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之衡很鬱悶。
大上午的, 正聽他的各大掌櫃說賬目呢,忽然宰執大人派人來,請到他政事堂, 喝茶。
他一介草民, 遵守大熙律例, 誠信行商, 老實做人, 卻被一羣耀武揚威的官差,用一種蠻橫的“請”法,直接從藥鋪子上帶走, 搞得那一羣掌櫃面面相覷,心中惶惶, 還以爲他們大東家犯了多大的事兒, 得罪了多大的人物呢。
所以, 任憑杜之衡如何一臉鎮定地,給他的掌櫃們解說, 莫慌,只是喝茶而已。那羣見官如見虎的小掌櫃們,仍然是一副給他送終的悲壯眼神,目送他出了藥鋪子。
杜之衡很無奈。盛夏驕陽下,喧囂街面上, 他愣是被那羣灼灼追來的視線, 看成了瀟瀟易水邊上的荊軻。
去了政事堂, 也確實是喝茶。
那日只有裴相爺一人在堂中當值, 怕是政事也稀疏, 杜之衡到的時候,茶都已經沏好了。
梧桐投盛蔭, 靜閣開小窗,茶香繞桌案,裴相爺也已經坐在案桌後面,撐手扶額,面帶肅色,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個擡眸,見着杜之衡進了偏閣,便略略擡手示意,招呼他入座,也不多話寒暄,一個字都沒有。
杜之衡自然也不會怯場。快步上前,作揖行禮,撩袍坐下。
雖說民見官,天然輸一段志氣,可是,杜之衡不怕。前些日子,他尚不知那個跟他妹妹幽會的臭小子就是當朝天子的時候,還拿着笤帚追打過呢。
所以,管他裴煊官位有多高,譜有多大,這個地方有多機要,反正,既然說是請他喝茶,那麼,他就是來喝茶的。
至於,裴相爺要借喝茶說點什麼事,達到什麼目的,那是他的事,且等他開口便是。
杜之衡便心安理得地,接過裴煊遞過來的茶,小口啜飲,細細品味,偶爾,還將視線投向窗外,賞一賞庭中梧桐樹蔭,婆娑光影。
偏偏裴相爺也是個怪人。也是一杯接一杯的,斟茶,再一口接一口地,品茶。隻字不提他要何爲,
似乎,光陰大把,他閒的發慌,在大街上隨便抓了個人來,陪他喝茶一般。
杜之衡卻知他何意。不就是拿宰相的威嚴,來壓他這個賤民匹夫,看他究竟能扛多久嗎?若是扛不住了,嚇得哆哆嗦嗦,兩股戰戰,屁滾尿流了,可不就可以拿他當笑話看了?遂越發韌性,越發鎮定,坐得堅如磐石,兀自飲茶而已。
這就樣,兩個陌生的青年男子,因着一種很微妙的關係,帶着一種莫名的敵意,於政事堂偏閣的樹蔭小窗下,對坐飲茶,齊齊修起閉口禪來。
最蹊蹺的是,在此之前,他們也沒有過任何對話,除了昨天傍晚在公主府園子裡打照面的時候,杜之衡那一聲石沉大海的“借過”之外。
鳥躍蟬鳴,光影流轉。
平日莊肅而忙碌的政事堂,成了裴相找人喝茶的靜謐茶室。外頭值事的人,也沒有人敢進去打擾,也不知這茶會喝到什麼時候,反正,裴相爺不吱聲,就莫要輕舉妄動,也不要搞出什麼咋咋呼呼的動靜來,驚擾相爺的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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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公主府裡,卻是熱鬧得快要炸開鍋。
夜長歡站在屋檐下,下意識地捧着肚腹,瞠目結舌,看着眼前一派怪異的忙碌景象,再不時扭頭看一看身邊的啞奴,看着那憨實丫頭一臉詫異,比她還誇張,她又禁不住搖頭嗤笑,嘆息。
她想起早上的光景來。
柴胡一大早就來了,帶了浩浩蕩蕩一大支隊伍,直接拉進正堂的庭下,花裡胡哨站了一大片。等她用完早點,衣飾整齊地過去一看,那羣人在柴胡的吆喝下,趕緊齊齊喊她夫人,給她請安。
夜長歡看着庭中就跟江湖雜耍班子一樣的各色人等,被那一聲山呼海拜震得心魂未定,尚未問出心中疑惑,柴胡已經開始給她一一介紹了,哪幾個是門房,哪幾個是花匠,哪些去廚下,哪些去上房,哪是負責漿洗打掃的粗使丫頭,哪是負責採買的行走雜役,哪是護位安全,哪是管理車馬的……
柴胡這兩年,跟着裴煊去夏國跑了一圈,什麼出生入死的大陣仗都經歷過了,越發成熟。說起話來,伶俐又不失穩重,機敏又沒有油滑。
夜長歡聽他說得清晰,隨着他的分派點撥,那些應聲上前的人,看起來,還真就像是最適合做那起子差事的。她不由得驚訝,手中紈扇往庭中指了,問柴胡:
“哪裡找的?”
“小的今晨起了個大早,去東邊城牆根下的僱人市集上挑的,都是些做事好手,身家又清白的。”柴胡答得靦腆,就好像他這一個早晨就扯起一個大宅的下人班子的行事功夫,還不太拿得出手一般。
夜長歡勾脣笑了笑。
“哦,對了,還有我,公子說,以後我就不跟着他在外行走了,也過府來,跟着夫人。”柴胡一拍腦門,這會兒纔想起把自己給說忘了。
“那……你又是什麼?”夜長歡順着他的話思忖少頃,便問他。這府上的差使,剛纔已經被他分派得差不多了啊。
“公子說,讓我做夫人的管家。”柴胡笑得越發靦腆了。
“……”夜長歡無語,瞪了瞪眼,吁了一口氣,搖兩把手中紈扇,算是默許了這突然間涌進她的宅院裡來的各色人等。
她知道,這是裴煊的好意,是想讓她過得更舒坦些,她還是笑納了吧。裴煊行事,向來就是這個風格,他認爲是對你好的,就往極致裡使,加之辦事手段又極強,更是不容你分說,事情已經妥帖地擱那兒了。
遂回了寢閣清淨,任由柴胡領着那班新奴僕們,滿宅子折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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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新上任的柴胡管家,也把裴煊的本事,給學了二三。少頃安頓整齊,便指使着衆人,該如何如何,把每一間屋子打掃一遍,每一件陳設擦理一遍,每一寸地面清洗一遍,每一株花草修剪一遍,甚至,連園中池子裡的水,也給放了,池底壁沿都洗涮上三遍,再放進一池清水。
等夜長歡回房去歇了小半天兒,自己翻了會兒閒書,又跟啞奴兩個玩了幾把雙陸,再出來溜達之時,一出屋門,站在廊下,瞬間看傻了眼。
整個庭院中,從屋檐到地面,從樹葉到花枝兒,都確實是被洗過了一遍,沾着水珠,泛着光澤,煥然一新。
之前,杜之衡也隔三差五着人過來,打掃得勤呢。夜長歡也一點也沒有覺得髒亂,可跟眼前的新色相比,好吧,她承認,之前是住在邋遢狗窩裡了。
關鍵是,那些人,趴在廊下地上擦木地板的,騎在樹上修剪樹枝的,踩着□□上房補瓦的,仍然在繼續忙個不亦樂乎。
真不知道,裴煊給他們開了多高的月銀!
夜長歡領着啞奴,宅子前後四處轉悠了一圈,發現不僅她寢處的庭院被洗過了,其他院落裡,也到處都勢來回穿梭,幹得熱火朝天的人。所到之處,下人們見着她來,便停下手中活路,畢恭畢敬地,衝着熱情地喊“夫人”,喊得她渾身雞皮疙瘩掉。眼皮底下,又到處乾淨得她連下腳都找不到地方。
算了,依舊回去歇着爲宜。徹底任由那羣比主人家還有責任心的奴僕,折騰去。
鳥躍蟬鳴,光影流轉。
冷寂了許久的公主府,突然間熱鬧起來,新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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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之衡從政事堂出來時,已經快至申時。
他就一路狂奔,往永樂坊來,卻不是回家,而是徑直往隔壁宅子裡來。
因爲,待到申時官衙散值,裴煊也要過來了。他知道,裴煊一定會來,他得趕在裴煊來之前,先來……看看。
在政事堂幾近一天的功夫,喝了一上午的悶茶,吃了裴相爺款待的午膳,然後,聊了一下午的女人。只聊了一個女人,還都是裴煊在說。
杜之衡也沒有料到,裴煊那麼大張旗鼓地把他叫去,就是爲了跟他聊這個!他還以爲,是要盤問他的呢。其實後來也想通了,他杜之衡是誰,家裡有些什麼人,做什麼營生,名下有多少產業,有多少錢財,有無作奸犯科,裴相爺一句話,自然就有人查得清清楚楚地呈上來,人家根本不需要問他。
所以,裴煊約他喝茶,就只是與他聊一聊夜長歡。那個高高在上大權在握的男子,也像是實在找不到傾吐對象了。從午後開了話閘,至快到散值時分閉了口趕他走,話題涉及之深之廣,讓杜之衡心中暗自震撼——從小時候第一次在哪裡見到她,到她手腕上的割痕是怎麼來的,裴相爺毫不避諱,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就好像是故意顯擺,他裴煊對她有多瞭解,有多熟悉,然後,藉此寒磣他杜之衡什麼都不知道一樣。
杜之衡卻一句話也搶白不出,因爲,他對那個女郎的所有認知,也就只是昨日才問出口的一個小名“菩薩奴”而已。
與裴煊的深厚,萬萬不可比。
不過,也正好解了他的疑惑。那個他只知道個小名兒的女郎,究竟是誰,有多少過往,走過了多少艱難,有着怎樣的癡傻執念,他現在,全部知道了。
越是知曉與瞭解,越是心中燃燒,抑制不住那種想要馬上見一見她,甚至想要擁卿入懷的衝動。
即便,明明知道,自己沒戲了。即便,明明知道,看似溫和的裴相爺,其實不太好惹。
可他還是任由那種衝動充斥胸間,一路狂奔而來,三言兩語應付了那已經多出來的門房守衛,一路闖進府中。
也許,過了今日,他連這座府邸都沒有理由隨意進出了。
待入了那處庭院,一頭撞進屋去,見着錦屏前散坐着,垂頭看書的身影,杜之衡心中一蕩,鼻子一酸,趕緊別過頭,將眼中淚水給止住。
他猛地看見自己的心,原來,愛一個人,可以到這種地步。看她一眼,就能夠熱淚盈眶。
“發生什麼事情了?”女郎放下手中書冊,不解問他。怕是見着他行色匆匆一頭撞進來的架勢,有些疑惑。
“沒什麼,我來給你診脈。”杜之衡穩住心神,急中生智,尋了個藉口。
“剛纔……御醫來診過了。”女郎不好意思地笑說。她無意顯擺現在所受的寵愛,卻又無法掩飾那種置身寵溺之中的喜悅之態。
“我再診一次。”杜之衡已經上前,於小案前坐下,於袖中摸出隨身帶着的小絲枕,放到案上。
女郎不好再拒絕,便伸出手來,擱在小枕上。
杜之衡掐着脈,診了半響不語。
他非神醫,也就只是個趕鴨子上架的半吊子本事,加之此刻自己體內都是橫衝直撞的情愫未停歇,如何靜得下心去聽她的脈?
“那個,我想問問……”女郎見他無言語,便主動出聲來問。
“問什麼?”杜之衡見她吞吐,趕緊接話。
“胎像還穩定,是吧?”女郎試着問了一句。
“嗯!”杜之衡點頭。這點他到是可以肯定。
“那就是了,先前來的御醫也是這樣說,可是,有個問題,我沒好意思問他。”女郎點頭,笑得婉轉,還有絲兒羞赧。
“問我吧。”杜之衡爽快地應承着。他頓時感到一種滿足,他在她心中,看來還是有些特別的。不願意問別人的問題,卻只信任他。
“胎像穩定的話,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女郎吞吞吐吐,後面的話在喉嚨裡打轉。
“可以怎樣?”
“行房.事?”女郎終於涎着臉,把話問出口。一邊彎眉眯眼,笑成了一朵嬌豔之花,用融融笑意,化解掉尷尬。
杜之衡面色一滯,頓時覺得,自己滿腔的真情涌動,就被這對滿腦子淫.亂的猴急男女,幾句話就給攪成了渾水。
先前在政事堂,那個一本正經的宰執大人,也是這樣問的!不,宰執大人可沒有吞吞吐吐,問得這麼糾結,而且,人家問的是,幾次爲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