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從清晨至深夜,明妃幾乎就沒有起身離開過含章殿。
早間,夜長歡來,嬉皮笑臉告訴她,要去夏國和親,明明是平地驚雷,卻被她說得雲淡風輕。
傍晚,裴煊來,沉眉凝目告訴她,他定會娶她的女兒爲妻。明明是天方夜譚,卻被他說得一本正經。
好在明妃娘娘多年曆練,早已修成一顆柔韌而機巧的心。一日下來,還算承受得住,應對得起。且還順水推舟,借勢而爲,於一團亂麻中抓起了章法。
於是,待到深夜裡,裴皇后來,明妃已經心平氣和,打好了用於等下談判的腹稿,令宮人重新沏了茶,自己則神采奕奕地站在門廊下,準備迎接今夜的徹底攤牌了。
裴皇后踩着雨花,一貫的平靜和顏下,隱着一種比夜雨還涼的怒氣,由青檀撐傘跟着,一路快步進來,過庭,上階,拿一雙冷目看着明妃,柳眉微揚,朱脣未啓,便算是詢問。
明妃依例行禮過後,也就不繞彎子,直接給她指了指落霞閣方向,讓琉璃帶着她主僕二人,去眼見爲實。
明妃心道,落霞閣裡,也不知是何光景。不過,以裴皇后的涵養,多半不會破門而入,看個徹底,只消讓她過去晃上一眼,確認了裴煊今夜確實是在含章殿,那麼,入宮私會和親公主的罪名,便會落實在裴煊身上。皇后娘娘顧念他兄弟的名譽與安危,總會坐下來好生談一談的。
果然,也就一趟來回行走的功夫,裴皇后已經沖沖折返,腳下生風,衣袂微舞,從門廊轉角處行來,從明妃身邊走過,徑直擡腳入殿,撿了主座坐下,看着跟進殿的明妃,開門見山問到:
“你讓我來看的,我看見了,你是何意思,直說吧。”
撤了中宮的架子,越過了稱謂禮節,直呼你我,直問要求。裴皇后也是乾脆。想來,那心思敏銳的人,心中着急了。
明妃便屏退了閒雜人等,讓琉璃從外面關上殿門,自己於几案側邊陪坐了,卻不直陳她心中所願,而是先講一段來龍去脈:“安陽要去夏國和親,今日又被陛下放到我這裡看管着,心中大約不甚痛快,今晨一來,就一個人關在寢閣裡生悶氣。足不出戶,一日未食,到了夜間,我終是怕她餓壞了身體,便讓琉璃給她送些飲食去。琉璃回來,就悄悄與我稟說……公子來了。”
裴皇后垂眸靜聽,不置可否。明妃卻掛一抹無可奈何的苦笑,再擺一副事不幹己的架勢,繼續說來:“琉璃常隨我行走,自然不會認錯,我不知公子是如何入得內宮,又是如何避人耳目進了含章殿的,只想着這事情非同小可,亦不可隨意聲張,卻又不知該如何處置爲妥,便只有斗膽請娘娘連夜冒雨過來,請娘娘做主了。”
明妃沒有說裴煊還在這殿中喝了半響的茶,與她聊了一籮筐的話。她當然不會說。在裴皇后面前,她只能裝着沒看見裴煊來含章殿,若不然,萬一裴皇后反打她一耙,說她知情不理,縱容外男與公主私會,那還談什麼?
故而,明妃只說,皇后的兄弟私會她的女兒,她表示很爲難,也很替皇后娘娘想。沒有大肆聲張,鬧得滿宮皆知,便是賣了皇后娘娘一個天大的人情。
“你的意思是,你見着少炎私會安陽,卻沒有聲張,便是賣了我一個人情,要我怎麼着感謝你?”裴皇后聽得懂她的意思,索性挑明瞭問得直白。
“娘娘言重了。”明妃笑答。多年後宮相伴相處,相鬥相爭,裴皇后對所有人,皆是一張看不出內裡的清水臉,唯獨對她,向來直白。大約是覺得她喜怒形於色,清淺好相與吧。
“我瞧着他二人雖情投意合,但是,公子乃公府嫡子,擔着門楣重責,又是朝廷重臣,前程無量,與安陽怕是不太登對,我也不奢求多的,只盼着,姐姐若是有什麼法子,能讓安陽不遠嫁夏國,便知足了……”
笑裡太極,明妃還是將她與人方便的條件清楚地講了出來。轉瞬思及女兒命運,不由得嘴角一沉,有些悲慼:“說實話,陛下突然要安陽去和親,我心裡還是挺不是滋味的,且不論陛下那麼多子女,爲何獨獨挑她去。我一思及她一個人要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兇殘蠻夷之地,千里迢迢,興許終生難再見,便覺得了無生趣……”
明妃說着,不覺動容,眼中含淚,晶瑩閃爍,趕忙拿了袖中帕子,擦拭眼角。
裴皇后擡眸看了看邊上說哭就哭的人,沉默少頃,面有難色:“安陽去和親,是陛下的主張,且又已經上了朝議,我如何做得了主?”
至於陛下的主張,是因何起唸的,裴皇后自是不會多言。夏國國書遞進玉京的前一日,她獲悉裴煊送來的西北密信,大致知道了夏國人的要求,那天晚上,便在皇帝耳邊上,多誇讚了安陽幾句。帝后雖隔閡已久,外間看來甚至還有些生分,但是,皇帝對她的識人之明與理事手段,還是很認同的。
“世人只道陛下多情喜新歡,可是隻有我知道,陛下心中最看重的,從來都是姐姐。若論這後宮,還有誰能左右陛下主意的,非姐姐莫屬。”
明妃也是個眼尖的明白人,她這番話,不僅僅是簡單的恭維,而是她多年觀察,暗自揣摩而得的隱情。明面裡,她是最得寵的妃子,暗地裡,皇帝有些心思,很是長情與深厚得可怕。不然,爲何中宮壞事做絕,卻還能穩如泰山?說白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太子之後,宮中再無皇子出生,若不是皇帝能容忍,哪有如此奇巧之事?
“說錯話了,陛下聖明果斷,豈是你我能左右的。”裴皇后清涼一笑,當即拈出明妃的一個口誤。不管心裡承認與否,嘴上絕不會留人口實。
“那是……”明妃一笑,擡手捂嘴,認了錯。
裴皇后滿意地挑了挑柳眉,神色微動,未再多言,兩人的談話便陷入僵局。殿外夜雨依舊,室中茶香隱隱,兩人卻皆已無心品飲。
殿中清寂,更漏如蓮,熏籠香盡,大約數着自己的鼻息過了十幾息,明妃嘴角掛笑,又找些話來,打破這尷尬的靜默:“寧王近來似乎看上了我兄長家的小侄女,總是尋些由頭,隔三差五地往我兄長府上跑。我兄長不明白這些小兒女的心思,便進宮來問我的意思。我便與他打開天窗說亮話,讓他把女兒看管緊些。我對他說,那老大不小的寧王,看上的未必是那個才豆蔻之年的青澀丫頭,說不定是你手中的京畿大營呢……”
聽起來,像是突然宕開一筆,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可話裡的意思,卻又再明白不過。明妃之所以敢在這深夜大雨裡,硬把裴皇后拉到含章殿來,與她敞開了談,除了拿裴煊的聲譽賣人情,其實,京畿大營纔是最大的底牌。
明家手握京畿軍權,明妃膝下卻無皇子,所以,無奪嫡之憂。然而,京畿重兵,可拱衛京師,亦可控制京師,可行擁立之功,亦可助人奪嫡。而至於想要助誰一臂之力,全看明家人的心情。若是寧王做了女婿,那麼,明家人就得在現在的儲君與寧王殿下之間,好生選擇一下效忠對象了。
故而,明妃一邊說,一邊認真地看着裴皇后,不放過她臉色的一絲兒神色變化。可裴皇后心性涵養太好,面色如鏡湖,平靜得沒有一絲兒變化。
不過,這就夠了。沒有反應,便是反應。入了心,纔會隱於面,不讓別人看出來,被別人拿捏。可明妃娘娘火眼金睛,能看穿這一層,畢竟,相處得太久了,彼此早已熟透。明妃便微笑着,拋出自己的選擇與主意:“我倒是瞧着,兄長家的小侄女與太子的年紀還相近些,再過幾年,兩個人若是做對小冤家,興許還不錯。”
說着,一雙食指一挨並,學一個點鴛鴦撮姻緣的媒姑姑模樣。只要能夠讓女兒不遠嫁,陛下百年之後,誰來接着做皇帝,明妃娘娘不太在意,反正,最名正言順的,就是獾兒太子,那就太子吧。
裴皇后垂眸看了看明妃那兩根並在一起的青蔥玉指,兩個塗着鳳仙花汁的指甲蓋,便是兩個鮮豔的小紅點,湊成了一對。再順着她的指尖,雙手,衣袖,手臂,擡眸上去,看了看明妃那雙頗有誠意的瀲灩美目,終於勾脣一笑,含糊說來:“獾兒的事,可以再議;安陽的事,亦容我回去好生想一想。”
話音未落,便已起身,往殿外走。
相當於什麼都沒有說,可是,卻算是應允了與明妃的交易。太子娶明家女,明家做了未來皇帝的後族,也就不會再生二心,而裴皇后則要想辦法,讓夜長歡遠嫁夏國之事,終不能成行。
明妃自然聽得懂裴皇后的意思,那骨子裡冷傲的人,能說出再議,還有好生想一想之類,已經是很不錯了。遂趕緊起身送客。
出了殿門,站在廊下,明妃一邊看着裴皇后頭也不回地離去的背影,一邊萬分感嘆,皇后娘娘真是威武。明明是被人拿了她兄弟的把柄來要挾,她心急火燎頂着大雨來救場,卻至始至終不提裴煊半個字,便把事情給解決了,到得後來,還不知不覺,移形換位,搞得像是別人在求她一般。
可不是求她麼?把整個明家都押上了,把兄長和侄女都出賣了,來求她。呵,明妃不覺嗤笑。
一聲笑罷,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廊下冷風中飄散,才恍然想起來,她是不是應該關心一下落霞閣裡的狀況。遂叫了琉璃,隨着她去後面偏殿看看。
繞着屋檐,避着雨幕,一路穿廊轉角,行至那妮子的寢閣門前,明妃纔看清楚房門大敞,門前籠燈下,渾身滴着雨水的裴煊,打橫抱着渾身滴着雨水的夜長歡,正要進屋,見着她來,便轉過身,帶着一臉的不好意思,啞着聲音告訴她:
“她暈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