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御書房,從垂拱殿西側下高臺玉階,穿過空曠的白石闊場,夜長歡就提起裙面,加快步子,沿着長長宮道,一路飛跑,終於,搶在宣德門下鎖之前,出了宮。
要她去含章殿,陪那個話多得要用籮筐來裝,又最喜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母妃娘娘,卻又要裝着什麼都不知道,她做不到。
紫蘇候在宣德宮門外,看見她從那高樓厚牆的幽深門洞中出來,迎着一陣夜風,衣袂飛舞,雲鬢偏墜,額角微汗。且又喘着粗氣,駐足回望,就跟身後有什麼猛獸在追她一般。紫蘇心中嘖嘖稱奇,卻也不多話,只趕緊迎上去,扶着她上馬車,坐定,再拿軟巾子給她擦汗。
“公主這桂香,衣裳上薰,飲食裡吃,怕是浸到骨子裡了,汗裡也是這個香氣。”紫蘇見她神色凝重,隱隱有些可怕,便自顧找些話,緩和一下車廂內的凝滯空氣。
公主卻恍若未聞,只端坐着,由着她用汗巾子輕輕點拭額上的香汗。紫蘇一邊靈巧服侍着,又笑說到:“先將就擦一擦,回去沐了身,再更衣吧。”
“不,先不回去。”夜長歡突然說話。
“那……”那要去哪裡……浪蕩?紫蘇脫口一句討問,尚未出口,安陽公主已經吩咐到:“去勝業坊,裴國公府。”
紫蘇當即轉身過去,向車外的車伕囑咐了去處。心中卻腹誹,她家主子真是急性,這下午纔剛剛見過,又要趕去幽會嗎?可看公主的面色,冷沉沉的,又不太像是有那種幽會情郎的閒情逸致,可不,這會兒連與她說笑的心情都沒有。
怕是先前進宮面聖,遇了些什麼不開心的事吧,可是,以紫蘇的心智,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遂一路陪着公主無話,悶聽着馬蹄踏青石,車輪軲轆響,往那裴國公府去。
裴國公府,清風苑,小書房。燈燭通明,小窗微敞,裴煊在書案後,一坐就是深夜。
昨日,西北來的密信中說,夏國兵馬疲勞,損傷慘重,關營避戰了好幾日,又派使者於陣前遞上求和國書。那封火漆封緘,據說是夏國皇帝親筆寫就的國書,已經派了軍中傳訊兵原封不動,連同那個使者一起,火速送往京中來。裴煊當即便將這消息秘密送進了宮裡皇后處。
裴家的信使,有自己的隱秘通傳渠道,比走驛站的軍報文書,往往還要快上一日半日,昨日密信至,今日,裴煊便估摸着,夏國使者與國書,也該到了。晚間回府,果然就聽說那金冊文書已經送進內廷去了。只是,其間內容,尚不得而知。不過,既然是主動求和,總跑不掉稱臣納貢,錢餉犒軍之類,西北軍是此戰功臣,待遇應不會差。
遂研墨提筆,先給西北迴一封密信,讓他父親及時知曉京中動向。寫完信,又處理些玉京府衙事務與家中應酬文書,待擱了筆墨,擡頭從那微敞的窗戶看出去,不覺已至月上中天。一碗糯米糰子宵夜擱在案邊,也忘了吃,探手一觸,尚還溫涼。
也懶得找人來換,端起試了試調羹,又突然來了看月色的興致,索性先擱下,熄了燈燭,離了書案,行至窗邊,推開窗扇,去看一看深夜寂靜時的滿庭清輝。就像窗外來了什麼山魈魅惑,月下精靈,讓他心生感應一般。
果然,推開窗扇那瞬間,猛地心跳漏了半拍。
就在窗外廊邊的花架旁,站着個巧笑倩盼的宮裝女子,隨手摘着半人高的芍藥花葉玩兒,眼睛卻盈盈閃亮,軟軟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悄無聲息,渾身沐在月色裡,卻又比這月色,還撩人。
“你怎麼來了?”裴煊深深吸了口氣,沉沉問她。明明柔腸起了結,心喜得快要窒息,卻又忍不住責怪她,大半夜的,到處亂跑。
“我突然……想看看你。”說是想看他,偏又轉頭去瞅着庭中花樹,頭頂月色,說得有些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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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長歡把馬車停在門口角落裡,等了差不多兩個時辰,約莫着府裡衆人都睡了,才敲開那道走飲食雜物的小側門,賄賂了那個看門的小子,放她悄悄溜進來,又一路避着光亮處,將她帶到這清風苑。站在廊下芍藥邊,從那微敞的小窗縫隙裡,看房中燈燭下,一臉認真執筆書寫的俊俏郎君,已有多時。
“進來看?”裴煊接着她的話,挑眉問她。既然來都來了,就讓你看個仔細。
“嗯。”夜長歡順從地點點頭,擡腳上門廊。
裴煊撤了扶在窗上的手,正要轉身走開,去給她開書房門。才旋了一隻腳尖,轉了半個身子,回頭一瞥,便見着那野蠻女子,撩起裙裾,手腳並用,一個攀爬,輕輕跳躍,就從窗戶處跳了進來。
裴煊看得稀奇,卻本能地轉身伸手,將她接住。那小鹿般的人兒,一頭撞進他胸懷裡,不動了。任由他抱着,瞬間軟成了柳條兒,怕是怎麼搓圓揉扁,折曲繞纏,都行。
就這麼依戀他嗎?裴煊心中愛憐得不行,卻強忍了手上衝動,問她:“怎麼穿戴得這麼整齊?”
“不好看麼?”夜長歡輕笑着反問,避而不答。她先前進宮見皇帝,着的是宮裝常服,出了宮門,徑直就上這裡來,也沒有換衣服。可這原委,她卻不願意與他道來。心中的蕭索與苦楚,更是不願說,她就是單純來看看他的。
“好看……”裴煊順口呢喃,又藉着窗外月華,細細打量她。雙手停在她腰間,猶豫着是要放開,還是抱緊些。
午夜清寂,月華如水,室中暗影流動,那軟綿綿答他的言語間,又嬌嬌氣氣的,曖昧無比,身上香氣入鼻,也比往日格外要濃郁些。再一深嗅,卻又找不着影了,勾得他心癢癢的。
“我先前出了些汗,身上髒。”夜長歡聽着臉邊的呼吸,緊一下,緩一下的,似在嗅她。便想起她一路奔跑出宮這茬兒來,趕緊扭身要躲開。
不說還好,她這一說,裴煊反倒手上使力,將她往窗邊牆上一推,傾身過來,便壓了個瓷實。
怪不得,原是汗液浸過的香氣,莫名就誘得他丹田生熱,渾身發緊,情動難耐。
“我晚間未食,好餓。”夜長歡的腹中,不合時宜地,咕咕叫。她不是故意給乾柴烈火澆涼水的。
“我讓廚房做點宵夜來。”裴煊一聲苦笑,直起手肘撐在她肩頭兩側的牆上,垂頭在她臉邊,抽氣說來。
“不了,那邊桌上,不是有嗎?我吃些吧。”夜長歡眼尖,看見了書案上的食盤玉碗。那剔透無暇的白瓷玉碗,在未掌燈的書房中,散着些幽幽瑩光。
“涼了!”裴煊一邊警告她,一邊抽身撤了禁制,要去給她找些吃食。
“我喜歡吃涼的。”夜長歡趁他撤手之際,魚一樣溜開去,幾步遊走,便行至書案邊,捧起那碗糯米糰子,放至鼻間輕嗅。
心中五味雜陳,鬧着難堪,哪裡還顧得上食物的涼熱。反正,她身強體健,廣漠戈壁上的夏都涼城都去得的人,還需要講究食物的冷熱麼?
那米酒清釀的湯汁裡,浸着滾圓滾圓的白玉糰子,瓷勺舀起一隻,放入口中一嘗,磨得細滑的糯米外皮,包着紅糖味兒的沙餡,竟然……甜得發膩!
“怎麼這麼甜!”夜長歡一口吞嚥了,忍不住出聲嘆到,甜得她……熱淚盈眶。她也不知那淚水,是被甜味嗆的——如果甜味也能嗆得人流淚的話,還是因爲發現裴煊的秘密,而激動得涌出的。
“裴少炎,你不是說,你不喜重味的吃食嗎?”她一邊飢不擇食,又繼續吃了幾個糰子,一邊衝着那個立在一邊,怔怔地,似乎失了反應的人,含糊叫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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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跟失了魂魄一般,看着她吃,直到她手快嘴貪,吃光了糰子,又喝下幾口甜浸清釀送食之時,終於,裴煊走過來,二話不說,一把奪了她手中的玉碗,放回案上,擡手攬過她後腦,遞脣探舌,就來她口中尋。就像是她吃了他的宵夜,他要在她口中吃回來一樣,帶着彆扭小氣,帶着微微狠意,卻又還有些抵死纏綿的溫柔。
良久,才撤開脣舌,復又揉她在懷,將那甜得發膩的原委,一字一字,深深說來,如晨鐘暮鼓,敲在她心上,厚重而綿長,溫柔而心酸:
“我奢甜食多年,來抵擋想你的……苦。”
一句抵千言。
夜長歡愣了少息,呆呆地琢磨咂味,終於,心竅頓開,腦中崩塌。
這下,便換着她跟瘋也似的,踮腳,仰面,探手去將那清雋頭顱勾下來,胡亂磨蹭,啃咬,手嘴並用了半天,卻始終不得勁,索性握了小拳,開始在他身上捶打。
唯有暴力,方能宣泄她此刻的,意亂情迷,心潮澎湃,牙骨痛癢。
她那麼辛苦,一直踟躇獨行,癡癡追求,這個作死的人,爲什麼端得那麼起,藏得那麼深,這會兒才告訴她,他一直都在。
她即將要被迫遠行,舍小我而全大義,這個作死的人,爲什麼偏偏在這節骨眼上才徹底坦白,猶如給她下了一劑猛藥,拖得她寸步不願離。
裴煊任由那繡拳砸在身上,悶聲輕笑,無比受用着這番打來的親愛。突然,雨點驟停,如閃電般,那得勁的瘋人兒來了一句陡話:
“裴少炎,我們……私奔吧!”
鏗鏘擲地,義無反顧,堅定決絕的語氣,不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