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之前訂好的包廂中落座,夥計上來斟好了茶離開,等着上菜的功夫,秦木燃忍不住問道:“王捕頭,怎麼隨便來酒樓吃頓飯,都能遇到阿貓阿狗堵樓梯找茬,你這神捕的威風看來震不住人呀?”
“什麼神捕不神捕的,當捕頭嘛,總是難免會得罪些人的。”王戈笑笑攤手,說道:“再說了,那羅崇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人家羅家可是青州的‘地頭蛇’,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那你還敢對他動手?”秦木燃說道:“他身邊那個被我踢飛的傢伙,你可未必打得過。”
王戈笑:“這不是有‘秦公子’在麼?”
秦木燃又問:“今天若是我不在呢?”
王戈理所當然地道:“那我就不扇他。”
“我若是不出手呢?”
“那我大不了就挨頓打唄,好歹我也是個捕頭,他總不至於打死我吧。就算他想打死我,‘秦公子’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我被打死吧。”
看着王戈那無賴的笑,秦木燃無語了。
事實上,王戈跟她說的話,倒不全是開玩笑。若是今日只有他自己一人,他有很大的機率會選擇避讓裝慫。
倒不是他真的怕了羅崇和他帶的那個年輕高手,純以功夫身手論,他可能不及對方,但若是真的以命相搏、手段盡出,他相信以他的各種裝備,最少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但在這種情況下暴露自己的底牌,着實沒有必要。
而且,他對羅崇出手,其實也不純是爲自己出氣。在羅崇說出那些話後,他就知道,身後的秦木燃是絕對不會忍氣吞聲的。秦木燃功夫很強,但實戰經驗匱乏,從之前離開太原路上那件事就可看出,她不太懂得收勁和控制力道,對羅崇出手,不說直接打死了,萬一打成個重傷殘疾之類,事情也會不好辦。畢竟羅崇並不會武功,嚴格意義上來說,算不上是江湖人。而他在這其中,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麻煩終歸也會不少。
而現在,他先對羅崇出手,只是抽了個大耳瓜子,看起來腫了半邊臉,挺慘的,但不傷筋骨、也不會留疤,那位羅老爺知道了,指不定還得“感謝”自己替他“教育”兒子。而那位跟着羅崇的年輕高手,既然出手,那被秦木燃揍,就是天經地義的了——他很確定,驟然交手,那年輕高手肯定不是秦木燃的對手。當然,若是在有準備的情況下一對一公平相鬥,倒未必會敗得這麼快。
從太原回來後,王戈曾經問過“洛姨”,“秦公子”的身手水平如何,得到的答案是二流以上,不考慮實戰技巧、江湖經驗的話,甚至可以說是“準一流高手”,而若單論內力純厚程度,可能地榜上的大半一流高手都還比不過她。
老實說,在知道秦木燃竟然有“準一流高手”的實力時,王戈也是十分驚訝的。他很清楚,以秦木燃的年紀,能有這種水平的內力修爲、功夫身手,除了家學淵源、有個宗師級的爺爺傾囊相授外,自身的天賦也是極其重要。不說其他人了,就是王戈自己,哪怕有秦木燃的出身和條件,同樣的年紀下,內力也不可能練到她現在的程度。當然,如果是不設規則、底牌盡出的實戰的話,兩個秦木燃都要被王戈吃得死死的。
說起來,那位曾被他“暴雨梨花針”誤傷的女劍客程浩妍,年齡上和秦木燃應該也差不多,那位的實力同樣是深不可測,論內力純厚,怕是還要強出至少一個層級來。如果說秦木燃是“天才”的話,那位只能用“怪物”來形容了。
“喂,你這麼看着我幹嘛?”看王戈半天不說話,盯着自己直看,秦木燃有些心裡發毛,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麼呢?”
王戈笑了笑:“在想一會吃完了飯,你要是提什麼非分的要求該怎麼辦?所謂吃人嘴短,我答應還是不答應?”
秦木燃翻了個白眼,撇嘴道:“放心,不是有求於你。請你吃飯,不過是感謝之前……之前回青州路上……的那件事。”
“哪件事?”
秦木燃皺眉:“就是……那三個跟着我們的人。”
“噢,你是說那三個想對我們不利的馬賊啊!這有什麼好謝我的,不是你一個人就把他們三個放倒了麼?”王戈自然知道秦木燃說的是哪件事。
秦木燃問道:“後來呢,後來你帶着他們,去哪了?”
“去追查他們老巢了。”王戈按照當時跟洛姨對好的說辭回答。
“查到了麼?”秦木燃追問。
王戈搖頭,一臉鬱悶地嘆息道:“沒查到,半路還讓那倆小子跑了。”
秦木燃半晌沒有說話,王戈疑惑擡頭,卻見她眯着眼一臉懷疑地看着自己,奇怪道:“你這麼看我做什麼,難道我還需要騙你不成?”
秦木燃肯定地說道:“那三個人不是馬賊。”猶豫了下,看了眼關着的包廂門,微壓低聲音道:“他們說自己是晉王府的人。”
“他們誆你的。”
秦木燃慢慢搖頭:“王捕頭,不要把我當傻子,那三個人的反應,你和洛姨的反應,都說明他們絕不可能是什麼馬賊。而如果不是馬賊,又能讓洛姨和你這麼鄭重其事,專門斷後,還能是什麼人?”回青州的這一路、回到青州的這段時間,她沒少想這件事,越想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測懷疑。
王戈微皺眉:“這事,你問過洛姨了麼?”
“問過了,她說是馬賊。”
王戈笑了:“哎?洛姨跟你說是馬賊,你不敢追問,我跟你說是馬賊,你就說不信,你這是欺負老實人吶?”
王戈想了想,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這事,你就當那是三個馬賊好了,就此揭過,也不用再提了。”微頓下又道:“退一步來說,就算你確定了他們是晉王府的人,那又能怎麼樣?你又能做什麼?”
秦木燃少見的沒有反駁王戈,因爲這個問題,她其實自己也想過了,王戈說的並沒有錯。
即便是分局開遍大明的四海鏢局,即便是她的爺爺大宗師秦天白,也沒有辦法和晉王府對抗,那是當今大明最有權勢的幾位藩王之一。何況,這件事,他們也沒吃虧。但王戈的話,也讓她確定了,那三個人,確實是晉王府的人。
“那兩個人,還有那具屍體……你把他們怎麼樣了?”秦木燃還是忍不住問道。
“吃了。”王戈說。
秦木燃一怔,眼中閃過一絲驚嚇,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王戈在糊弄她。
“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秦木燃桌下的腳一伸,踢了王戈一下。
王戈笑道:“反正他們沒法來找你麻煩就行了。”
秦木燃很想問他是不是把那兩個人殺了,但是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你確定晉王府不會查到我們身上?”
“放心吧。”王戈很肯定地說道。
秦木燃覺得很奇怪,爲什麼提到晉王府,王戈話裡話外,都沒有多少忌憚和敬畏的意思。如果說是一般的江湖人,那還可能說是無知者無畏,但王戈可是公門差人,怎麼也不會不明白晉王府這三字代表的意義。而且,他又爲什麼有把握晉王府的人查不到他們頭上來?那三個人爲什麼要跟着他們?爲什麼她策馬過去,他們會第一時間拔劍出手?
不過秦木燃並沒有把自己的疑惑問出來,因爲她也知道,王戈不會回答,而且自己知道了,也做不了什麼。
上菜後,王戈就着“青萍樓”的幾道特色菜品插科打諢,引得秦木燃又是忍不住一頓嘲諷揶揄,倒是成功地轉移了話題。
不知不覺間,便是秦木燃自己也沒有發覺,她對王戈的態度,與初見時相比,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
初見王戈時,秦木燃老實說是十分失望的,因爲與她想象中的年輕“神捕”、江湖俊彥形象相去甚遠,莫名地就是有些生氣。所以後來在太原相遇時,下意識的就是處處與他針對,不論他說什麼都忍不住要揶揄嘲諷兩句,王戈越是表現得沒脾氣,她就越是忍不住步步緊逼。但她卻發現,對王戈的事情知道得越多,瞭解得越多,越是覺得看不透王戈,特別是回青州路上那“三個馬賊”的事情,更是將她之前對王戈建立起來的印象大半推翻。
“我能問你個問題麼?”秦木燃喝了兩杯果酒後,似是隨口說道。
“問吧。”王戈一邊和秦木燃閒聊鬥嘴,一邊筷子卻也沒停過,桌上的菜餚八CD進了他的腹中。
“你第一次殺人……是什麼感覺?”
筷子停在了菜碟上方,王戈下意識擡頭看向秦木燃,看到那張俊秀清麗的臉龐上,竭力掩飾卻掩飾不住的不安和憂慮,一下子明白,她爲什麼一直在追問那“三個馬賊”和“晉王府”的事了。
這位秦家的大小姐,雖然是老宗師秦天白的孫女,自己武功也極好,有着“準一流高手”的身手,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罷了,以她的出身,之前恐怕也很難接觸到什麼江湖險惡、生命危險,被家人保護得很好。說不定,那日面對“三個馬賊”的時候,就是她第一次與人交手見血。
十六七歲的年紀,如果在後世,秦木燃還是個高中生,關注的除了學習外,應該是衣服鞋子偶像演唱會之類的事。別說殺人了,就是殺雞都未必親眼看過。
洛姨一口咬定是“馬賊”,也不給她再討論和詢問的機會,而偏偏這件事情,除了洛姨外,就只剩王戈知情。涉及到“晉王府”三個字,她應當也清楚不能與他人提起,所以只能一直憋到現在,也難怪今天直接到家裡堵王戈,也要把他拉來吃這頓飯了。
能和她談論這件事情的,確實也只有王戈了。
“那三個人之所以跟着咱們,是想擄走小白龍,他們本來的打算是……”王戈卻並沒有直接回答秦木燃的問題,而是轉而將他從那個晉王府護衛口中拷問出來的信息,精簡提煉了一番,緩緩道出。
“所以,若非你突然過去,讓他們改變了計劃出手,再過一段,他們或許就會帶着一隊喬裝成盜匪的衛所官兵過來了。這些人,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那三個人,不論哪一個,都是死有餘辜。別說那傢伙是跌落馬下自己摔死的,就算是直接被你所殺,那也是爲民除害、替天行道。剩下那兩個,也都被我解決了。他們活着,只是禍害。不僅會禍害我們,也會禍害其他無辜的人。”
“他們……竟敢如此?光天化日之下……這還有王法嗎?”雖然早有所猜測,但親耳聽到王戈所說,知道那些人之前做過什麼、又打算做什麼,秦木燃依然是抑制不住的驚愕。
“王法?”王戈笑着搖頭。
秦木燃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有點傻——在晉地,“晉王府”可不就是王法嗎?
但心裡還是忍不住涌起了一股怒火,如果再回到當時,面對那三個晉王府“惡賊”,她說不定會直接把斬殺。
這麼一想,忽然間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
之前怎麼追問王戈都不肯說的事,現在卻主動說出來,秦木燃明白,這是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心結,在開導自己。
這段時間,她只要閉上眼睛,就總是不由自主地會想起那天的事情,想起她斬落那三個漢子的情形,想起那個跌落馬下撞爛了腦袋的慘像。甚至連做夢,都是在和人砍殺拼鬥,血肉四濺,已經在夜裡驚醒過幾次。
這讓她有些泄氣,或許,自己真的不適合這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