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軍中大亂。
夏國國土,縱橫千里,卻並非沃野。廣漠戈壁,零星草原湖泊,駿馬與青鹽倒是不缺,糧食與布帛卻很稀罕。因此,在熙朝邊境上打草谷,是夏國人的一門好生意。
夏國六大部族,皆有自己的地盤、兵馬與勢力。以往南下掠境時,各部族各自爲陣,所掠之物,也各進各的腰包。即便是這次與熙朝的大規模戰爭裡,六部兵馬,軍事行動上統一聽從嵬名皇族的調遣與指揮,但是,戰場上的獲利,周邊縣郡的搶掠,仍然是先到先得,搶到就算事的。也就是說,誰的兵更強,馬更壯,誰就能在夏國活得更滋潤。
如今,兩國要停戰談和。談和是好,屈膝臣屬,換來源源不斷的緊缺物資,可是談來的利好,卻只是嵬名皇族的,或者說是整個夏國的,跟下面的部族,卻沒有什麼關係了。即便有,也是等着嵬名皇族的施捨垂憐,分些殘羹冷炙,哪有橫刀立馬,肆意搶奪,看着哪塊地兒肥,就搶哪塊,來得痛快與實惠。尤其是對那些兵力強盛的部族來說,更是如此。
因此,當兩國僵持了一年多的拉鋸戰爭,已經積累了夏國六部損兵折將還吃力不討好的怨言之時,夏國皇帝遞往熙朝的停戰求和國書,便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六大部族,一大半的頭領,暗地裡串通起來,合計了一下,攛掇着二皇子嵬名昆搞事。
他們給嵬名昆的理由是,兩國談和,熙朝會釋放他的兄長嵬名霄回來,還會娶個熙朝公主,找個熙朝皇帝老丈人作靠山。那以後這夏國的皇位,就真的跟他這個二皇子無緣了,即便他驍勇善戰,有目共睹的,比他的皇兄還要能幹。
嵬名昆一聽,以爲然,便趁着月黑風高,提着刀進了軍中主帳,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想要在父皇的病榻前進一番忠言,述陳談和之弊大於利。後來,等他出中軍帳之時,夏國皇帝駕崩了,而嵬名昆,成了老皇帝臨終前傳位的夏國新皇。
誰也不知道,那天夜裡,中軍主帳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因爲,裡面的侍女、侍衛,連同皇帝一起,全部死光了。
總之,進諫變成了弒父,爭權變成了篡位。
嵬名昆軍中繼位,馬上中止了與熙朝的和談,並允許各部兵馬自行出擊,於熙朝邊境線上搶掠。六大部族裡,自然就有許多擁護的,立馬準備出營去戰,也有少數老皇的忠臣,以及嵬名霄的擁躉,想着這事發突然的蹊蹺,想要忠心爲舊主討個公道,便調轉槍頭,對準了自己人。
就這樣,夏國軍中,亂成了一鍋粥。
而對這樣的局面,對面的熙朝西北軍,還是非常樂見其成的。因爲,有一個說不得的原因——從某種意義說,正是好戰的夏國人養着他們這數十萬的西北軍。只要還要打夏國人,朝廷的軍餉與物資就會源源不斷地運過來,他們就會有軍功可以掙,有賞錢可以領。若真的停戰交好,那他們還真的只能解甲歸田去。
所以,等到夏國內訌的消息傳進玉京城,呈上熙朝皇帝的御案之時,邊境線上,已經擦槍走火,星星點點地,打了起來。
皇帝一邊閱了急報文書,一邊揣度着西北邊境上的狀況,又急傳了幾個要緊的臣子來,亮了文書,聽這些鐵嘴銅牙們分析陳詞一番內外時局,軍政利害。一天的議事下來,聽了條陳一籮筐,卻少有說到他心坎上的。到了夜裡,皇帝終是將軟禁在含章殿的安陽公主召了去敘話。
皇帝屏退了左右,連最親信的樑總侍也給趕到外面候着,父女二人在御書房裡面,關起殿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驚心動魄的話。
“夏國內亂,新皇繼位,無意與我大熙談和,阿奴,你若是朕,你會如何決策?”皇帝坐在御案後面,慈眉善目,問詢女兒的意見。
直接拿軍國大事問她,並要她自擬君王來作答,這可是平日教導太子時,也不曾有過的青睞與器重。
安陽公主跽坐在側邊,便陡然睜大了眼睛,嚇得心跳一漏,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嚅囁着雙脣,微微掛笑,腦中卻是電光火閃地飛轉起來,思忖着應對。
父皇陛下究竟是何意?是想撤了與夏國已故老皇帝的和親之議,然後趁火打劫,強行用兵,一鍋端了夏國?還是想撤了與儲君嵬名霄的和親之議,順水推舟,承認嵬名昆是夏國新皇?
幾息凝神鎮靜,夜長歡心中驟然升起的希望,便又驟然熄滅下來。
以熙朝目前的國力,前者不是明智之舉;以父皇向來的心性,後者不是上邦之爲。所以,皇帝心中所想,仍然是和談、議親,用□□物資收買一個臣屬之國,做一筆隔岸觀火、坐收漁利的買賣。
於她,其實沒有什麼轉機可言。
“兒臣不敢……”夜長歡斂下繃緊的雙肩,垂下頭,嚅囁了半天的脣邊,終是吐出些不情不願的嬌氣字樣。
她的命運,她擰不動,還非得讓她親口再說一遍嗎?
“你但說無妨。”皇帝倒也不惱,但也不依不饒地,非要她說。
夜長歡復又擡眸,隔着堆積如小山的書案,看向皇帝的臉,藉着壁上明珠,案頭燈光,那盛年天子的華髮與皺紋,清晰可見。她突然心中一軟,便如摸着父親的心一般,將他早就盤算於胸卻偏要拿來考問她的決斷,乖巧老實地答了出來:
“放嵬名霄歸國,派兵助他奪位,並繼續與他談已故夏國先皇的求和之請,聯姻,臣屬,歲貢。”
夜長歡說完,突然感到一種明明明看見一個坑,還自覺往裡邊跳的蠢笨,遂有些討厭自己的太聰明,太懂事,不覺偏開頭,眯眼去看壁上珠光,那珠光有些刺眼,她又眨巴眨巴雙眼,擡手背揉了揉,低頭去看地上的茵席紋樣,長睫垂下,掩住了眼中的水汽。
皇帝卻是眼中一亮,頗有些探究神光,略略偏了身軀,依靠在憑几上,擡手捋了一把虯髯,問話的語氣中帶着些許讚賞與鼓勵:“你繼續說說,派何處兵?遣那位將領?”
夜長歡被問住了。
她不是答不上來,而是突然看清了一些局外的局勢,想通了一些節外的關節,明白了皇帝的召她來敘話的用意。然後,又驚……又喜。
派熙軍入夏國境,最佔地利與人和的,便是與夏國人周旋多年的西北軍,熟門熟路,什麼都摸得門兒清;而西北軍由裴家經營多年,需得派裴家的嫡系將領掛帥,才能使得動其中的精銳。
可是,入敵境,擁新皇,若是將來嵬名霄坐穩了江山,與熙朝作了友誼之邦,這支曾經在他患難之時幫過一把的西北軍與那個掛帥的將領,便是兩國的蓋世功臣了。
西北軍已經軍功累累,裴家已經功高震主,如何能夠再去助長裴家的軍功與聲勢?
這便是皇帝的問題,借何處兵?遣哪位將領?與其說是問題,不如說是顧忌。皇帝想用裴家與西北軍,卻不想把功勞算在他們頭上!
這道難題,該是如何破解纔好?
“選西北軍騎兵精銳,爲和親公主嫁妝,隨兒臣入夏國境,聽兒臣號令差遣。”夜長歡正了腰背,微微低頭躬身,字正腔圓地說來,算是回答了皇帝的問題,也算是主動請纓。主動請嫁嵬名霄,主動請去夏國,主動請求領兵,去殺伐。
從皇帝眼中映出的跳躍燈火中,夜長歡幾乎可以篤定,這正是他想要她做的。
躲不開,逃不掉的,不如迎頭而上,在絕處的背面,去尋找生機。
而此時此刻,她終於在這該死的絕路中,看到了一線轉機。
西北騎兵做和親嫁妝,既要盡其用,又要沒其功。關鍵在這個去和親的公主,有沒有本事,充分利用這一次名義上的掌兵機會,將一支姓裴的軍隊,變成自己的軍隊,當然,還要有本事,防止這份名義上送出去的嫁妝,真正變成了夏國嵬名氏的。
所以,她想賭一把。
跟自己賭,看自己能不能掙下這份蓋世的功勞。只要她在父皇面前證明了自己的能力,那麼,她的價值,也許就不僅僅是一個只配送出去的和親公主。
跟皇帝賭,賭皇帝心中的權衡取捨。如果她手握重兵,比起讓她終生留在夏國,興許讓她在事成之後,帶着這支重兵歸國,更穩妥。
這樣一來,夏國之行,便不再是絕路,而是出路。
夜長歡定了心意,便抿着脣,聽候她父皇的定奪。
初夏的靜夜,安靜得只聽見自己的鼻息,陳年的宮室,雕樑畫棟間散着濃濃的木息,皇帝凝神看着她,依舊是讚許的神色,但也沉吟良久,沒個準話。
多年以後,安陽公主想起這場豪賭,憶起這夜的御書房敘話,仍覺得唏噓不已。她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和親的公主主動請求兵權,冒的是怎樣的大不韙?連要領的兵是什麼樣,要合作的嵬名霄是什麼樣,要面對的對手是什麼樣,一切的一切,前路的未知、棘手與兇險,都沒有絲毫的概念,單單只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歸來,就義無反顧地請求離開,這得是多麼大無畏的勇氣?
不過,幸好,興許那一夜,她的父皇,也有些暈了頭,許久的沉吟之後,居然還真的同意了將一支國之精銳,交給她去折騰。
又跟考功課一般,問她:“若西北精兵不聽你調遣號令,你該如何?”
原來,沉吟良久,是疑慮她的根基。即便作了嫁妝,手握虎符,她一深宮弱女,又有何能耐,讓一羣久經沙場的軍痞子順服?
她是沒有這個能耐,可是,有一個人有。這個人,從身份背景,到文武本事,都恰好合適。夜長歡心中一動,繼而又將心中所想,給大膽地說了出來:
“裴煊可作送親使,兒臣若有不決,可問詢於他。且送親使爲文官,不直接掌兵,無懼。”
夜長歡說完,便膽兒肥地擡眼,直直地注視着皇帝,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神色變化。眼見着皇帝陡然一怔,繼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便知道,她的意思,皇帝徹底聽明白了。
她想告訴皇帝的是,她可以以私交買人情。她憑藉私情,能夠使得動裴煊,而裴煊以裴家嫡子的身份,可助和親公主號令西北軍。而且,送親使的文官身份,又與直接的兵權隔了些距離,不至於爲患。
又是一折盡其用而沒其功的好主意。
至此,她在皇帝跟前,便算是親口承認了她與裴煊的私情了,同時,也算是把裴煊給徹底出賣和利用了。
皇帝對她的計謀與決斷,很是滿意。
夜長歡也驚訝於那些流水般從自己腦中汩汩冒出來的主意。根據形勢與局面,三兩推敲與判斷,便馬上成形,方向正確,果斷有力,滴水不漏。
興許,她天生就是一個權謀家。
只是,紙上談兵,哪裡能夠窮盡那變幻無常的世事與人心。
關山險阻,前路未叵,離開容易,歸來卻難。
此後許久,那天夜裡,在御書房外面,站在高高的丹陛玉階上,仰頭望見的滿天星斗,便成爲安陽公主去國懷鄉時的無盡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