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煊進宮來時,正趕上畫舫遊湖。
皇后的賞花宴,他終是不敢撂攤子的,還特地換下緋色官袍,着了一身輕便常服,金冠束髮,寬袖錦衣,整理了一番儀容,着實像個賞花的兒郎了,纔過來。
來到池邊,遠遠就撞見地上那一幕。
地上一個水淋淋的狼狽姑娘,抱着皇后娘娘的裙邊,正失聲大哭。
裴煊就在心中感嘆,年年賞花,都會賞出些勾心鬥角,爭奇鬥豔的蹊蹺事情。
他的皇后親姊,莊淑涵養功夫一流,輕輕地扯開被弄溼的裙裾,一臉平靜的面色,一副溫和的語氣,讓宮女過來,帶地上那失控的姑娘去梳洗更衣,吩咐妥當,轉頭看見他,便笑盈盈地,招呼他上畫舫說話。
裴煊跟着她,上了船,直至舫中坐定,見她左右顧盼生輝,笑語嫣然,徹底忘了訓斥他姍姍來遲的失儀,也隻字不再提剛纔落水的姑娘,他便知道,他這心機深沉的阿姊,其實,已經被地上那倒黴姑娘,掃了興了。
船行湖中,天高水闊,舉目雲淡風輕,放眼粼面波光,再看遠處的宮室殿宇,水岸草木,也是別有一番移步換景的新鮮、壯闊與疏朗。
不過,饒是這御苑秘境,舫中大多人也沒空去欣賞。勾搭的,談情的,敘舊的,攀新的,巴結的,顯擺的,各有各的忙處。
裴皇后當然是中心,幾個伶牙俐齒的貴女,或跪或坐在錦團上,將她簇擁在中間,講些笑話逗趣。她貌似聽得認真,眉眼彎彎,笑而不語。
裴煊擡眼一看,便知她又是外裡兩張皮,在打量眼前的一衆女子呢。心頭又納悶,不是說讓他來看呂家小娘子嗎,怎的上船這麼會兒功夫,就跟沒這回事兒一般,竟隻字不提了。
好在皇后身邊最親近的青檀姑姑,是個能鑽進別人肚子裡揣摩心思的人精,撿了個空隙過來,一邊給他上一盞花蜜胡桃仁兒,一邊附耳過來,低聲說了一句:
“公子有所不知,剛纔落水那姑娘,便是呂氏楨兒。那娘子今日不知是怎麼回事兒,頗有些失儀。”
裴煊報之一笑,青檀也不再作過多解釋,起身走開,留他一人在那兒慢慢琢磨。裴煊心思活絡,也無需多想,只消略略思忖,便明白今日的形勢了。既然是呂楨兒,可剛纔打照面時,皇后竟不與他說,這會兒上了畫舫,也不再提。也不知呂楨兒究竟是如何失儀,不過,他的皇后阿姐,怕是對這位呂相爺的千金,有所不喜了。
裴煊心中突然有種莫名的輕快。不喜纔好,婚議作罷,省得他再去虛以爲蛇。
心中暫時如釋重負,不覺擡頭張望,將畫舫中衆人一圈環顧,下意識地,想找一個人。這種熱鬧場合,她向來都不缺席的,其實剛纔上船時,就瞧着她了,只是心中難堪,也就避免正眼去瞧。這會兒功夫,怎麼又不見了?
再轉了頭,往艙外去尋,便猛地看見,鏤空花窗外,船頭甲板上,那迎風而立的嬌俏小人兒,正朝着他笑呢。
春日午後的暖陽,灑落成湖心波光,金玉碎屑,流光閃爍,映襯得那船頭之人,明豔……不可方物。
裴煊心中驟然一陣狂跳,直覺得丹田都在發緊。
那臉皮比城牆轉拐還厚的人,在這種廣庭大衆的場合中,卻還是曉得規矩的,總是離他遠遠的,甚至連話都不怎麼與他說。可偏偏就是這種刻意爲之的遠離,竟比那無人之時往他身上沾,來得更……蠱惑。
他像是入了魔障了。
游完湖,上了岸,皇后娘娘請大家隨意玩去,酉時三刻,再在曲臺殿開晚宴。
待衆人散開,裴皇后這才把裴煊叫到跟前,將今日呂楨兒的事情,大致說了,說是對答不夠機敏,遇事不夠穩重。飛個蜂蟲在頭上,也能嚇得六神無主,不小心落個水,也猶如驚弓之鳥,再則,飲食胃口也不佳,恐怕身體也不太好。
然後,裴皇后便下了結論,呂相爺的小女木訥,拘謹,膽小,不似傳言的那般端莊與嫺淑,要做裴家門庭的主母,興許有些難以擔當,外加體弱,恐怕也不好生養,婚事就再斟酌吧。
裴煊聽得心中大悅,面上卻淡淡地應承了,反正,長姐爲大,說什麼便是什麼吧。又尋了個事務繁忙的藉口,辭了出來。晚間那無趣宮宴,他沒有興致。
才行了幾步,尚未至御苑門口,又不覺停了腳步,轉身擡眼,在池邊亭臺,園中繁花裡,尋一尋那個今日一直繞着他的人。
此時的御苑裡,衆人閒走,三三兩兩,到處穿梭,打眼望去,曲徑通幽,繁花遮眼,要想找個把人,着實有些難,可裴煊舉目一掃,愣是就將那個站在海棠花樹下的身影逮了個正着。
那比花還嬌的人兒,正仰頭眯眼,瞧着一樹粉豔豔的西府海棠出神,說她專心吧,她又像是心有感應,一個側頭便看見他,又趕緊扭身往花園深處走,就像在躲他似的。
裴煊心中恍然,呂楨兒的事情,一聽就透着蹊蹺,細想不得,他阿姊那麼精明的人,剛纔卻不往深裡說,怕是正想借這些背後的小伎倆,看一看呂楨兒的處事應變,與機敏反應。可這眼皮下搞鬼的,總得有個正主兒吧。
此刻想來,多半與夜長歡脫不了干係!索性舉步往那小徑處,追了過去。得去問個究竟纔是。
快步攆了一段,卻迎頭撞上行過來的青檀姑姑,這位心尖的姑姑,剛纔就在皇后身邊,聽見他說有事,要趕着出宮的,便好奇地問他:“公子這會兒,怎麼又往園子裡走?”
青檀姑姑是裴府的舊人,早年跟着他阿姊進宮。阿姊遇事,都要問她三分意見的。故而,對他說話,向來是半個主子,半個長輩的架勢。
“我去找個人,問些話。”裴煊含糊答了她,便急急地繞過,繼續往那白石小徑上攆。可就這剎那應答功夫,夜長歡已經不見了人影。
裴煊趕緊一頭扎進那彎彎繞繞的花路里去尋,一路穿花拂柳,撥開些障目的花叢,不小心撞見些說悄悄話的,衝他怒目相向,還得裝着若無其事地,重新掩了花叢。
就這樣一路找過去,終於在白石小徑的盡頭,一座疊石假山邊上的大簇芍藥旁,看見那抹拖在地上的雲色金繡裙裾。
雲色素潔,金繡華貴,放眼整個玉京,就她最偏愛這種衝撞搭配。
藏頭不藏尾,從她幼時捉迷藏起,就是這樣,藏起大半個小身板,卻斂不住那繁複宮裝,只要她看不見別人,就以爲旁人看不見她!
裴煊看得莞爾,篤定了芍藥花後是誰,心中泛起些捉弄心思,禁不止施施然行過去,直至袍角掃過花葉,微微擡起布靴,便踩在了那抹亮麗裙裾上。
“今年這芍藥花相,開得真早。”夜長歡蹲在花叢旁,扯了扯被踩住的裙邊,沒能扯開,便仰面看向那個低頭下來賞花之人,打個哈哈說到。又拉過一朵開得正盛的芍藥花兒,託在頰邊,笑得諂媚。
“你躲我做什麼?”裴煊俯身,看着那人面粉花相映的豔色,卻繃着麪皮,冷着聲音,質問到。
若不是做了壞事心虛,爲何一看見他,就要轉身跑?還要跑到這花叢後面來躲藏?
“我沒有啊,我聽說今年的芍藥,是花匠用暖室催早的花期,便來好生瞧一瞧。”夜長歡脫口否認,依舊拿芍藥說事,一邊繼續去扯那被踩得死死的裙邊,扯了幾扯,無濟於事,只得恬着臉皮,繼續賠笑。
“是麼?興致不錯啊。”裴煊扯了扯嘴角,不冷不熱地諷了她一句,又直起身來,別開頭去。他是被眼皮下那張盛顏,晃得有些心神不寧,同時,亦警覺地看了看周圍,將本來想盤問她的話,暫時給嚥了下去。這周遭,花樹繁密,山石突兀,保不齊就有些藏在隱蔽處的耳朵,不是問話的地方。
突然想找個清淨的地方,仔細問她些話,或者,好生與她說些話。
“起來,跟我走。”裴煊便鬆了腳,轉身走開兩步,招呼夜長歡跟上。
“去哪裡?”夜長歡歪歪扭扭站起身來,揉着蹲麻的雙腿,小心地問他。先問清楚,兇險的地方,她不去。
“……”裴煊擡眼,從眼前園景,直接看至天上的閒雲,簡略地答她,“出宮去!”
這御苑裡又吵雜,又煩悶,偌大一個宮廷,綿延殿室,樓閣無數,卻到處都是眼睛,出宮去,去到那人人都是陌生人的繁華市集中,反倒安全與清淨。
“我還有事,就不……去了吧。”夜長歡站直了,理了理裙邊,拍了拍裙面,試着拒絕。不就是想帶她到無人之處,興師問罪嗎?她豈能輕易屈從。
“什麼事?”裴煊回頭問她。
“我還要去含章殿看母妃。”夜長歡想了想,說到,同時轉身朝假山石後面繞去。
“那邊是天章閣,不是含章殿。”裴煊看着她執着地走了兩步,終是忍不住戳穿她。繞過假山石,便是御苑最深處,只有一座皇家書樓天章閣。
“我把杜夫人的女兒給弄丟了,得去找一找。”夜長歡頓步,仰頭看了看天,略略思忖後,又改口到。她一早把杜若若放進花園子裡,還真的不見了,從午間起,紫蘇就在幹這找人的差事,到現在還沒個回話。
“讓紫蘇去找。”裴煊有些不耐,這女人,是在磨他。
“我還想等着吃晚宴上的炙鹿肉。”夜長歡轉過身來,依舊扭捏。突如其來的執拗邀約,沒頭沒腦的,她不太摸得清他的真意。
“我請你上繁樓吃去。”裴煊勾脣一笑,兩步回過來,牽了她的手,拉着就走。
夜長歡張了張嘴,踉蹌一步跟上。她有些吃驚,裴煊主動請她吃東西,那……別說是問呂楨兒的事情,就是刀山火海下油鍋,她也要去的。可又留了一份清醒,這御苑裡,耳目衆多,兩人拖着手,終是不妥,便頓了腳步,掙脫手,說到:
“還是我自己走吧。”
裴煊鬆手由着她,又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警告她莫耍花招。心中卻在微笑,果然還是小孩兒心性,還得拿飲食來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