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宴那日,杜夫人早早地就把杜若若帶過公主府來。
彼時,安陽公主正把自己拾掇停當,瞧着跟在珠光寶氣杜夫人後面的那個小姑娘,活脫脫一個她母親的翻版。倒不是說模樣,及笄少女的鮮活面容,自然與半老徐娘不可相提並論;而是那身打扮,錦繡繁花的綵緞衫裙,金翠釵飾插滿頭,塗脂抹脣,口面上泛着豔光,腰上環佩玉墜還不住地叮噹響。
杜家有錢,可是顯擺得不是地方。杜夫人攀龍心切,可是卻弄巧成拙了。
安陽公主是有心幫襯的,也就不留情面,拉過杜若若,左右前後,從頭到腳看了一圈,與她說到:
“回家去,把臉上的胭脂洗了,略略敷點薄粉就行,把頭上的釵飾全部取下,就留這根玉簪子,梳個垂鬟,束個燕尾,再把你衣箱裡最素的衫裙挑出來穿上,腰上別掛環墜,佩個荷包吧,等你收拾妥當了,我們再出發,也還趕得上玉明池邊的茶宴。”
杜夫人有些尷尬面色,不明就裡,杜若若倒是心領神會,高高興興地,辭了公主與母親,轉身回家換裝倒騰去了。
安陽公主也不多解釋,只管叫杜夫人放心。
皇宮裡有個玉明池,池邊有個御花園,年年三月,都有一場賞花宴,裴皇后親自主持,請京中的公子貴女們進宮賞花。當然,以觀花爲名,行相親之事。
能被邀請的人選,都是些人中龍鳳,心性兒頗高。自然也就沒人願意落了下風,皆是卯足勁兒地,明裡暗裡攀比着,比形容氣度,比眼光品味,比談吐見識,比才華本事,比家世門楣……總之,一切能比之事與物。
富家女杜若若去了,的確沒啥拿得出手來比的,不過,少女之美,貴在清秀靈氣,就那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修飾,反倒能將一衆精心設計過的貴女們,比倒一大片。
故而,入了內宮,來到玉明池邊,夜長歡便慫恿那個難免有些侷促的少女,讓她把這皇宮御苑當成自家花園子,隨意去玩一玩,走一走。
那杜若若少女心性,對這第一次見着的宮中景緻,畢竟好奇,也就一個人去了,四下張望張望雕樑畫棟,疊石亭臺,沿着一路繁花,這瞧瞧,那摸摸,倒還是一個真正來賞花的。
紫蘇看着那個漸漸沒入繁花叢中的少女倩影,抽着涼氣問她家公主: “公主就不怕她不懂規矩,惹上事端嗎?”
“能惹什麼事?只要走不丟就沒關係。”夜長歡對紫蘇的擔心不以爲然,接過旁邊一個小宮女遞來的魚餌,去喂池中錦鯉。玉明池中的錦鯉,金銀剔透,緋墨鮮明,大的有三尺來長,被魚食吸引過來,擠皺一池綠水,煞是好看。
其實,夜長歡心中有些低落,卻又不想道明。
杜夫人送女兒進宮賞花的目的,是釣金龜婿,如果讓她等下中規中矩地坐在安陽公主身邊,安陽公主都是臭名昭著的三嫁之人,衆人嘴上不說,心裡卻是避而遠之的,反倒阻了若若的桃花緣,不若讓她去花裡走一走,能遇見誰,被誰看中,皆看她自己的造化。
再說了,安陽公主今日,忙着呢,沒空照看一個小丫頭。夜長歡心神一緊,便側身回頭,凝了面色,問紫蘇:“別盡瞎操心別人的事兒,要你辦的事情,辦得怎樣了?”
“公主放心,都打點好了。”紫蘇立在她身側,用只有她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
遠處的御苑入口,三五成羣,陸陸續續,過池邊來。
池邊的臨水闊臺上,地席小案,應景茶點,皆已擺放妥當,一衆宮女侍立,只是離開宴的巳時,還差那麼一兩盞茶功夫,裴皇后也還未到。
衆人便先在花前樹下,走一走,喜鬧的,扎推兒聊幾句,喜靜的,離羣去賞幾眼花。
夜長歡依舊立在池邊,等着紫蘇去領人過來。
呂楨兒被安陽公主的侍女紫蘇帶到池子邊時,尚是一頭霧水,另外,還有些不是滋味。
父親說,皇后娘娘有意將她指配給裴家。偌大一個裴家,就只有裴煊一個獨子,現在任着玉京府尹,頗有些爲官手段與雷厲官聲,聽說,新近又立了一樁大功勞,怕是要衆望所歸入東府做宰執了。
能跟太子的舅家聯姻,又是這樣一個年輕有爲,才貌雙全的良人,父親自然很樂意。讓她精心準備了,來赴宮裡的賞花宴,一定得給裴皇后留個好印象。
不曾想,還未見皇后,這位安陽公主,倒是先擺着譜,指使個侍女來,說是要見見她,說幾句話。
她與安陽公主,其實無甚交道,蓋因不是一路人,她是玉京城中名門淑女的典範,而安陽公主麼……聽說名聲不太好。
所以,呂楨兒心下奇怪,兩個從無交集的人,會有什麼話要急着說的?
安陽公主面朝池水而立,一邊揚手拋餌,喂着池中錦鯉,又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頭過來,將呂楨兒從頭到腳一番打量。那眼神,傲慢而挑剔。
呂楨兒心中的不悅,便又升騰了些,當她是棵大白菜嗎?好歹,她也是位相府千金,並且,不久的將來,她興許還要做這位的長輩呢。怎麼如此無禮地待她?
只是,呂楨兒從父親那裡學來的,涵養功夫好,不願意傷了明面上的和氣,便欠身行禮,恭謹低頭,維持着端莊微笑。
哪知,人家公主殿下開口就撕破了面子,劈頭蓋臉的話,猶如端起涼水朝她潑來:“聽說母后有意將你許給裴少炎,我與少炎交好,他成日事務繁忙,來得遲,我先替他看看人。”
“……”呂楨兒擡眼,驚訝於安陽公主的直接與……厚顏。
“人才還不錯,可惜,就是品性差了點。不配做裴家的媳婦!”還有更直接與更厚顏的!
“公主何出此言?” 呂楨兒覺得,這突來的侮辱,如池中錦鯉翻攪起的碧水,濺髒了她的輕羅裙裾,忍不住出言反問。
“說來也不怕你笑話,上月有個狐媚子,跑到我府上來勾引我家駙馬,被我在柴房裡逮了個正着,按說殺千刀都不解恨的,可我也只是將她關了一日,就給放了,終是沒要她的命。而你的婢女,只不過是不小心打碎了你心愛的一方端硯,你就可以將她吊打至死……”
安陽公主扔了手中的魚餌,拍了拍手,轉過身來,看着呂楨兒,似笑非笑,悠悠緩緩,七彎八拐地,突然抖出些駭人的話來。
呂楨兒神色一凝,一時語塞。既詫異於這相府內宅的隱秘,爲何能被外人獲悉,又驚駭於在這皇宮內苑裡談隱秘,太過恐怖。當下用眼神餘光看了看兩側,好在一旁服侍的宮女都站得遠,水邊也就她與安陽公主二人。
“那個被你剝了衣服,鞭打至死的小丫頭,也就才十二歲吧?玉京人常說我驕橫,可論起這心思的歹毒,我可是自嘆不如啊,呵呵,你說,要是母后知道了你的事蹟,還會讓你嫁入裴家嗎?”
夜長歡看着神色開始暗沉的呂楨兒,又幽幽地,帶些嘲諷,帶些嚇唬。
豈不要問她如何探得人家的隱秘。玉京權貴之家,哪家沒些個見不得光的爛事,只不過平時大家都睜隻眼閉隻眼,心照不宣而已。她有心想去了解呂楨兒,自然就能夠捕風捉影,順藤摸瓜地探聽到。
若非探得這樁虐婢至死的秘辛,知曉這位端淑聲名在外的相府千金,也並非善類,她也不會下此狠心與辣手,準備在今日的賞花宴上,好生捉弄一下這位表裡不一的名門淑女。
“不過,我這個人呢,生在觀音生辰那日,最是菩薩心腸。母后尤喜嫺雅穩重之人,如果你表現得不合她的意,我也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去母后跟前亂嚼舌頭。如果你仍是一心想要嫁給裴少炎,可就別怪我不客氣。馬上開宴了,你趕緊想清楚,是保你父親治家嚴謹的清譽官聲,還是你自己那徒有其表的嫺淑虛名!”
夜長歡扔下一堆話,將一番因果利害,意欲圖謀說道清楚,便扔了那一臉凝重的呂楨兒在池邊,兀自去高處闊臺上的席間就座去了。
呂楨兒是個聰明人,自然聽得明白,擅用私刑,虐婢至死的罪名,輕則毀她溫婉善心之聲名,重則會連累她父親官位不保,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見光的。那麼,就只能暫且遂了安陽公主的意,低調行事,靜觀其變吧。
她含着一肚子苦水,揣着滿心的惶恐與小意,亦由宮女引着,到了高臺席間入坐。
不多時,裴皇后來,衆人行禮,挨個敘話。
因她是事先有所考慮的婚配人選,皇后便讓她到跟前去,細細地問些話,呂楨兒神情木訥,答得笨拙而含糊。那種拙劣,都不用刻意爲之,因爲,安陽公主就坐在側邊,託着腮幫子看,豎着耳朵聽。那晶瑩閃亮的眼神,就那麼饒有趣味地盯着她,看起來是做皇后問話的聽衆陪客,實則是向她要挾與示威呢。
後來,席間上了今年剛進貢的江南明前茶,還有今年的新花蜜調製的點心,裴皇后讓大家品嚐。呂楨兒不知道別桌案上的茶點是何味道,反正,她喝進嘴裡的明前蓮心是鹹的,放進口中的蜜制點心卻是苦的。
擡頭去看安陽公主,正舉着玉瓷茶杯,擠眉弄眼,朝她遙祝,呂楨兒只得咬了牙齒,將一番怪異滋味吞下腹中。
那個跪立在她身側的宮女,起身撤走空掉的點心盞碟之時,不小心在她頭邊一拂,趕忙低聲賠罪。呂楨兒當時沒在意,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又着了道了。
那個宮女八成是在她頭上沾了什麼花蜜之類逗蟲之物,高臺邊上就是錦簇繁花,蜂蝶紛飛。一會兒便聽得嗡嗡聲,一隻蜜蜂飛至她頭邊,繞着圈地轉了轉,然後乾脆歇在她發上了,緊跟着,一隻,兩隻,三隻,好幾只繞着她轉,扎推兒在她發間來。
回頭去尋那個剛纔還在她身邊服侍的宮女,卻已經換了人,隨着撤換盞碟,竟又換了一批宮女過來。
那個新來侍立的宮女,見她頭上狀況,趕緊擡袖來驅趕蜂蟲,可這小蟲見了蜜,很難趕走,卻又不能拍打,怕蜂尾扎人。
於是,這手忙腳亂的光景,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裴皇后正說興起的話,也被打斷了,朝這邊看過來。
“別動,我來!”
焦頭爛額的呂楨兒聽得安陽公主揚聲一句嚷嚷,呵住全場,又飛快地從袖間摸出一把玉製的玲瓏彈弓來,抓了案上的榛子做丸,砰砰砰,衝她頭頂打過來。先是一陣亂打,打得她釵掉髮亂,披頭散髮,最後幾發,竟又頗有準頭地,打掉了那幾只亂飛的蜂蟲。
這賞花宴上的小波浪,便猶如屏風上的水漫金山,茶杯裡的風暴,無傷大雅,乍起,又乍消。
復歸平靜之時,呂楨兒散亂着頭髮,狼狽地坐在席間,看着衆人對她不忍直視,紛紛轉頭過去拍手叫好,說安陽公主應變快,擅射術,用彈弓打蜜蜂,真是妙哉!
公主殿下亦未有過多的推辭,只含笑收起了彈弓,又偏着頭衝她也笑了笑,大約是讓她不用謝的意思。
只有呂楨兒看得懂,那是耀武揚威的笑,可是,她再次咬緊牙關,忍了。
午間的膳食,皇后娘娘精心招待的御膳佳餚,呂楨兒卻味同嚼蠟,淺嘗輒止,深怕又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下去,若是像茶宴上的鹹茶苦點心,也就罷了,若是迷藥瀉藥之類,那可就兇險了。
故而,寧願餓着肚子,也不願多吃。
裴皇后細心,見她基本不食,還特地關切了幾句,她也只能硬着頭皮堆着笑臉,堅持不動筷箸,硬生生消受了皇后娘娘漸漸冷淡下去的目光。
午後,上畫舫遊湖。玉明池名爲池,實爲可行船的大湖,皇家畫舫,自然也造得闊氣。要上那寬闊畫舫,先走過一段搭橋木板。
呂楨兒本就餓得暈頭轉向,行在那顫巍巍的木板上,被頭頂明晃晃的午後天光,還有眼皮下波光粼粼的璀璨湖水一照耀,頓時眼花繚亂,身形搖晃,眼看就要掉入水中。
衆人看見安陽公主行在她後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卻如拉住一隻驚弓之鳥。呂楨兒驚恐地一番手舞足蹈,掙脫了安陽公主的幫扶,然後,主動掉下水了。
從湖中被撈起來之時,落湯雞樣的呂楨兒一屁股坐到池邊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明明知道,都是安陽公主做的手腳,要她當衆難堪,出醜,她卻不敢喊出半個冤字,她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哪裡受過這種窩囊氣!
當已經登上畫舫的裴皇后復又下到池邊來,安頓她去梳洗更衣時,呂楨兒渾身水淋淋,滿臉淚縱橫,抱着皇后娘娘的裙裾,徹底失態地大聲哭訴到:
“娘娘,臣女想即刻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