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大街,人羣熙熙攘攘,成羣結伴地圍在路邊,指着由遠及近的隊伍竊竊私語。
“好氣派的花轎!這是誰家迎親喲!
“停轎!”
一道清脆女聲從轎中傳來,八名轎伕面面相覷,卻不敢照做,只是放慢了速度。
“我讓你們停下,聽見沒有!”
轎簾唰地被掀起,一名橫眉倒豎的紅衣女郎探出半個身子,一隻雪掌便揪住了其中一名轎伕的衣領。
轎伕們無措地看向馬上的白鶴軒,見他點頭默許,這次連忙放下轎子退到邊上。
“怎麼了娉姬?可是這轎子不好,顛着你了?”
梅馥看他一眼,跳下轎子,徑直便往前走。
白鶴軒一愣,苦笑着翻身下馬,三兩步追上她,手剛要搭上她的肩頭,卻被她驀然側身躲開。
“白鶴軒,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麼目的,可今日我答應和你走,不過是爲了離開國舅府的藉口,你千萬不要以爲我還真答應你的求親了!”
白鶴軒望着她凌厲警惕的眉眼,不怒反笑道。
“不必姑娘言明,鶴軒看得出來,姑娘與國舅之間定然有些隔閡,所以如此,鶴軒知道姑娘只是利用我離開,可是……鶴軒的心意,卻不是假的。”
梅馥看他半晌,像是聽到什麼無稽之談般,嗤笑一聲,扭頭就走。
“梅馥!”
振聾發聵的兩個字,生生讓她釘住腳步,除了夏雪籬,已經很久沒有人喊過這個名字了,所以當下被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喊出口,才讓她無比震撼,甚至微微顫抖。
梅馥鎮定了一下,轉過身,淡然道。
“白公子,雖然你也不是第一個將我錯認爲梅家大小姐的了,可我還是要再強調一遍,我乃江南馮家阿娉。”
白鶴軒搖頭一笑,走至她面前,低頭在她耳邊低聲道。
“吳儂軟語說得再好,卻掩飾不住性子裡那股倔強,梅馥,裝得再像,你始終還是梅馥。”
梅馥心頭大驚,還欲辯解,白鶴軒卻微微搖頭,一根手指橫在她脣邊。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有什麼疑問,先到白府再說,相信我,我絕不會害你!”
白府與國舅府完全兩個方向。
梅馥坐在大紅花轎裡。一路上敲敲打打,熱熱鬧鬧,鞭炮聲不斷。白鶴軒似乎沒受方纔一幕影響,昂首坐在馬上,恍若人生三喜中娶妻,絲毫沒有半分作戲玩鬧的影子。梅馥猛地摔下轎簾,隔絕了一切喧囂。第二次坐花轎,卻再也沒有半分開懷。人生路漫漫,上一次成親進入顧府從而掀起人生的波濤,而這一次……
梅馥蹙眉,從袖袋中再次確認了下隨身的利刃,才稍許放下心來。既然天不遂願,那就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白府門外現已是張燈結綵,十六隻大紅喜字八角燈籠隨風搖曳,而花轎方落,喜炮便已噼噼啪啪大響,足足一炷香時間。白鶴軒今日也是一身紅裝,雖不是兩人正式拜堂,卻也搞得勢頭十足,惹得左右鄰里相邀而看。
特別是小孩子,已是把梅馥的花轎團團圍住,吵鬧着討糖吃,白府的彭管家見狀,右手一揮,已是有丫鬟託着朱漆托盤魚貫而出,漫天的彩紙隨着糖果銅板散下,惹得小童們歡鬧着瘋搶,白鶴軒趁勢站在轎前拱手。
“各位鄰里街坊,白某今日迎得未過門的夫人進府,等改日大婚還請各位鄰居賞臉來喝一杯薄酒。”
他面目秀美,雖是近幾年才落腳京城,但因風度翩翩。樂善好施,在京城商戶中也頗有地位,此言一出,更是惹得衆人喝彩,紛紛向白鶴軒道喜。
梅馥在喜轎裡坐立不得,這死傢伙,這樣興師動衆一弄,更是搞得自己下不了臺了,雖知道以後定是也要頂着夏雪籬侍妾的名頭轉折,可不知爲何,此番,梅馥卻自欺欺人的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白鶴軒轎中之人是自己……
終於,一隻修長的指尖挑開了轎簾,只一縫,破開了虛掩的半分光陰,白鶴軒清朗的聲音也輕輕響起:
“阿馥,好了麼?”
梅馥渾身一震,可轉瞬間已是掀簾站起,卻是廣袖掩面,不顧他伸出來的手先白鶴軒一步走上青石臺階,邁入了門檻。
白府衆人一愣,這新夫人好大的架子,竟是拋下家裡的美公子不顧,可再看自家那傲嬌如孔雀的小公子,此番面上竟沒有半分怒氣,只微微看着那鮮紅的背影發了一會呆,面上的表情竟是濃濃的寵溺,隨後竟不要臉地也快步跟了上去。
……等等,這真的是他們家的公子爺嗎?
彭管家驚得嘴巴都合不攏,待他回過神來,一看周圍人也是愣在當下,均看着兩人離去的方向久久無語。
“還呆着幹嘛,奏樂啊!”
彭管家喝了一嗓子,霎時屋外又恢復了喧譁,他抹了抹額上的汗珠,板起臉來狠狠看了衆人一眼,強壓了其他人好奇的目光,這才忙不迭往屋裡走去。
“阿馥,你生氣了?”
白鶴軒看梅馥一個勁地快步疾走,完全沒有身爲客人的自覺,瘋也似橫衝直闖,卻也不惱,他三兩步走到梅馥旁邊,還想開口,那豔妝美人卻已是猛地回頭,橫眉冷對中掩不住的戒備與抗拒。
“你到底是誰?還有,不要這樣叫我!”
平白被嬌聲呵斥,白鶴軒還是難得的好脾氣。他一個轉身擋在梅馥跟前,風流上挑的桃花眼此刻卻泛出些許呆意:
“我是鶴軒啊,阿馥,難道你不記得我了?”
“誰記得你?白公子,不是有話要說,那請開門見山吧。”
見梅馥一臉嚴肅,白鶴軒也收起了臉上的玩笑,他正了正色,嘴邊噙了一絲笑,咕噥着說了句“不好玩”,再看梅馥殺人一般的視線朝自己射來時,總算恢復了往常的和煦溫潤樣,無奈妥協。
“哎,算了,阿馥,你隨我來。”
白府雖只是一般商賈世家,且在京城落腳不過幾年,但這府邸卻修得十分氣派,那幾進幾齣的園子,以花園中中心的蝙蝠形池塘爲心,四面輻射開來,而白鶴軒帶着梅馥一路穿過花園,最後在一方小院前落下。
“阿馥,這幾天你先住在這裡。”
見他不知好歹反覆還這樣稱呼自己,梅馥正欲發怒,可下一秒,隨着白鶴軒掏出鑰匙,打開上扣的如意銅鎖,那虛掩的梨花門被他輕輕一推,映入眼簾的一切讓她完全忘記了呼吸。
滿院的垂枝海棠,現已是花期末尾,那零星點綴的殘敗花朵凋零地墜在枝上,地上一片落紅。把整方小院襯出了幾分夢幻,但也生出了一味感傷。
“找那優曇婆蘿誤過花期了,不然……”
白鶴軒有些遺憾,他話音未落已見梅馥面上怔然,正一步步往前走,便也悄聲跟上。
花枝下的藤椅鞦韆,隨風輕晃。彷彿佳人方從上面離開。
繞過富貴牡丹的白玉照壁,出現一個圓形的月門,再往裡走,青石依舊,綠草茂盛。而那靜待主人的三層小築,軒窗大開,一磚一瓦皆是她夢轉千回的摸樣。梅馥渾身一震,內心忐忑,卻還是顫着手推開……
四幅美人屏風,金絲鯉魚狀煙籠,檀木美人榻,青色博古架……就連那半垂簾下繡牀邊隨手放的幾卷閒書仿若還是當初……
雖似又不似,梅馥身體晃了一下,彷彿又回到了那住了十九年的梅府西廂閨房,掌上明珠,父兄疼愛,未出閣時的天真爛漫與豪邁激情……而那家破人亡,結怨背叛,更像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梅馥扶着花門的手抑制不住地發抖,她再也站不穩,膝下一軟癱軟在地,大滴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卻固執地死死咬住下脣不想自己哭出聲來,無助而彷徨。
頭頂一聲嘆息,梅馥只覺得身體一暖,身後一雙手已是把她牢牢鎖在懷裡。
“哭吧,梅馥,傷心就哭出來,不要忍……”
白鶴軒蹲下身子,讓梅馥靠着自己,那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此刻已是古井無波,他輕輕拍着梅馥的脊背,像安慰一個孩子般環着梅馥,無聲地給她依靠。
一秒,兩秒,三秒……
也不知多久,梅馥哭得不能自已。原以爲在夏雪籬與自己一紙契約,她爲了活命跪在他腳邊的斬斷過去爲仇而嫁時已是放下,可現在舊景重現,梅馥才發現她還是很痛,很痛……
“你……你到底是誰?”
也不知過了多久,梅馥擡起淚眼迷濛的雙眼,看向白鶴軒。能複製出和梅府舊宅中幾乎一模一樣的房間的人,自然不會是陌生人,只是這個舊人的來意……
滿是淚痕的臉龐上,閃着三分戒備,七分警惕。白鶴軒嘆了一口氣,拉着梅馥從地上站起。
“還能走嗎?”
梅馥迷茫地點點頭,才往前邁了一步,那虛浮的腳步讓她差不多又被自己絆倒。幸而旁邊的白鶴軒長臂一撈,才讓她險險穩住。這一下,白鶴軒乾脆把梅馥從地上抱起,梅馥終於不掙扎,閉眼蜷縮在他懷裡,直到他把自己往屋中椅上一放,才擡眼看他。
“梅馥,你真的忘了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