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公主向來體健。
她自幼被明妃當作男兒來養,飲食調養,體格鍛鍊,都沒有馬虎過。長大了,也就是個任憑風吹雨刮不爲所動,幾個噴嚏就能驅走傷寒的體質。
可這一次,終於架不住在那雨地裡澆上半天,冰火兩重天的考驗,被裴煊撈着口舌綿綿地親了一通,竟一口氣喘不上來,暈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她終於明白,爲什麼宮裡的美人娘娘們,還有玉京城的貴婦小姐們,喜歡抓一張絲絹子捧心,動不動就暈厥。
原來,眼前一抹黑,諸事拋腦後,還是有些妙處的。
比如,再棘手的難題,再尷尬的場面,再痛苦的體驗,皆能跳過去。
比如,她這一閉眼,再一睜眼,那軟勁散骨的藥效過去了,那焚身似火的藥效過去了,那冰冷雨水澆在灼熱肌膚上的痛苦刺激也過去了,神思清明,渾身輕鬆,衣着乾爽,散着四肢,裹着錦被,躺在落霞閣的牀帳裡,盯着帳頂垂下的牀幔流蘇,發呆。
然後,回神,尋思,該如何找明妃娘娘算賬。
求她老人家,以後別瞎亂折騰了。
未等她思緒連成線,眼前一道麗影一晃,有人往牀沿邊上坐了,一隻玉手撩金鉤,一張精緻的面容從羅帳邊探過來,衝着她笑說:“囡囡,你終於醒了?”
笑聲裡,除了關切與慈愛,還有些許……訕訕的討好。
這母親和女兒,真該對調過來當纔是,夜長歡心道。又聽出明妃話中的蹊蹺,遂蹙眉,抿嘴,板着聲音反問到:“孃親,什麼叫做終於醒了?”
難不成她睡了很久?
窗外,倒是晨光鮮亮,枝頭鳥鳴,幽幽夜色過去了,密實大雨停歇了。難道她在昏睡中過了一夜麼?
“差不多,兩天,三夜。”
明妃一邊笑說,一邊半擡起手,虛捏指頭,數日子,貌似解一道很難的計數題。
“什麼?”夜長歡脫口大叫,猛地掀開被褥,從牀上坐起來。中衣掛身,披頭散髮,衝着她母親橫眉怒視。
就喝點了迷藥,淋了點小雨而已,無論如何,她也不至於昏迷這麼久。兩天三夜?她是不是漏掉了些什麼?
“大前天夜裡,你思及遠嫁之苦,一時想不開,便偷偷將我平日用於助眠的安神藥取來,很是服了些,有些過量,又在雨中坐了幾個時辰,便紮實暈厥了過去。後來,請了太醫過來,針穴都未醒,索性開了些調息將養的方子,讓你好睡了幾日。期間陛下都來看過你兩次,甚是關切呢。”
明妃娘娘眉眼如絲,容顏如妖,聲音圓潤,字句清晰,說得跟真的一樣。
“這是誰的主意?”夜長歡木着臉,歪脣吹開拂在臉邊的一縷髮絲,沉聲問來。
兩天三夜,怕是整個宮裡,不,整個玉京城,都知道她被禁宮裡,畏嫁尋死的笑話了。
“我的主意。”明妃娘娘賠笑,嘆氣。
不然,總不至於對太醫官說實話,是她明妃下藥把女兒給放到了吧,就這樣,將錯就錯,合情合理,還賺一把皇帝的同情心,再看一看能不能動搖他的鐵石心。
夜長歡轉頭,半眯雙眼,看着窗口傾瀉而入的晨縷,思忖片刻,也就想通了這個關節,扯脣笑了笑,乾脆而大氣地說到:“好吧,母親,此事就此作罷。”
孃親大人做什麼,再是奇思異想,荒唐無稽,都是爲她好。所以,她原諒她了。只是,她亦有自己的隱秘執念,不可爲旁人道來。
遂一邊說着,一邊翻身下牀,去衣箱裡尋外衣來穿戴。
室中就她與明妃兩人在說體己話,也沒個宮女進來侍候,夜長歡也懶得使喚人,找出一件月華色的深衣,往身上穿了,簡單系一條腰間寬絲帶,也還有模有樣。
“你要去哪裡?”明妃見她面色凝重,悶頭拾掇,心中有些疑慮升起。
“去前朝求見父皇。”夜長歡穿好了衣服,又往妝臺前坐下,拿起梳子開始梳頭髮。
“求見你父皇……做什麼?”明妃心中的疑慮,越來越濃。
“去告訴他,我死過一次,這會兒已經想開,不會再尋死了。” 夜長歡一邊答話,一邊三下五除二,將頭髮梳了個簡髻,玉簪子固住,妥妥貼貼的。其實,往日的着裝整飾,對半夏十分依賴,並不是她一丁點兒都做不來,而是懶。
此刻,她有些急切,想趕着到皇帝跟前去表明心跡,更是覺得手腳異常伶俐。又打開妝奩盒,略略敷些薄粉,凃一口胭脂。
誰說她想不開了?兩國聯姻,公主和親,國之大計,國之大義,她豈是貪生怕死,逃避責任之輩?就算要逃避,要解決,她也會去直接找父皇,找夏國人,找嵬名霄,親自解決,而無需假借些亂七八糟漏洞百出的由頭,撼不動鐵石帝心,反而徒增笑話。
“你個傻囡,你給我回來!你若堅決些,說你不情願,你父皇多半也下不了狠心逼你,這宮裡還有那麼多的公主,他還可以找別人去,只要不是咱們就行,啊?”明妃見着夜長歡攬鏡略顧了幾眼,便扔下銅鏡,徑直起身往外走,這纔有些急了,趕緊出言勸阻。
說話間,夜長歡已經行至門邊,正欲擡手去拉那虛掩的房門,略略一頓,終是轉身回頭,與她母親說道:“母親這話就不妥了。皆是膝下骨肉,找別人去,父皇就捨得了嗎?皆是同胞姐妹,我之不欲,施之於人,我又於心何忍?”
不就是看她皮粗肉糙,才找她去嗎?本是滿心的委屈,可說出來,卻變成了捨我其誰的大義凜然。
話一出口,夜長歡自己都不覺心驚,原來,心如葦蒲,韌勁無邊,假話說着說着,就變成了幻真,可以把自己都騙了去。
明妃亦心驚,瞠目結舌,坐在牀邊,一時無措。她突然有些搞不懂女兒的心思了,自己費盡心思,抓住一切能使上的力量,想要留她在身邊,哪知,這死妮子還不領情,不跟她一條心。
“那……那裴家的大公子,你心裡就不惦記了?我瞧着……都還挺順眼的……”一向口齒伶俐的明妃娘娘,說話突然吞吞吐吐了。
她是愛女情切,又情怯。
“裴少炎麼……他是好,可是,卻及不上夏國皇子。夏國儲君的正妃,未來夏國皇帝的皇后,這可是留在玉京城裡,掙不來的榮華與尊寵,母親莫再替我擔心了,此去夏國,沒有誰逼我,都是我心甘情願。”
夜長歡立在門邊,珠玉潤音,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昧着心,發着狠,做着她認爲的,最正確的選擇。
她不想給裴煊添難題,她想給母親掙個皇貴妃來當一當。唯一的路,便是出玉京,去夏國,至於,去了以後要怎麼着,她還沒有細想,不過,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反之,如果她此刻就開始亂來,攪得一潭渾水,讓皇帝難堪,難辦,搞不好,父皇會遷怒於人的。
比如,說不定母親的尊榮後福,裴煊的無量前程,便會化爲泡影。
因爲,熙朝皇帝的暗探眼線,無孔不入,很容易便能知道,她母親做過的手腳,也很容易就能知道,裴煊與她的私情。
那日清晨,帶着禁衛兵來公主府的,是樑總侍。他來,除了假託明妃生病爲由讓她進宮之外,還給她看了一本小冊子,上面記錄着她安陽公主府裡的大小動靜,她每日的起居飲食,出行遊戲,訪客來人,事無鉅細。當然,最近的一段時日裡,每日都有裴煊的名字,幾時來,幾時走,服色穿戴,形容神貌,都記得分毫不差。
所以,皇帝是在拿着她的短處,逼她就範呢。
所以,她剛纔一聽自己睡了兩天三夜,便心急火燎,翻身爬起來,胡亂倒騰了,就要趕着去見皇帝,表明心跡。
夜長歡心中一番狠絕思索,重重一跺腳,不再看她母親一臉懵懂又恨她的欲哭無淚相,義無反顧,轉過身,猛地拉開房門……
拉開房門的一瞬間,眼皮一跳,心中一沉,輪到她凝固了形容,漏掉了呼吸。
那門邊上靜悄悄站了個人,是……裴煊!
那人立在門邊上,玉樹迎着清風,黑眸映着晨光,本是一幅能入畫的好風景,只是,那一張玉貌俊顏,冷得發沉,沉得發黑,黑得嚇人。
夜長歡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將屋子裡面的話,聽見了多少,但可以篤定的是,最後那句關鍵的,她說他及不上夏國王子,然後吧啦吧啦後面的,他定是聽見了!
不然,不會是這樣一副恨不得吃人的模樣。
“聽人牆壁,非君子所爲……”
騎虎難下,夜長歡只能打聲哈哈,硬着頭皮頂了這晴天白日下的怒目寒光,擡腳準備從裴煊身邊溜過。
感覺自己像一尾魚一般,舉步若凌波,閃身似蝶舞,細條,滑溜,蹁躚,擦肩而過,眼看就要逃脫這個尷尬之地,然而,突然手腕上一緊,一隻大掌準確地鉗住她,拖得她寸步難行。
拖得她一個重心不穩,差點往裴煊身上栽去,趕緊一邊跳着腳穩定身形,一邊犟着脖子回頭看着門裡面,試着出言嚇唬:“別拉,母妃在裡邊。”
“當我沒在,你們慢慢聊,啊?進屋慢慢說吧。”
她那母妃,卻是最不配合的,已經從裡面跟了出來,堆一臉丈母孃看女婿的喜色,虛擡着手,騰着地方,將拉扯在一起的兩個人往屋子裡面引。
裴煊竟也不客氣,順勢擡腳進屋,同時抓着夜長歡的手腕不放,便將她也給拖了進去。
“砰”地一聲,闔門重響。
夜長歡回頭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她母親在門外聳肩,掛脣,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笑得好開心。
再怯怯地回頭來,小心翼翼看向裴煊。
盡力堆笑,心裡不停給自己壯膽,別怕,別慫,不就是說錯幾句可能有點傷自尊的話嗎?這位黑臉天神大爺,總不至於將她就地正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