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長街, 店鋪林立,車水馬龍,行人如織, 繁華喧鬧。
稍有曲折或差池, 便會引起過往行人的迅速圍觀, 彈指功夫, 可以把整個大街都給堵塞了。
一輛馬車撞倒了一個小娘子。
這是一個很有看頭的八卦。
撞人的馬車, 通身黑漆漆的,沒有顯示主人家姓氏身份的徽樣,也沒有任何瓔珞流蘇七寶裝飾, 看着挺不起眼,然而, 明眼人都懂, 那些恨不得把尊姓大名和全部身家都掛在車身上的, 都是些急於顯擺的玉京新貴暴發戶,真正的那些百年世家, 望族顯貴們,通常就是這個樣子,低調而華麗,那紅木黑漆的車身,蜀錦暗紋的車簾, 便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擔得起的。
坐這樣的馬車出行, 主人家的來頭通常不小, 且還是不便到處張揚的那種。這樣一個來頭大得都得需要遮掩過市的人, 當街撞了人, 自然是很刺激玉京閒人們的神經拉。
再看那個被撞的女郎,錦衫華衣, 滿頭點翠,光那身行頭,就是家有金銀滿鉢,才養得起。這樣矜貴的女郎,狼狽地伏在地上,臉貼地面,衣沾塵土,她卻渾然不覺,跟醉臥花叢一般。車伕一臉緊張,勒着馬頭,約束着馬蹄,生怕那受驚的四蹄畜生不長眼,再把她踏着了,她卻不躲;馬車邊跟班的小廝,快步上前來,要扶她起來,她也不起。
邊上一個丫頭模樣的人,蹲在地上,一臉焦急地守着她家小姐,卻也不伸手扶人。
大約是等着車裡的正主,親自出來扶。
衆人搖頭又晃腦,嘖嘖稱歎,這光景,怕不是碰巧撞了人那麼簡單囉,尋親的?遞狀的?還是碰瓷的?尋仇的?
好戲要開場囉。
見着那車內的男子出來,芝蘭玉色,挺拔鬆姿,着一身玉帶紫袍,只是取了腰上佩戴,看不出具體品級,只看得出官位很高,年紀很輕,面目很俊,彼時近黃昏,夕陽向西垂,斜斜一抹霞光,打在他臉上,衆人竟瞧出些面白脣紅的……豔色。
衆人譁然。
玉京民風開放,怪事特多,不過,有些怪事,是有套路的。
衆人圍觀着這個從馬車上下來的青年男子,心中略有所悟,這樣的男兒,生了個好人家,又有個好本事,還有副好皮囊,玉京的女郎,怕是都想往他車上撞的。
果然,只見他徑直行至那伏地的小娘子跟前,也不彎腰扶人,只是垂目辨認。
那神情,是在看熟人。
可不是熟人嗎?且還是當今太后跟前的紅人,呂氏楨兒是也。
寧王奪宮,呂相爺領着一班有骨氣的臣子,在紫宸殿外面的廣場上,日曬雨淋,不吃不喝,抵抗了好幾天,拒不接那假遺詔。他家裡那個小女兒,也是個功臣,據說寧王封宮時,是呂楨兒及時通風報信,讓太子及時出宮,藏了起來,使得寧王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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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即位,按慣例,前任宰執罷相,去做給先帝修陵寢的山陵使,如今,先帝入陵厚葬,老相公便回朝,拜了帝師,成了新帝日日禮拜,事事詢問的太傅大人。
他家那個立功的小女兒,也得到了太后的賞識,成了日日進宮伴駕解悶的大紅人。一番相處下來,太后娘娘越看越喜歡,於是,在今年的春日賞花宴上,就把去年擱置的親事重提,想把那份因安陽公主攪和而被擱置的緣分,重新續起來。
這些日子,裴煊正爲此事煩惱,他的親姊執拗,如今做了臨朝的太后,更是獨斷專權,也無人敢違。他一直暗自尋思着,得想個什麼穩妥法子,讓這事給黃了纔是。心中主意堅定,想他自己總不至於再亂娶他人,一個做假戲的沒藏丹珠,已經是底線了。也就沒有與夜長歡提說。
此刻見着這呂楨兒撞到在車下,卻無傷無痛,趴得自在,分明就是故意找茬。據門房說,呂家娘子相邀的帖子,日日都來,裴煊只當沒看見,一次也沒應過,也沒回過話。
興許是敲不出他的迴音,便想出這當街撞車的怪招來了。
裴煊思及於此,面有不悅,便冷着聲音,問地上的人:
“你自己起來?還是我叫人扶你起來?”
呂楨兒伏在地上,手掌生疼,膝蓋生疼,渾身都生疼,她忍了;眼皮邊上,是圍觀路人各式各樣的袍角與靴面,又臭,又髒,灰塵嗆鼻,她忍了;耳朵邊上,是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嘖嘖稱奇,拿她當笑話看,她也忍了。
只要裴煊能夠當衆把她扶起來。
他的車馬把她給撞到了,他親自扶她一把,不可以嗎?聽說前段時間,有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在他府門口耍賴賣乖,他都把她收進府裡,當貼身的丫鬟了。
別看他此時黑麪冷聲地與她說話,但呂楨兒不死心,心不死,從孤女作丫鬟這件事中,她看出,裴煊也許是冷麪不冷心。故而硬着頭皮,假聲哀吟:
“我頭暈,膝蓋疼……”她亦要耍賴賣乖。
只要裴煊能夠當衆把她扶起來。她與他,纔能有交集,有對話,才能重續這段欽定御賜的美好姻緣。至於那個曾經被人拿捏的短處,已經不重要了,她在最關鍵的時刻,獲得了太后娘娘的信任。而且,那個曾經把她嚇得掉進水裡,渾身溼漉地坐在地上失態痛哭的可惡公主,也已經遠嫁他國,魂散異鄉,再也威脅不了她了。
然而,郎心似鐵。郎君的心,比這東市的街面,還要硬。
裴煊接下來的話,硌得她面疼,心疼,比觸在地上的手,磨在地上的膝,還要疼。
那驕傲而冷漠的人說的是:
“那你最好別起來,小心動了筋骨,就這樣待着,啊?柴胡,即刻進宮去,請個今日當值的御醫來看看。”
說完,甩手撩袍,竟準備晾了她在原地,上車走人。
呂楨兒見着那人衣袂袍角揮動,眼看就要蹬上馬車去,她再也趴不住了,猛地支起半個身子,拖坐在地,梗着脖子,衝着那個響亮應着聲,正欲掉頭要進宮請御醫的跟班小廝,驕傲地甩了一句:
“不用了,我自己能起來!”
緊跟着,腿腳利索地從地上爬起來,追着那個已經蹬上車架,正欲進車廂的絕情之人,脆聲質問:
“賞花宴那日,太后讓大人帶楨兒遊湖的懿旨,敢問大人準備幾時遵從?”
有點無理取鬧的蠻橫,有點不顧儀態的撒潑,卻又有點心機與厲害,擡出了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大來頭。
廣庭大衆之下,都聽着呢,太后娘娘的懿旨,敢抗旨不?
街市本喧鬧,此刻卻猶如寂靜空場,圍觀的行人們,卡住了脖子,屏住了呼吸,齊齊噤聲豎耳,等着看那個登上馬車的冷麪郎君,要如何反應。
裴煊頓了頓,轉頭側面,用一種低低沉沉,卻又磁亮得足以讓周圍人聽見的聲音,與呂楨兒說道:
“太后的懿旨,我從未打算遵從。”
衆人抽氣。呂楨兒張了嘴,一口氣呵出去,半天沒能吸回來。
她哪裡料到裴煊會如此囂張!
下一瞬,她還看見了更囂張的一幕!那車廂裡,伸出一隻白皙小手,拉在裴煊腰間玉帶上,竟是連拖帶拽的,將他給扯進了車廂。
馬車啓動走遠,行人鬨笑散開,呂楨兒仍立在原地,又氣又惱之餘,她又飛快地回神尋思。
裴煊的車裡,有個女子,一直沒有露面,卻可以大膽地,探手出來拉裴煊的腰帶!
怪不得,夕陽霞光中,看着那玉面郎君有種脣若塗脂的豔色,原來是女人的胭脂,是他與女人在馬車上親暱,留在口上的痕跡!
玉京人衆口相傳,裴相爺不是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嗎?怎的在行進車馬中,冠冕朝服下,都透着旖旎女.色的蛛絲馬跡。
呂楨兒直覺感到,一種濃濃的威脅來襲,一種濃濃的好奇襲來。
當即領着隨身丫鬟,跳上街邊那輛自家的馬車裡,讓車伕跟上遠處裴煊的車。
遠遠地墜着,過市,穿街,繞巷,出了南邊城門,直至南湖。
玉京城外,三大好去處,東原,西山,南湖。
太后娘娘的懿旨,讓裴煊要帶呂楨兒去遊的,就是南湖。
那暮春之際的燦爛夕陽中,湖面波光粼粼,舟舫點點,湖岸曲徑,垂柳簇發,確是個小情兒們攜手出遊的好去處。臨水照花,舉杯邀月,呼朋聚友,對景抒懷,皆相宜。
呂楨兒坐在自己馬車裡,遠遠地藏在一棵垂柳後面,看着那輛馬車在一艘雙層畫舫停靠的湖邊停駐,裴煊跳下車來,已經換了一身常服,見他轉身扶一纖細女郎下車,踏上搭橋木板。
那女郎頑皮,略略張了衣袖,鳥雀一般躍上去,幾個蹁躚縱跳,踩得那木板顫巍巍搖晃,那細條的身子也就跟着如風中搖花,裴煊急忙從後邊把她摟着,兩個人鬧成一團。
遠處依稀笑聲,可是,呂楨兒卻能在心裡聽得見那種打情罵俏的融融之感,且刺耳之極。
她憶起,去年春日,宮中玉明池,也是這般的畫舫,這樣的木板,她餓得頭暈眼花,懷揣惴惴不安踏了上去,卻被安陽公主在身後一個縱跳,一個拉扯,就把她嚇得落水,成了笑話。
換作今日的她,不會了。
呂楨兒看着遠處的光景,咬牙發狠。
那對男女在踏入畫舫的當口,湖面清風掠過,掀起女郎頭上的帷帽,飄落水中,那女郎本能地探腰伸手,想要去撈,卻被裴煊一把將她給撈進舫子裡去了。
就在風吹帷帽的那一瞬間,呂楨兒腦中電光火閃,心中恍然大悟。
她看清楚了那個女郎的相貌,同時也窺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