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暮春時節, 裴相的清風聲譽,突然間掉了一地,零落成泥。
築堤千日, 潰堤一蟻。
就一件因侍妾攜寶潛逃而擅用職權全城搜捕的事情, 就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御史臺的彈劾奏章如雪片, 坊間的八卦流言如洪水。
沒想到, 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後面還有更絕的。
沒幾天,就又傳出裴相拋棄糟糠之妻的重磅八卦。那糟糠之妻,那他送和親公主去夏國之時, 在永樂城娶的沒藏氏大小姐。兩人共過患難,有過生死交情的。可玉京人連那個大小姐的面都沒有見過, 就聽說裴相爺突然一紙休書, 把人家給打發了。
然後又是抗旨拒婚。太后娘娘還是最看得上呂太傅家中的小女兒, 非要把那名門淑女配給自己的兄弟。御賜婚姻的金冊聖旨都直接送到政事堂了,當着滿堂參知政事們的面, 皇家喜事,金玉良緣,高聲唱喏,宣示而來。
彼時,聖旨遞到臉邊, 衆人期待着裴相公伸手接旨, 叩頭謝恩, 就圓滿了之時, 哪知人家藏在袖中的手, 愣是連個指頭都沒有伸出來一下,僵持片刻, 竟突然起身掉頭,揮一揮衣袖,走人了!把那個奉召宣旨的中貴人晾在堂上,半響回味這千古未有之怪狀,後來回宮朝着太后娘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了,把太后娘娘也氣得在景福殿裡直跳腳。
然後,事情的焦點,又繞了回去。回到侍妾潛逃一案,以擅於緝拿和斷案著稱的玉京神捕們,連同數萬曾經縱橫疆場都所向無敵的禁軍,一個多月功夫,把整個玉京城幾乎都翻遍了,也沒能尋着人,破着案。搞得玉京的女郎們一出門,但凡遇見官爺,就自覺地挽起一段衣袖,露一節皓腕,正明自己的清白。即便這樣,仍是無果,直顯得神捕和禁衛們,都是飯桶。
這個時候,裴相爺又發話了,廣佈文書,四處散信:人找不到,就不找了,是他的錯,是他不該瞻前顧後,優柔寡斷,嫌棄那個侍妾沒個堂皇身份,就遲遲沒有給她名分,導致她心灰意冷,不辭而別。讓她自己回來,他就娶她做正妻,而且保證,這輩子只娶她一個。
從春入夏,走馬燈似的八卦,行到此處,衆人才發現,哪是什麼竊寶大案,原來是件風.流債!
市井坊間裡,風向轉得最快,他們發現,原來罵錯了,他們罵了半天的負心漢,原來是個癡情種。玉京女郎們,紛紛掏出絲絹子,感動得掩面哭泣,拭淚之餘,未曾不在心中偷偷地肖想,這樣的政事堂相公,雖說行事跋扈了點,但如果送給我做個夫君相公,還是不錯的。管他又多橫,那都是對他不喜之人橫,若是被他放在心上了,那還真是不錯,比如那個潛逃的侍妾,真是豔羨啊。
緊跟着,是御史臺的言官,突然閉嘴了。罵了這麼久,他們已經罵累了,罵不動了。之前,侍妾盜寶案一出,他們發現原來盛享清譽的裴相,竟然在私德上一團糟,糟得超乎想象!好!終於逮到毛病了,那是太后的兄弟啊,如果被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給參倒了,那是多大的成就!故而卯足勁,渾身打了雞血,把裴煊往十惡不赦,罄竹難書的境地罵。
如今,這專情男子的光輝形象一出來,言官們傻眼了。私德方面嘛,雖不能承認先前罵錯了,但也不好再繼續睜眼說瞎話了。於在政事上,又挑不出他什麼錯來,非但挑不出錯來,打心眼裡,明眼人都心照不宣,如果沒有裴相公立在朝堂上,成日跟那個垂簾臨朝的太后頂槓,他們這班誰也不敢得罪的文弱臣子,乃至整個大熙朝堂,都會被那個獨斷專行的太后娘娘,蹂.躪得更慘。
於是,朝堂與坊間齊齊收斂,言刀語箭停歇,裴相爺的風流八卦,就當風花雪月,且行且看吧。
裴煊的聲譽,不復清貴,但多了一抹豔色。
坊間的迎合,也忒有趣味。
那年盛夏,最時興的女子衣袖樣式,比往年短了幾分,堪堪露一小節玉色手腕,一目瞭然,省得見着官爺盤查時,還得將那繁複長袖,又撈又挽。
可轉眼間,又流行起一種飛霞妝,不是飛在臉上,而是畫在那剛好露在衣袖外的手腕血脈處,或粉紅如花瓣,或淡雅如清葉,更有重口者,弄個硃紅如血的顏色,猙獰如爬蟲的形狀。反正,女郎們,人人都整成一副割腕自盡而未遂的鬼樣子。
禁軍統領莫不凡立在街口,看着這滿大街的半袖與飛霞,短袂亂舞,紅霞亂飛,晃得他頭暈眼花,幾欲崩潰。
這下好了,打眼看過去,滿大街都是嫌犯,都像是裴相最喜歡的那個侍妾,仔細一看,又人人都不是正主兒,更難找了。
那個越發任性的裴大公子,雖說撤了玉京府的緝拿通告,卻沒有停了他這禁軍找人的冤枉活路。他堂堂一大統領,已經被裴家公子抓住當家丁,使了一個多月了,這也罷,關鍵是,成日忙於城中找人,他就沒時間進宮,去景福殿,去跟太后娘娘聊天啊。
莫不凡心裡苦。
可是,叫苦歸叫苦,人情債還是要還的。
莫不凡搖搖頭,嘆口氣,朝街邊陰涼處那頂軟轎走去。
如今的裴相爺,越發驕矜了。出門都不乘車,改坐轎了,說是馬車太顛簸,抖得他心疼,坐轎要穩當些。文臣就是比武將要安逸,怎麼都是風雅,莫不凡心道,你讓他禁軍統領坐轎出去溜一圈看看,八成以爲他病入膏肓,快不行了,立馬軍心渙散。故而,大馬金刀,大甩火腿,行走如風,纔是正道。
“這麼久了,連個人影都沒見過,那匣子裡的珠寶,也沒有一件在市面上出現過,會不會人根本就不在玉京?”莫不凡叩指輕敲轎壁,衝着轎裡的人說來,想提醒他轉個思路,討個商量。
“她不會出玉京。”轎裡的人,還是那句話,淡淡的語氣,卻叫人不容置疑。
也越發固執了。莫不凡心裡對這驕矜公子的腹誹,再加了一條。
“會不會……找不到了?”莫不凡儘量挑了個不會刺激到裴煊的措辭。也不怪他心中往這最壞的情況去想,這樣天羅地網的搜捕,又是那麼明顯的特徵,別說在玉京地面上找個活生生的人,就算是找只螞蟻,說不定也早給逮出來了。
“不會,我昨夜還夢見她了。”轎子裡的裴相,隔着那半敞的簾子,肯定地回答他。
可是這肯定的信心,又來得好沒由頭。夢見了,就還在嗎?就不怕是香魂託夢嗎?死人才喜歡託夢呢。
莫不凡看着繁華街面,行人如織,閉脣不語。因爲,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接話。
越發不可理喻了。他心裡對這固執公子的腹誹,再加了一條。
然而,莫大將軍一不說話,就尷尬了。
隨從的禁衛們都離得遠遠的,頂着日頭等候,裴煊的跟班柴胡和轎伕們,也躲得遠遠的,在街角的陰影與陽光交接處,藏了半邊身形,稍事休息。而轎子裡的人,修煉閉口禪的功夫,比他厲害多了,正捧着一張玉京地圖,垂目細看,就像是魂魄離了身,入了那黑線紅點的方寸地輿中神遊。
就剩他莫大將軍一個人,孤零零地立在轎子邊上,若是再不說點什麼,看起來,好傻。
莫不凡無奈,只得勉強重續話題,胡亂問到:
“在哪裡夢見的?”話一出口,他心中突然閃現一道希冀的光,說不定真是託夢呢。
“牀榻上。”裴煊依然盯着手中輿圖,順口答他。
“不是,你夢見她在哪裡?”莫不凡又把問題重新表達了一次。他以爲裴煊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他也承認,是自己沒有把話問準確。
“我都說了,牀榻上。”那看輿圖的人,面不改色,大言不慚,還斜眸冷光,撇了他一眼。那眼神,意思是很不屑於與他繼續描述那牀榻間誰上誰下的具體情形。
“……”莫不凡被徹底嗆住,喉結滾動,極力忍住言語,決定不再自討沒趣。
裴煊年少在西北時,他就看出這小子內心騷得一塌糊塗,卻不知其他人,爲何皆說他穩重!
“玉京城裡,真的都找過了?”裴煊卻又來主動問他了。
“喏,你看看,輿圖上還有哪處地方,沒有標紅?”莫不凡虛指了指裴煊手中的輿圖。咬牙忍了人家幽幽懷疑他磨洋工的語氣。
每找過一遍,就在那處街坊,標記一次紅點。一遍一遍地找,一遍一遍地點,整個圖都快塗成一張大喜餅了。每處街坊,每處民宅,每家店鋪,常住的,打雜的,投親的,串門的,都被摸了個門兒清。
然而,帝都遍尋,查無此人。
“永安坊找過沒?”裴煊突然開口問。
“永安坊?……沒有!”莫不凡不得不承認。
他又不是不知道裴煊在找的人是誰?永安坊是昔日安陽公主的舊處,那地方,幾乎每一家,都認識她,哪裡藏得住人?藏得住她一天,也藏不住她這麼久!
“昔日的安陽公主府,如今被誰買了去?”裴煊又問他,說着竟閉目沉吟,不知是疲倦,還是不耐。
“……”莫不凡一時答不出,他又不是玉京府的主簿,怎知這豪宅交易情況?吞口氣,再耐心地支招,“找玉京府查一查,要不把那個買宅子的買主約到政事堂喝喝茶,問一問?”
“不用了,直接上永安坊去,這會兒就去。”裴煊合了輿圖,果斷吩咐到。
他想起來了,夢裡顛.龍.倒.鳳的那張牀榻,描金雕花,芙蓉軟帳,他說怎麼那麼熟悉,原來是昔日安陽公主府裡,那人的寢房。
軟轎起來,莫不凡趕緊招呼着那隊禁衛跟上,往永安坊去。
一路疾行,莫大統領心中有些忐忑。他是替他心愛的太后娘娘着急,因爲,說不定今日過後,她的兄弟,又要成爲衆矢之的了。
沒有搜捕文書,不知宅主何人,就帶一班子禁衛,直接衝進人家家裡去找人,這是要演變成擅闖私宅嗎?
朗朗乾坤之下,禁軍好像也沒有這個權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