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長歡慌了。
她與裴煊手牽着手,走了一路,然後,被裴皇后逮了個正着,這……怎一個亂字了得?
看着那車窗簾子緩緩撩開,露出自己嫡母那張精緻的面容來,夜長歡再一次想縮回手來,跳離裴煊八丈遠。可是,卻抽不動啊。
“你快放手啊!”她一邊使勁抽手,一邊衝着裴煊,咬牙低喊。
裴煊不爲所動,只管站定抓牢,如玉雕石像。
夜長歡轉頭,看着那張堅毅側臉,第一次,她覺得透過那淡漠眉眼,看見了一種被掩藏的真面目,一種認定死理就不會轉彎,不撞南牆不罷休的執拗與瘋狂。
她不知道,該是感動,還是心虛。
彼時,心中肖想卻又夠不着時,她巴不得鬧得滿城風雨纔好。沾不上身,染些虛名,過些乾癮也行。可這突然間得了實惠,卻又只想偷偷摸摸,暗通款曲,就滿足了。畢竟,她是庶出的公主,裴煊卻是正牌的國舅,沒有血緣,卻有名分,終是留人口舌。
“阿奴,你不是說你不怕嗎?”身邊的玉石像,竟然還在激她。
“我……”我說錯話了,能反悔不?
夜長歡語塞,汗顏。剛剛纔許下的豪言壯語,已經被她拋諸腦後。她還是有諸多怕的,比如,皇后嫡母的手段。
“時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裴煊不由分說,突然拉起她掉頭就走,不再回望街角暗處的灼灼注目。
夜長歡無奈,胡亂拖着腳步,跟着他一陣疾走慢奔,一路出市集,穿坊過巷,入永安坊,直至公主府朱門的籠燈下。
她正欲提裙上階扣鋪首,裴煊卻一把將她拉回去,旋身兩步,拉至階旁梧桐樹下,捉在懷裡,又是一陣親吻。
門前籠燈昏暗,頭頂桐花幽香,脣上情郎溫柔。
本是昏天黑地的曖昧甜蜜,夜長歡心中卻有面明鏡在晃。先前夜市燈火暗處,裴皇后那張無甚表情的臉,讓她隱約不安。她其實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驕橫與跋扈,荒唐與無賴,都是止於皇權羽翼之下的。一旦逾越,必遭壓制。而與裴煊執手,必然逾越,也必然要面對這股蓋頂而來的壓制。
只是,未曾想,來得這麼快。才下繁樓,便上心頭。才嘗一口脣邊甜頭,就迎面撞上一個苦頭。
看着她那怯生生,不太配合的模樣,裴煊大約知她心中顧忌,便凝了眉目,出言替她壯膽:
“你以前不是挺橫嗎?以後,該怎麼橫,就怎麼橫。別怕,有我呢。”
夜長歡睜大眼,給他一個詫異的注視,卻又本能地,聽話地點點頭,便催促他快走。
裴煊在她發上順捋了一把,突然綻了笑顏,就那麼一邊笑看她,一邊退行了好幾步,才轉身疾走,金冠錦衣,如月華掠過,漸漸消失在巷子中。
夜長歡站在桐樹下,瞠目結舌。
從前,她難得看見裴煊正兒八經地笑。即便衝她笑,要麼不屑,要麼無奈,大約皆是用勾脣的動作表達一種不可言說的鄙夷與不耐。
而剛纔,她終於看見了,那種認認真真,發自肺腑的笑顏。那退着行走的人,笑得光風霽月,星河燦爛,那一瞬間,彷彿照亮了她這公主府的幽暗門楣。
可是,又太不真實。
難道之前,一直是她看走眼了嗎?玉京楷模裴大人,莫非是個比她還癲狂的瘋子?
比如先前在市集上,好端端的,男歡女愛,暗地裡甜膩,就行了吧。幹什麼非要拖着她的手,讓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末了,還要耀武揚威一般,讓那個最不可能贊同的人,看清楚。
刮目相看!甘拜下風!況且,真是頭疼!
遂拼命地甩了甩頭,揉了揉眉心,這才提裙上階,擡手打門。
手才放上銅環,敲擊輕響,門就開了,是紫蘇。敢情一直在門裡面候着呢。
她出宮前,紫蘇仍在忙於尋找走丟的杜若若,不見人影,夜長歡便使了個御苑的小宮女給紫蘇帶話,說自己先出宮去了,讓找她到了杜若若,帶着人自行回來便是。
“公主可算回來了。”紫蘇在門裡,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了老半天,終於等到公主進門,才容她表示焦急與關切。有了上次西山的前車之鑑,每次出門,紫蘇恨不得讓武陽把府上的護衛全部拉出去保鏢押陣,可是,公主卻嫌那羣蠢頭蠢腦的男子累贅,仍是我行我素,只帶上她一人,當個三頭六臂的跟班。
而且今日,居然已經發展到直接撇下她,獨自瀟灑去了。她這個任性的主子,可把紫蘇丫頭給急壞了。只說先行出宮,卻又不說去了哪裡,害得她回來見不着人,也不知往何處去尋,只能在門上當熱窩螞蟻,瞎等一氣。
這會兒,紫蘇便想着,是不是該盡職盡責,出言規勸一下這位粗枝大葉的金枝玉葉,請她注意一下人身安全,不然哪一天,被人拉去賣了,還不自知。
正嚅囁着措辭,安陽公主卻搶先問她:“那小丫頭找到沒有?”
“在……在偏廳裡等着公主呢。”紫衣被打了岔,只得吞下嘮叨,答公主問。她當然知道公主問的是哪個小丫頭,不就是那個讓她幾乎跑遍了整個內宮,從晌午找到日暮的杜若若嗎?她家公主記性也真是好,在撒野遊玩了一天歸來,居然第一句話,就記得問杜若若。
“你在哪裡找到她的?”夜長歡一邊繞行過影壁,一邊回頭問紫蘇。
“在……在玉明池邊。”紫蘇翻着白眼,無奈嘆息。她在宮牆殿室之間,走得腳痠腿軟,問得口乾舌燥,再回到御花園玉明池邊時,發現那小妮子居然自己回來了!
“嗬……”夜長歡輕笑一聲,過庭上階,一步跨入正堂旁的小偏廳,見那少女倚坐在椅中,擡手支頤,腦袋頻點,如雞啄米。怕是已經等候多時,等得瞌睡連連。
紫衣站在門上,見着屋內光景,便虛握繡拳,放到脣邊,咳了幾聲。
杜若若猛地驚醒,見着進來的安陽公主,趕緊從椅上跳下來,斂裙站好,稱呼到:“公主姐姐,你回來了。”
“公主姐姐”這個稱呼,夜長歡喜歡。她對這個少女,也有些莫名的喜歡。按說,女子善妒,尤其是對年紀比自己小的女孩兒,更是如此。可是,夜長歡看着杜若若,總有種看年少的自己的感覺,無知,無畏,純真,鮮活。故而,那一介民女,對她這種套近乎的逾矩稱呼,她也只當是一種帶着仰慕與豔羨的親近,聽得頗爲受用。
“今日紫蘇找你不着,你去哪裡了?”夜長歡尋了一把椅子坐下,準備好生問一問。一個初次進宮的民間女子,一個人不識,也沒有一個人識她,在宮裡待了一日,能讓人找不着,末了,還能奇蹟般地自己回到玉明池。斷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說來話長,容我給公主姐姐慢慢說來。”杜若若幾步行到她跟前來,挺腰直腿俏立了,絞着雙手,眉飛色舞,滔滔不絕,開始講述她那夢幻般的皇宮一日遊。
“我先是在那個花園子裡瞎轉,把那些漂亮花兒看了個遍。後來,就繞過那座假山石,走到天章閣樓下。……我以前聽哥哥說過的,天章閣是皇家書閣,存書萬卷,藏在深宮,還有許多天下孤本。……當時看見那閣樓殿門虛掩着,就想進去看一眼,皇家書樓究竟是什麼樣。推開門探頭進去,也沒有人來攔我,我就偷偷溜進去,在裡頭轉悠了一圈,待要出來時,才撞見一排書架子深處,有個值事的小太監,在那裡取書……”
“小太監?取書?”夜長歡聽得皺眉,不覺出聲反問。
皇家館閣裡,外朝的那幾座,皆是由翰林大學士值事鎮殿的,唯獨御苑深處的天章閣,是藏書秘閣,平時也不開殿門,也沒有哪個小太監,敢獨自開門進去,擅自取書。
“嗯,他自己說他是天章閣的值事內侍啊,他可好心了,非但沒有訓斥我擅闖,還跟我說些話,我們聊得……很投機呢,後來,聽我說想看看皇宮有多大,他就關了殿門,帶着我偷偷出了御苑,去看宮裡的其他地方。……我想想看,去看了含光殿的蓮池,含章殿的杏林,曲臺殿的高臺大殿,去了御膳房吃的午膳……”
杜若若偏着腦袋,撲閃長睫,掰着指頭,細數着她今日的遨遊之地。
“後來,又去看了垂拱殿門前的九龍丹陛,白玉闊場,對了,還看見了皇帝陛下,遠遠的,躲在柱子後面看的,當時他正從御書房裡出來,跟幾個大臣一起,站在殿檐下,看不清面目,反正很是英武雄壯的樣子。孃親與我說,見過皇帝的人,都會有好運的……”
夜長歡聽得忍不住笑開來,這個杜若若,怕是真的撞上好運了。那個小太監,也太厲害了些,能夠隨意出入天章閣,還能隨意出入整個宮廷。整個內侍羣裡,興許只有內宮大總管樑公公,有這個能耐,可是,那老人家可沒這個閒情,再說,那白眉長鬚的老者,怎麼也不可能被稱做小太監呀。
“那個小太監,有告訴你,他叫什麼名字嗎?”夜長歡索性打斷了那個尚在蹙眉回味的少女,抓了個關鍵,問她。
“有啊,他說人微名賤,叫獾兒,嗯,一聽,就是個糟賤的名字。”杜若若點頭如蒜,再次認同自己的判斷。
夜長歡卻瞬間凝了神色,門口的紫蘇也猛地擡頭看過來。
獾兒,是太子的小名。
龍子鳳孫,太過尊貴,易遭天妒,取個糟賤乳名,方好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