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小名

黃昏時分, 西垂的斜陽,把花樹與人影都拉得長長的。

安陽公主府,園子裡那棵杏樹, 早已褪盡花期, 換了杏果滿枝頭。

夜長歡坐在旁邊的鞦韆上, 仰頭看着那滿樹誘人的果子, 青青紅紅的顏色, 酸酸甜甜的味道,饞得直吞口水,忍不住起身拉下一根枝條, 摘一顆在手,摩挲去表皮絨毛, 遞至脣邊嗅一嗅, 卻終是忍住了, 沒吃,只拿在手裡把玩。

杜之衡跟她講過, 杏果有滑胎之效,還是小心爲妥。

那喜脈,是杜之衡給她診的。她以爲他只是個藥材商人,卻不曾想,還真的通些醫理, 再說, 也不敢請外面的醫館郎中來看, 就權且信任之了。

診出時, 尚不足兩月, 如今,倒是已經熬過了那最不穩妥的頭三月, 胎相漸顯,那害喜想吐的症狀也漸漸消退。

這幾日,總覺得腹中空空,見着什麼都想吃,尤其是這帶酸的果子。

其實,杜之衡很細心,每日都會送些新鮮清爽的食材過來,又專門尋了一個可靠的啞僕,專事照料她。夜長歡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彆扭與歉意之後,終於還是坦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因爲,在那個啞僕來之前,她也是想要自力更生的,拖着個有孕之身,忍着強烈的害喜症狀,不小心把廚房給點着了三次,把鍋燒糊過四次,把杯盤碗盞打碎得所剩無幾,還把打水的桶給掉在了地上,裂成了幾大塊,水灑了一地。

彼時,她從井下打水,滿滿一桶水從井裡拎出來,突然想起杜之衡叮囑的,有孕之人不可提重物,趕緊鬆手將那隻盛滿水的木桶給扔下,桶翻水灑,水漬映着天光,明晃晃的,射得眉心生疼,偌大的宅院裡,就她孤零零一個人,猛地勾起生存艱難之感,一時悵然,便滑坐在井邊地上歇氣。

正巧趕上杜之衡來看她,見那幾瓣木桶,一地流水,還有她那癡傻表情,便以爲她摔着了。她都沒有哭,卻把那人急得眼眶子都紅了,竟哽咽着聲音,求她,讓他照顧她。

那天,她沒有被打翻的木桶嚇着,卻被杜之衡的反應嚇着了。她覺得,她將要欠他好大一份情,大到這輩子都還不起。

可是,肚子裡的孩兒要緊。再大的情,也只能欠着了。

遂調整心態,放下自尊,抹下面子,抱着那種這輩子還不起的情只有拖到下輩子的賴皮心理,又重新過回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蠹蟲生活。讓那個憨厚的啞丫頭攬下了一切起居雜活兒,杜之衡送什麼來,她就吃什麼,他叮囑要注意什麼,她也謹遵醫囑,反正,好吃好喝,輕鬆過活,安心養胎。

此時黃昏,暮色尚早,天光燦爛,啞丫頭還在廚下忙活,晚間的膳食還未烹煮好。雙身人,消耗大,夜長歡就覺得腹中的饞蟲,已經在蠢蠢欲動,手中那顆杏果,黃橙橙的,好勾人,不覺又拿在脣邊摩挲。

杜之衡過來,行至那回廊轉角處,就見着晃悠悠坐在鞦韆上偷吃杏子的女郎,趕緊“嗨”地一聲吆喝,拿手指着她,一路衝過來。

“我沒有吃!拿着玩呢。”夜長歡舉起手中那顆完好無損的杏子,衝他展示一番,笑着說。

杜之衡出了迴廊,下到園子裡來,匆匆將手中提籃往石桌上一擱,就走過來拉鞦韆的繩索架,試一試那結實程度,使力拉了拉,還是覺得攆人來得更穩妥些:

“去那邊石凳上坐。以後也不要往鞦韆上坐了,小心摔着。”

他不知道這個女郎,爲什麼對這架鞦韆如此情有獨鍾。幾乎每次來,他都看見她在鞦韆上晃悠。對了,還有她寢閣窗下的那張紅木小几。反正,每次要找她,如果是在屋子裡,多半就是半躺在小几旁的地席上出神,如果是在園子裡,就坐在這架鞦韆上出神。

“嗯,好吧。”

夜長歡順從地應着,慢慢地站了起來,不覺擡手摸了一摸肚腹,如那將軍行步,霸王起霸,昂首挺腹地晃悠至石桌邊上,再四平八穩地坐到石凳上。其實,她那三月多點的孕相,着一身齊胸的寬鬆襦裙,加之人又消瘦,不知內情的,什麼都看不出來。

杜之衡卻看得頗爲滿意,跟着回到石桌旁,打開那隻青草掩蓋的竹籃子,往她面前略略推來:

“這個口味你多半喜歡,西域來的葡萄,嚐嚐?”

那籃子裡的葡萄,躺在厚厚的翠色青草之中,洗得乾乾淨淨的,晶瑩紫亮,帶着霜色,摘一顆在手,尚有冰意,放入嘴裡,甜浸清涼,沁人心脾,夜長歡自然是喜歡。

遂一邊開吃,一邊含混問他:

“哪裡來的?”

西域葡萄,冰鎮着保鮮,快馬加鞭,輾轉千萬裡,送至玉京來,可是隻能往宮裡送的貢品。市面上,捧着金元寶都買不到的。

“近來,宮裡經常送些這等稀罕物事給若若。”

杜之衡說得平淡,其實眉眼間隱着些亮色。一來,妹妹深受天子所喜,他作爲天子的小情人她哥,能沾些這等平常人家不可及的好處,自然是不錯的;更重要的是,能把這些好處,用來討好自己喜歡的人,看她吃得開心,更是歡喜。大約真正喜歡一個人,都是恨不得爲她摘星攬月,下洋捉鱉吧。

夜長歡雖說埋頭大吃,卻沒有錯過他眉色間的那抹飛揚。吃人嘴短,葡萄吃得甜爽,讓人心甜的恭維話也是應該有幾句的,便順口閒扯:

“你以後可是越發富貴了,做天子的大舅哥,那可是國舅爺啊?可是要封侯的。”

話一出口,突然思及,那邊也是個國舅爺,人家還是世襲公爵,連封侯都看不起的。門楣之高,宅邸之深,愣是幾句話就把她給擠兌出來了。

心中恍惚,忽如陰雲蔽日,跟着口中麻木,那甜滋滋的葡萄味,也嘗不出了。

“那等富貴,對於我們這種人家來說,未必是福。”杜之衡亦在嘆息,忽見她捏一顆葡萄在手,神色瞬間暗淡,趕緊問她:

“怎麼不吃了?”

不問則已,一問更神傷。懷孕之人,本就情緒敏感,易起伏。夜長歡索性將那顆葡萄扔回籃子去,甩一甩指尖的葡萄汁水,徹底不吃了。

又覺得手臂上有些癢痛,便拿手背隔着輕紗羅袖,輕輕磨蹭手臂雪肌。

“給我看看。”杜之衡見她形狀怪異,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要撩起衣袖查看。

相處多日,當她是個小孩兒般囉嗦叮囑,悉心照顧,也就不怎麼拘泥這些男女大防,酸腐小節了。

夜長歡本能地抽手躲閃,仍是被他穩穩拉住,推了羅袖至手肘,露出小臂上幾點猶如硃砂滴撒般的紅痕來。

“也沒什麼,今日午睡時,沒有落帳,被蚊蟲叮咬的。”她覺得那些狼藉紅斑被杜之衡凝眉鎖目圍觀了,她都替它們不好意思,趕緊解釋到。

她皮膚細而嫩,蚊蟲一叮,就紅腫成一片。

“那邊花圃裡有薄荷草,等下給你植一盆放到寢房去,可以趨避蚊蟲。”杜之衡略略思忖,擡頭給她想了個驅蚊的主意,一邊說着,一邊竟起身往那花圃去,又打着手勢讓她稍安勿躁,“你等等……”

昔日安陽公主府裡那個老花匠,是個極其有趣的人,在這清雅園子裡,種果樹,還辟了個花圃,種百草。可也算是技藝高超,終究沒有把這耗資不淺的私宅園林,徹底變成農家小院的味道。

只見杜之衡穿過廊子,到那邊的花圃去,躬身在地上幾尋,轉眼間又翻廊回來了。

夜長歡以爲他是去挖草,卻未料只是摘了一把薄荷葉在手。回到石桌邊,把那青翠嫩葉放在掌心裡,搓揉成汁,再拉過她的手臂,給她塗在一處紅斑上。

頓時清涼觸肌,頗能止癢,那紅色斑痕也像是褪了一圈大小。真是有立竿見影的功效。

夜長歡看得驚訝,對他這通藥理識百草的本事心生佩服,便伸着手臂,由他繼續搓汁塗抹。

夕陽偏墜,溫柔綿長的光線,絲絲縷縷穿過樹隙與花枝,在地上投下斑駁紋樣;屋檐灑影,遮住廊下園中的石頭桌凳,青年男女,自然地坐在那陰影中,安享這片刻時光停駐的靜謐。

“薄荷刺激,你也不可多用,更不可食。”杜之衡一邊搓葉,一邊不忘叮囑她。

“嗯,知道了。”

“……嗯……那個……以前你的家人怎麼稱呼你的,說個小名,我也好稱呼,行不?”

杜之衡一有機會,就會鍥而不捨地問這個問題。眼前這黃昏之景,催人倦意,佳人溫順,興許不設心防。

“菩薩奴,他們都叫我阿奴。”夜長歡終於如實答他。

“阿奴……”杜之衡試着喚了一聲,不覺啞然失笑。

一個爛大街的槽賤小名,他求來,卻花了這麼久的功夫。母雞仔鴨,鮮魚時蔬,應季瓜果,吃了他幾大筐子了,才求得這聲小名呼喚,當然,他倒不是小家子氣,計較這些零碎得失,而是覺得,就這樣細水流長,文火慢燉,零碎溫濡,假以時日,是不是,還能多求些……別的?

“我生在菩薩生辰,六月十九。”夜長歡笑笑,又多說了些。

“六月十九麼,剛過沒幾日,你爲什麼沒說,該慶生的。”杜之衡一邊把薄荷汁往她手臂上塗抹,一邊擡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表示惋惜。

夜長歡卻渾然不覺,垂着長睫,認真盯着手臂上紅斑的消退與止癢,一邊繼續驚歎那香草神奇,一邊不經意地答到:

“慶什麼生呢,不必刻意去尋着哪一日特別的來過,就這樣,每天都挺好的。”

就這樣,偷得一處安生之地,平平順順地孕育一個新生命,保持着跟裴煊唯一的聯繫,挺好的。

“裴相爺……都昭告天下了,你爲什麼還不回去?”杜之衡突然問她。

每次來,他都會如實地告訴她外間的情形。這段日子,裴煊在玉京城裡,鬧得沸沸揚揚的,尤其是最後揚言說,要娶她做正妻,幾乎是變相的全城告白了。可這女郎聽罷只笑,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也沒有一點要回裴家的意思。

這一回,他主動問起這事,她仍是旁顧左言,笑着說來:

“你的藥鋪缺人手嗎?你看我做個夥計行不行,我做不好精細活兒,可力氣蠻大的,做點粗使的活兒應該還可以吧?等我生下了孩兒,就去給你做夥計,在你那裡掙點養孩兒的工錢,成不?”

“還是……算了吧。”杜之衡擡眸,看着女郎低垂的眉眼,黛眉如遠山,蘊含着如煙愁緒,長睫如蝶翅,掩映着幽明目光。饒是言辭輕鬆,眼眉間卻泄露了她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然後,杜之衡的視線,越過她的肩頭,看向她的身後,穿過迴廊,看見迴廊轉角處,轉出來一個玄衣兵士。

緊跟着,出來第二個。

第三個。

第四個。

……

一隊玄衣兵士於那木廊間行來,烏泱泱的身形,隱現在漸暗的暮色陰影中,低沉步履,乍聽,如叩在心上的鼓,再聽,又如魂靈般無聲。

最後,從迴廊轉角處行來的那個人,着一身紫袍官服,筆直行來,明明有種瀟瀟如松下風,濯濯如春風柳的卓越風姿,杜之衡卻覺得,那人從轉過轉角,看得見園中情形開始,就在衝着他扔眼刀子。

他其實,沒有見過裴煊,可這第一眼,他就知道,這個人,就是裴煊。

手臂上的薄荷汁,其實也塗得差不多了,可杜之衡本能地,捉住手中的皓腕不放,甚至,故意續着他與她剛纔的綿綿話題:

“我怕你把藥鋪子給我點着了。”拿她燒了幾次廚房的糗事,笑話她。

“哪能,我有那麼笨嗎?”

女郎嬌笑,依舊低頭垂眸,看她手臂上紅斑,似乎在想什麼,想入了神,不知身後動靜。

那隊禁衛已經在廊中列隊排開來,靜靜地對這園中成了圍觀之勢,裴煊則已經行至廊子出口,差幾步便是石桌,幾乎是站在了她身後。

杜之衡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衝動,既是發自肺腑的意氣,又帶點惡作劇,還有種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的敵意——既然裴煊看他的眼神飽含敵意,那麼,他也不介意,把這份敵意這還回去。

於是,他繼續拉住那隻手腕,彎腰俯身,將頭臉低下去,幾近夠着女郎的膝懷,再仰起面來,瞳色深深,情意深深,尋着她低垂的目光,喚着那個他剛剛纔問出的小名兒,以只有她能聽得清楚的聲量,輕柔,而又認真說來:

“阿奴,你若是不想回去,就住在這裡。也無需去辛苦勞作,我可以照顧你一輩子,等你的孩兒生下來,我也可以把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兒一樣,悉心撫養,教導成才。”

他知道了她的小名,仍是不知她的身份,但卻知她定是矜貴無比。西域葡萄擺在面前,可以毫無驚色地開吃的,決不是裴相爺身邊的一個無名侍妾那麼簡單。

可是,不管她是誰,也不管她心裡裝的是誰,杜之衡仍然有勇氣,有耐心,去追求。

這樣的矜貴人兒,就該悉心呵護,小心安放,免她驚,免她苦,免她風雨流浪。如果此刻站在她身後的那個人,做不到這些,他一介草民,卻是願意試一試的。

杜之衡自小便懂得,人生需惜緣,凡事要盡力。

女郎被他突來的一席話驚得睜了雙目,嚅囁着雙脣,又像是想說些表示歉意的話。

“我是說認真的。”杜之衡揚聲重重強調,止住她的起脣,然後,笑着鬆開她的手,站起身,這才告訴她身後的情形:

“好了,你的夫君來接你了。”

2.02 找個人來愛63.找人21.和親27.夜雨58.藤蘿16.盤問48.夢境28.交易30.得罪21.和親5.05 大人有隱疾15.15 起來跟我走46.給我65.苦力39.問疾43.丹珠62.成全71.夫妻56.抱抱22.甜食53.選擇3.03 挖個地洞藏1.01 玉京女霸王44.親兵73.尚主71.夫妻1.01 玉京女霸王7.07做什麼都行13.13 他的好事近5.05 大人有隱疾74.駙馬40.夜賞60.碰瓷11.11 彪悍的女子16.盤問60.碰瓷48.夢境59.過市23.私奔4.04 他要來求我27.夜雨10.10 我與她不熟73.尚主9.09 猛獸歸於匣66.奸相38.慪氣33.談判32.打臉40.夜賞13.13 他的好事近15.15 起來跟我走69.身孕11.11 彪悍的女子70.喝茶51.修羅67.小名32.打臉62.成全62.成全32.打臉46.給我45.恐懼31.豪賭26.陪你42.兒媳8.08 月光下漫步31.豪賭14.14 你好自爲之51.修羅66.奸相59.過市63.找人58.藤蘿54.放手53.選擇27.夜雨7.07做什麼都行46.給我46.給我39.問疾9.09 猛獸歸於匣27.夜雨43.丹珠28.交易38.慪氣64.藏匿1.01 玉京女霸王13.13 他的好事近7.07做什麼都行59.過市70.喝茶25.嫁女11.11 彪悍的女子50.重弩53.選擇44.親兵56.抱抱
2.02 找個人來愛63.找人21.和親27.夜雨58.藤蘿16.盤問48.夢境28.交易30.得罪21.和親5.05 大人有隱疾15.15 起來跟我走46.給我65.苦力39.問疾43.丹珠62.成全71.夫妻56.抱抱22.甜食53.選擇3.03 挖個地洞藏1.01 玉京女霸王44.親兵73.尚主71.夫妻1.01 玉京女霸王7.07做什麼都行13.13 他的好事近5.05 大人有隱疾74.駙馬40.夜賞60.碰瓷11.11 彪悍的女子16.盤問60.碰瓷48.夢境59.過市23.私奔4.04 他要來求我27.夜雨10.10 我與她不熟73.尚主9.09 猛獸歸於匣66.奸相38.慪氣33.談判32.打臉40.夜賞13.13 他的好事近15.15 起來跟我走69.身孕11.11 彪悍的女子70.喝茶51.修羅67.小名32.打臉62.成全62.成全32.打臉46.給我45.恐懼31.豪賭26.陪你42.兒媳8.08 月光下漫步31.豪賭14.14 你好自爲之51.修羅66.奸相59.過市63.找人58.藤蘿54.放手53.選擇27.夜雨7.07做什麼都行46.給我46.給我39.問疾9.09 猛獸歸於匣27.夜雨43.丹珠28.交易38.慪氣64.藏匿1.01 玉京女霸王13.13 他的好事近7.07做什麼都行59.過市70.喝茶25.嫁女11.11 彪悍的女子50.重弩53.選擇44.親兵56.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