然不知哪來的蠻勁,趁他彎腰使力之際來偷襲。
裴煊穩住下盤,剛剛站起半個身子,冒出半個頭,那雙小手很快又伸過來,拍着他的頭臉,往水裡按。
按一次,被他偏頭躲開,又來二次,按不下去,再來三次……
不僅笨,還瘋!
不過,多幾下,那漸漸綿軟如撓癢癢的力道,自然不是他的對手,等他站穩了身體,便將那一邊急促地咳喘,一邊胡亂地撲騰的小人兒,給箍在懷裡制住。
終於安靜了。
然後,便聽見懷裡的小人兒牙齒打架的咯咯響聲,且又罵罵咧咧,罵他些什麼,他聽來猶如耳邊夜風,入不了心裡去。
因爲,裴大人走神了。
寒意徹骨的水裡,緊緊地抱着個渾身溼透衣衫不整的美人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了吧,怕她繼續鬧騰。那睚眥必報的性子,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惹了她,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消氣。
不放吧,兩人衣衫浸溼,抱在懷裡的玲瓏身形,手感強烈……
杜夫人聽到玉麒玉麟的傳信兒,趕到後園子的池邊上,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光景。
兩個人,水滴淋淋,抱得不分你我,站在池子裡,攪亂了她的一池春水。
看着倒是你儂我儂,問題是,水很冷!
杜夫人便禁不住打了個冷戰,裹了裹狐裘披肩,趕緊命人將安陽公主和府尹大人拉上岸來。
她有些想不通,這兩位,一個是來尋歡作樂的,一個是來搜查奸細的,怎麼齊齊搞到池子裡去了。池子裡,即不歡樂,也藏不住奸細。不過,這兩個人,她哪個也得罪不起,遂一個字也不多問。
尤其是,看着上岸的安陽公主,鐵青着面色,不知是給冷的,還是給氣的;其後上來的裴大人,也是鐵青着面色,看樣子,不冷,也不氣,卻是一種更爲可怕的不動聲色。
杜夫人便吩咐下人,分別引這兩位去換溼衣,烘頭髮。
安陽公主冷得直哆嗦,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隨着引路的僕從去了。
裴大人卻抖了抖溼衣,冷聲說了句不必,直接……走了。
杜夫人追着那個溼漉漉的挺拔背影,心道,就這樣繼續去搜查奸細,真是剛健!下一瞬,又看見端木大人抱着披風,撲天搶地地攆來,殷勤地給他家大人圍了,又狗腿地擁着,一路離去,真是威風!
杜夫人這才收了視線,轉頭找安陽公主說閒話去。
夜長歡回到公主府,已是子夜。
她貪嘴喝下半壺果酒,全身欲/火,全部化爲了一腔怒氣。一大半,宣泄在了先前芝蘭館的池子裡,還剩了那麼一丟丟,留給了睡夢。一夜盡是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又是驚,又是嚇,還有些癡心妄想,第二日起牀時,便成了下牀氣。
半夏聽說她昨夜落水,早間的膳食裡,便給她泡了薑茶,驅寒氣。
捧了薑茶在手,她更是越想越氣。
那裴煊,還當真是個不會憐香惜玉的,這種天氣裡,居然能夠招呼都不打,就將她往池子裡扔!幸好她身子底子好,幾個噴嚏,幾盅薑茶就過去了,若是個病嬌身子骨,還不得給整成風寒,臥牀不起啊?
於是,一邊喝薑茶,辣着喉,暖着心,一邊又吐着悶氣。
紫蘇進來,稟話說,裴大人來了。
“哪個裴大人?”夜長歡心尖一緊,卻又故作鎮靜,低頭看着玉瓷盅裡蜂蜜老薑片,翻轉沉浮。
“就是那個裴大人。”紫蘇抿嘴笑。公主之心,府上皆知。
“他來做什麼?”夜長歡又淡淡地問。薑茶嫋嫋熱氣,飄過臉面。
這個時點,府尹大人不是應該在玉京府的衙門裡升堂公幹嗎?跑她這裡來做什麼?難不成是昨夜回去,良心發現不該扔她在水裡,於是一大早起來,就放着公務不做,先來跟她道歉,來看看她好不好?
安陽公主的想象能力,跟她那副自小調理將養出來的身板一樣,敏捷而旺盛,紫蘇尚未接話,她已經在想,等下裴煊進來,她是應該咳咳喘喘,蹙眉捧心,換那人同情呢,還是應該紅光滿面,大大咧咧,打消他的內疚呢?
很快,她就發現,是她自己想多了。
“他……來領人回去。”紫蘇答她。
“領什麼人?”夜長歡擡起眼皮,看着那一臉犯難的侍女。
“裴大人的一個遠房表妹,年前來京中裴國公府過年的。”紫蘇又答。
“紫蘇,咱們府裡收留過裴大人的表妹嗎?”安陽公主聽得一怔,腦中又鈍鈍的,打不開記憶。她這侍女,打理公主府的應酬行走,比她還熟悉大小事宜,卻偏偏是一副穩重如山的性子,一個字都捨不得多說。
“有啊,公主昨天把她關在柴房裡了。”紫蘇擡眼,抿笑說來。似乎覺得這樣子賣些關子,吊着胃口,逗她家公主玩,別有一番……惡趣味。
夜長歡撲哧一聲,一口薑茶噴了出來,好不容易喘順了這口氣,才翻着白眼問到:“你昨日爲何不說?”
她要是早知道那個勾搭駙馬的狐狸精是裴家的人,昨夜遇見裴煊時,就不會那樣沒骨氣,任由他訓稚子一般,沒輕沒重地責罵了。隨便幾句寒磣,都會讓那個自持清高的人,面子上難堪。
“公主不讓奴婢說的啊。”紫蘇亦學她翻了翻眼皮,一句話撇清了自己的干係。
安陽公主其實馭下寬厚,身邊最親近的人,也沒大沒小慣了。
夜長歡擺擺手,不再追究紫蘇的責任,只讓她趕緊將人迎進來。
看着紫蘇纖細窈窕的背影,她開始額角突跳,心中狂喜,猶如撞見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她不知道,她的新婚駙馬,怎麼就把裴家的表小姐,給勾搭上了,不過,也沒興趣知道。
她最期待的是,裴煊要領人回去,就得低聲下氣求她!
哈哈,裴少炎啊,昨夜拋我入水的時候,可曾想到,你也有求我的時候?
時間緊促,不容細想,她該開一個怎樣的條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