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夜長歡真覺得,自己是公主身,丫頭命。看起來是被人含着捧着的金枝玉葉,其實是泥地巖縫裡野蠻生長的草。
身體不適,她多想學那些玉京貴女,手帕捧心,眉頭一蹙,雙目一閉,作暈眩狀。可是,沒辦法,怎麼折騰,都暈不了。
也不能暈。
非但不能暈,還得跟着裴煊,把嵬名霄押了,一路出地室,出莊子,翻身上馬,逃命去。還得自己抓起繮繩策馬,維持平衡,讓自己不從馬上掉下來。還得保持飛快騎速,謹防後頭一路尾隨,準備伺機救主的夏國人。
真是太難爲她了。
裴煊心中,正是這樣想的。
這個看着嬌氣的女人,能上趕着陪他一起被劫,能舉起淨桶幫着他打人,發着高熱,還能跟着他一路騎馬奔馳,也許,並不像他想象的,那般一無是處。
然而,就算是覺得她一無是處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攪亂心湖了。如今,稍許窺見一些她的強悍與好處,他心中,更是有些難以抑制的暗流在涌動。
嵬名霄被他困成了糉子,橫放在身前馬背上,由他挾制着,與他共騎。夜長歡單獨一騎,行在前方一個馬身的距離。
看着側前方那個單薄身形,貼伏在馬背上,繮繩馬鬃一把亂抓,差不多是抱着馬脖子在搖晃騎行,裴煊一路睜大眼,揪着心,他必須保持讓她在自己視線之中,不然,她什麼時候摔下來,他都不知道。
“這是哪家的女子,還真有些膽識和脾氣,很合我的胃口,裴少炎,你跟她,確定不熟嗎?真不熟的話,給我,讓我帶回去做王妃吧。”
糉子嵬名霄,橫掛在馬背上,倒垂着頭顱,恰好也能看見前方馬上的夜長歡。他手腳無法動彈,卻沒有被噤口,便忍不住與裴煊聊起來,大言不慚,絲毫沒有做人質的自覺,與危機感。
“呸!你先想想你還有沒有命回去吧!”裴煊尚未語,夜長歡已經側過頭來,惡狠狠地回了過去。本已是強弩之末,極力硬撐之際,可一聽到嵬名霄想打她的主意,馬上就來了精神氣兒。
“喂,小美兒,你告訴我,你芳名年庚,家在哪裡,我親自上門去,三書六聘娶你,如何?”
嵬名霄見她搭話,索性扭過倒垂的頭顱,樂得與她戲言。他一個邊遠之地的異族王子,對中原禮俗,倒還說得頭頭是道。
“我不做寡婦!”夜長歡冷冷地回話,再將頭轉了一面,貼着馬脖子,繼續忍耐難受去。這是個越說越來勁的類型,她不想與他多攪和。
“呵,哪能呢,……以我的身份,你們熙朝人不會輕易就殺了我,裴少炎,你說是吧?” 嵬名霄見逗趣無果,便又轉頭,找裴煊說話。
“我會給你找一間寬敞乾淨的牢房,可以住一輩子那種。”面對身前橫陳的夏國王子的殷切詢問,裴煊淡淡地說。
不會殺,也不會輕易就放。
他這一次,算是立了大功吧。本是受人挾制,卻陰差陽錯,化險爲夷,反手捉了個重要的人質。兩國膠着的時局下,擒住了夏國的大王子,無疑勝過千軍萬馬在戰場上辛苦馳騁。
縱然裴煊心裡,尚還來不及細想,甚至隱隱還有些莫名的煩悶,但是,憑他對朝政時局與官場之道的敏銳直覺,只消分一絲兒心神,就能清晰地看見,一條立功、嘉獎、升職的青雲之路,已經在他眼前展開。
一如眼前這條開闊筆直,直通玉京西邊安定城門的官道通衢。
從那處隱蔽的莊子出來,在矮丘與田壟間一路東行,終於上了官道,那羣尾隨的夏國人,不得不止步於矮丘後,眼睜睜看着他們的主子被帶着走遠,束手無策。除非,他們也想自投羅網。
後頭的道路,應該無憂了。
當端木賜帶着人,接應着這兩騎三人時,他對府尹大人的崇拜之情,攀至頂峰。
昨夜安陽公主府的紫蘇來找,他立馬就點了玉京府兵出城救人。同時還請了三百皇城禁軍支援,連同公主府的家丁護衛一道,三路人馬,在西山一帶,徹夜搜尋,除了尋到幾具新鮮的山賊屍體之外,別無所獲。
正駐馬於一個三叉岔路口,焦急着要找的是人是鬼,猶豫着該先向左還是先向右時,遠處矮丘後面,駛出兩騎,直接讓他可以圓滿結束任務,收工回城,還帶着滿心的不可思議。
那個看着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府尹大人,居然能夠空手擒賊,身邊還帶着一個嬌滴滴的安陽公主,安然歸來,除了額角脣邊有些無傷大雅的青紫血痂以外。
當然,公主殿下的情況,看起來,要糟糕一些。
那個伏在馬背上的公主殿下,晃晃悠悠行到跟前時,虛擡起頭,眯睜着雙眼,將衆人看了一圈,約莫是看清楚了這隊停駐在官道中央,將道路都給堵住了的人馬,是他玉京神捕端木賜帶着玉京府兵前來接應,頓生安全與鬆懈之感,突然就身子一軟,滑下馬去。
端木賜本想上前去,扶一把。昨夜,紫蘇抓着他的手,表達沒能看好主子的焦急,把他的手心都給掐出血道子了。在公主府的人還沒有趕過來之前,他有責任替紫蘇照料一下。
哪知,府尹大人比他更眼疾手快,將剛剛拖下馬的人犯朝地上一扔,搶身過去,就將人給抱了起來。
扔得那個人犯,一陣大呼小叫,嘰裡咕嚕,也不知在喊什麼,大約是在罵人,也不知在罵誰。
端木賜就看得有些傻眼,一來,從沒有見過這麼囂張的人犯,二來,從沒有見過裴大人如此親力親爲。
看着他家大人難得的身手矯健,又是一臉的緊張樣,端木突然想起,上次拿着文書,去公主府尋府尹簽章押印時,貌似裴大人是……躺在公主的牀上辦公的!……這次又是一起出遊!……哎呀,不能再往下想了。罪過!
趕緊清空腦中亂想,去做他的正事,接管地上的人犯。他提着繩索將那個笨重的身軀一拎,那人卻橫眉豎眼,呲牙裂齒,衝他怒目相向。端木便一個揚手捏拳,準備先讓他見識一下玉京府的待人規矩。
裴大人卻在旁邊地上,用後腦勺看着他,陰測測交代了一句:“那是夏國王子,好生看管,不可怠慢。”
端木賜揮出一半的拳頭,便改了道,送至自己嘴邊,一聲噓聲口哨,再將這個燙手山芋好生看管了。
不多時,安陽公主府那羣冷眉黑臉的護衛就趕了過來,捎帶着,還有公主府的侍女和華麗麗的馬車。就像是算好了,他們主子落難一夜,不能走路,一定要用寶馬香車丫頭來接一般。
裴大人將安陽公主送進馬車裡,居然就……賴在車上不出來了,甚至把公主的貼身侍女紫蘇也給趕下車來,說是他也有些累,借公主家的馬車,順道走一程。
這個理由,也許在場的所有人都理解。紫蘇也穩住神色,沒有說什麼。唯獨端木賜,押着夏國王子,回城走了一路,便忍不住遐想了一路,那厚錦垂簾的馬車裡,裴大人真的……累嗎?
行進的馬車裡,裴煊不是身累,而是心急。
懷中的人,應該是高燒暈厥了。依然是前額滾燙,手腳冰冷,全身綿軟。真不敢相信,她剛纔是如何跟着他一路出來的。
他是有些心狠了,只讓她在身邊緊跟着,卻沒有想過她的艱難。今日,要是換着一個稍微柔弱點的女子,興許,就連那個地室都走不出吧。
裴煊心中生出一種濃濃的愧疚,將車裡的一張薄毯拿來,把那小人兒包裹了,再緊緊摟在懷裡,用體溫去溫暖。
偏偏,那懷中的人兒,就跟一顆疾風中的葦草一樣,看着摔下馬,暈了過去,在車上暖了一會兒工夫,就又醒了過來。
然而,又開始沒完沒了的追問,和糾纏。
“我們……是不是安全了?”她先問。
“嗯。”裴煊答。
“我是不是……要死了?”眼皮都擡不起,舌頭也輪不圓,一副到死不活的虛脫模樣,確實很讓夜長歡懷疑自己的生命。
“不是。”裴煊笑,像她這麼強悍的天家公主,還真是少見,也不知明妃娘娘是怎麼餵養的。
“那就好……我們的帳,還沒算清呢。”夜長歡鬆了口氣,其實,她還真有些糊塗了,周遭外物都有些模糊,腦中只剩了一根弦,還繃着一件她認爲最重要的事。
“等回去再算吧。”裴煊輕笑,誆她。
“不行,要趁熱打鐵!”夜長歡固執地,極力吐字,算着一筆一筆她生怕過期作廢的帳,“上一次,我替你保守秘密,你答應了我,我要你做什麼都行,我可只是讓你西山賞花,便算了結了。你還晾了我大半日,我也不計較了。這一次,我又幫你立了大功,你要怎麼感謝我?”
“你說吧,只要我能做的,怎麼都行。”裴煊依她。他甚至有些欣喜,她這沒完沒了的糾纏。
“我什麼也不要,就只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要說真話,不然割舌頭。”夜長歡覺得自己是在慢慢挖坑,撒網。
“嗯,好。” 裴煊脫口答了,才略略意識到,是不是,答得太爽快了些。
“你喜歡我嗎?” 夜長歡仰面,閉眼,笑着問他。
“……”裴煊看着那滿臉緋紅,如花笑魘,滿腔的情愫一口涌上來,堵在喉嚨裡,忘了答話。高熱之人,哪來這麼好使的腦子?居然還懂得給他下套!
“你沒有說不喜歡,那便是喜歡了。”
夜長歡凝神等了半響,也沒有等到半個字的回答,便果斷地下了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