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娶親了,阿姐親自挑的人,呂相家的小女。”
裴煊看着眼前那張有些錯愕的小臉,硬了心腸,把話說完。
他今晨進宮,皇后娘娘找他說的,就是這個事情。當時他嘴上敷衍,其實心中也知,這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的事情。
其一,他已經二十又三,再不娶妻生子,就說不過去了;其二,裴家本是將門,他想要做文官重臣,入東府宰執,做太子的朝堂砥柱,那麼,先做當朝權相的女婿,方是正途。
所以,先前在撩人月色下,不小心放出來的那隻心中猛獸,在沿着這山道走了個來回之後,便重歸於匣,再一次栓牢了。
既然不能娶,就別去招惹。愛一個人,卻不能給她最圓滿的婚儀,和半世的相守,那還不如……不愛。三年來,他都自認做得滴水不漏。
這個女人一根筋,不能讓她看出任何端倪,也不能給她任何希望。
夜長歡輕輕一掙,便從裴煊掌中縮回了手。
同時,亦收起那副呆癡神情,默默地,轉身,走開。裴煊的話,她聽得很明白,她又不是真的傻。
不就是告訴她,莫要再糾纏嗎?可是,她纔剛剛鼓足勇氣,休了駙馬,不再亂嫁,準備與他糾纏啊。
裴煊不願意娶她,她還可以胡攪蠻纏,可是,等裴煊娶了別人,她就真的不能亂來了。
夜長歡突然覺得,有些累。
先前是有情飲水飽,這會兒,飢寒困頓齊齊涌上來了,眼中水汽朦朦,雙腿猶如灌鉛,遠遠看着茶寮邊上,紫蘇在立馬車旁,舉着籠燈在等她。卻覺得走了許久,都走不過去,突然腳下一個硌絆,膝蓋一軟,竟硬生生摔跪在地上。
粗糲泥土,磨得手心火辣辣地疼,膝蓋腿骨,跟碎裂了一般鑽心,尤其是,身後還有一雙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又要被他取笑了,走個路都走不穩!
夜長歡直想,就這樣暈過去算了,可是,沒辦法,身體太好,暈不下去。遂咬了咬牙,狼狽地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好在紫蘇奔過來扶她,靠在那丫頭身上,一瘸一拐,才勉強上了馬車,任由眼淚撲簌掉下來。
裴煊站在遠處,看着夜長歡轉身走開,然後,撲通一聲摔在地上,紫蘇奔過來攙起,上了馬車,馬嘶蹄響,走遠。
至始至終,他都立在原地,紋絲不動,除了被夜風吹起的一角袍邊。
他的剋制功夫,越來越爐火純青了。
他的心悸舊疾,也越來越容易被引發了,要不然,爲什麼那撲通一聲摔地,就跟撞在他心上一樣,撞得猛地一陣心驚肉跳。
其實,她今日,應該是刻意打扮過的,一身單薄裙衫,越發顯得纖細而窈窕,很漂亮。安安靜靜地行走在這山間,還頗有些仙靈之氣。
可就是想不明白,爲何她一開口說話,就跟玉京城裡的市井地痞一般厚顏無恥。更想不明白的是,他居然會愛上這樣一個女人。
只是,下月裡的宮中賞花宴,就該要給他御旨指婚了吧,呂家的小娘子,他沒有見過,聽說很是知書達理,端莊嫺熟,很適合做裴家的女主人,至少,他的皇后阿姐這麼覺得。
月夜下,一輛馬車往城中去。
車廂內,夜長歡本來哭得酣暢,直想沉浸在那種被人嫌棄的邋遢心思裡,今夜都不準備自拔了。
紫蘇卻蹲跪在她身邊,打開食盒,端出幾樣吃食來,往坐中小案上一一擱了,問她:“公主,吃點東西?”
那紅酸枝做就的木提籠,裡面裝着瓷心,保着吃食的溫度。府裡胖廚娘做的幾樣點心糕子,還有,上午從繁樓買來的吮指雞,齊齊擺在小案上,甜糯桂花味兒與溫涼油香夾雜着,頓時充盈了整個車廂。
夜長歡用眼神餘光瞥了瞥,又別開頭,掛着淚悶了幾息,終是擡袖抹了抹臉,接過紫蘇遞來的溼巾子,擦淨了手,撈起袖子,撿了最勾饞蟲的吮指雞,用最不文雅的手抓橫啃方式,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紫蘇趕緊從粉彩瓷罐裡,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她手邊,準備着解膩。
可安陽公主卻不覺得膩,極度飢餓與失落的時候,能有溫涼的油雞吃,那滋味,比平時還美味。
能慰籍肚腹的東西,通常也能慰籍受傷的心靈。
馬蹄嘀嗒,車輪軲轆,身後漸遠的西山中,隱隱傳來有幾聲野物嚎叫,聽起來瘮得慌。
“這西山看着不深,打眼看去都是果樹,未曾想,竟然還有狼麼?”紫蘇見着她家主子神色緩和了,胃口也大開了,便試着再多說幾句應景的閒話。
“……”夜長歡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不對勁。是啊,整座西山都是抱佛禪院打理的產業,遍植果樹,不留一寸荒地,哪裡來的狼?甚至,整個玉京一帶,地闊少林,都少見這種野物。
怕是什麼人在怪聲怪氣地學狼叫吧,有些像是打家劫舍的山匪用的聯絡暗號,打劫的山匪……糟了,裴煊還在那處!
夜長歡腦中電光火閃,突然想起一些事情來,一把扔了手中的吮指雞,叫馬車停下。
一邊吩咐紫蘇:“去玉京府,找端木,帶府兵來西山,越多越好……”
紫蘇尚未回神,她已經跳下車,撩起裙裾,掉頭沿着官道,往山中跑回去。
安陽公主從未有過此刻的勇敢,力氣,還有快速的反應。
剛纔,也就吃下一根小小的油雞腿,但是,足以支撐她此刻跑得健步如飛,腦中亦是清晰得可以推演八卦圖。
以前聽聞,玉京郊外,有這麼一羣賊寇,專幹打劫營生,且還專劫京中富貴人家,或是搶劫財物,或是綁架勒索,很有些日子鬧得人心惶惶,京中稍微有些底子的人家,都不敢出城遊玩,生怕被盯上。後來,裴煊到了玉京府,抓了好幾個頭臉人物,斬首示衆,這羣山賊才漸漸銷聲匿跡了。
貌似,那羣山賊就是以狼嚎爲號。
如果他們捲土重來……很有可能,就是衝着殺了他們的弟兄,斷了他們的營生的玉京府尹來的!
不然,爲什麼要等她走後才動手?
夜長歡本來餓得發慌,腳痠腿軟,還有一肚子的失落悶氣,但是,她一想到裴煊很有可能陷入危險中,就像是刺啦一下,心中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
她又活過來了。甚至,比以往所有的渾渾噩噩日子,都更明白。
裴煊有難,她一定要到他身邊去。
至於,她這樣手無寸鐵,隻身一人跑回去,會不會自投羅網?多添麻煩?無濟於事?安陽公主壓根就沒有去想。她的所有力氣,都用來奔跑了,她的所有心智,都用來想象等下該如何大戰山匪,美人救英雄了。
一口氣跑至山道入口的茶寮旁,見着裴煊的馬仍拴在原處,心中又沉了些。
再沿着山道,跑到先前那棵杏花樹下,果然,有一羣人,不多,七八個的樣子,可湊在一起,就黑壓壓的,圍成一團,衝着中間的地上踹腳。
那地上之人,不正是裴煊嗎?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是不是給打暈了?
“住手!”夜長歡衝着那羣以多欺少的賊寇,大喊一聲,中氣十足。竟然將那羣人喊得齊齊回頭,黑紗蒙面,只露一雙雙的亮眼幽光,掃向她。
“大膽狂徒,敢在天子腳下傷人!”她心中發怵,藏在袖中的手指尖都在顫抖,口中卻硬氣,該威風吆喝的,還是得先吆喝了。就當這些人,是石頭瓜好了。雖然,人人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砍她一定猶如切瓜。
空氣凝固了少息,大約那羣山賊沒想到她會有如此氣勢。不過,她一個雙手空空的女子,看起來纖弱細條地站在一邊,再大的氣勢,都是虛張聲勢。
少頃功夫,山賊們便緩了勁,其中一人,怪聲怪氣地,竟與她打起招呼來:“呵,小娘子又回來了?”
果然是先前就盯上稍,等着她走後才動手的。能夠放她走,只衝着裴煊來,那麼,便不是普通的打劫。夜長歡在心中盤算。
“別與她囉嗦,把人綁起來,帶走。”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扔了一捆繩索在地,呵斥那個與她打招呼的人,將地上的裴煊捆起來。
“你們知不知道他是誰?”夜長歡便試着問。
“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值錢。”還是剛纔那個與她說話的人,一邊跪地綁人,一邊答她,“有人出了高價錢,指了路,點名要他,我們是收錢辦事。”
“你們綁他,是爲了錢嗎?”夜長歡膽子漸漸大了。她站在邊上這麼一會兒,這羣賊居然也不過來對她動手,還能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理她,這就有趣了。
不願意鬧出人命的賊,也許,真的只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的……笨賊。
“廢話,幹咱們這行的,不爲錢財,拎着腦袋玩兒啊?”那個呱噪的笨賊一邊把裴煊的手腳捆縛了,一邊仍在接她的話,“小娘子,回去吧,這事與你無關。”
怕是覺得她人蓄無傷的樣子,礙不了多大的事兒。
“我不走,你們把我也綁了吧,我父親,是玉京城裡最有錢的。”
夜長歡主動伸出雙手,要求到。既然喊她小娘子,多半不知道她的身份,既然是貪財的小賊,那麼,玉京城最有錢人家的女兒,多半能引他們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