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弼聽了江瀚這番話,眉頭依舊緊鎖,顯然還是放心不下。
他躬身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 “大王,依臣下愚見,還是得小心這幫傳教士在私底下搞什麼小動作。”
“萬一這幫人偷偷發展信徒,到時候尾大不掉怎麼辦?”
他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白蓮教的例子,可還歷歷在目啊。”
其實對於西方傳教士這個問題,江瀚並不怎麼擔憂。
大明的百姓們可不像非洲、美洲那些茹毛飲血的部落野人。
千年傳承下來的文明,自有其根基和韌性。
論出世,有佛教、道教深入人心;論入世,儒家道統更是滲入東方大國的血脈肌理。
一個來自萬里之外的西洋教派,如果不經過一番脫胎換骨的改造,想在這片土地上紮根,談何容易?
即便是後世,教堂也得依靠發雞蛋、發牛奶這一招,才能勉強吸引一些愛佔便宜的市井百姓前來。
等好處到手了,誰還聽你叨叨什麼福音、聖教? 不過,王承弼說的也不算錯,確實要提防有心之人借用外來教派的名頭,曲解教義,滋生事端。
“你的擔心,不無道理。”
江瀚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沉吟道,
“這些虔誠信教之輩,往往不事生產,而又行事偏激,是得好好管教管教。”
他思索片刻,隨即招來一旁侍立的內侍,
“拿紙筆來!”
很快,一個穿着青布袍的小黃門快步進來,手裡捧着紙筆,躬身候着。
“我說,你記。”
“記完後,立刻送到戶部、禮部的趙主事手上。”
那小黃門點點頭,連忙提筆蘸墨,屏息凝神。
江瀚靠在椅背上,一條一條細數着命令:
“着禮部,即日起將原有的僧錄司、道錄司整合歸一,成立一個新衙門。”
“新衙門就叫宗儀院,負責總攝一切宗教事務。”
“無論是拜佛的、修道的,還是信那西洋上帝的,所有僧侶教士,必須一一登記造冊,納入宗儀院管轄。”
“另外,這些人的稅同樣要收,而且要給我重重地收!”
“所有宗教人員,如果沒有宗儀院的度牒,一律不得傳教,甚至連僧袍道服都不準穿。”
“膽敢私穿的,一律按僭越論處!”
“還有,要讓宗儀院有意識地,削減那西洋教派的信徒規模,想辦法給他們設置點障礙。”
“譬如,對這些信徒加徵一成信教稅,或者乾脆限制其科舉入仕……諸如此類,要用政策宏觀調控。”
“行了,暫時就這些,先交給趙主事去辦吧。”
那小黃門一字不差地記錄完畢,躬身領命,快步退出存心殿,身影迅速消失在廊廡深處。
江瀚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看向王承弼:
“泰西諸國爲了來東方傳教,派出來的無一不是精英,不用白不用。”
“咱們得把這羣人的本事榨乾,讓他們總覺得再努努力就能建教堂,再努努力就能廣收信徒。”
“這樣他們纔會源源不斷地把新學問、新技術送過來。”
王承弼細細品味着江瀚剛剛的一系列安排,這才恍然大悟。
漢王哪裡是縱容傳教,分明是把這些傳教士當成了儲備學問的糧倉,有事兒沒事兒就去打一杆子。
只有讓這羣傳教士始終懷揣希望,他們會心甘情願地,把泰西諸國的學問和技術給帶到四川來。
只要泰西的軍隊無法跨海而來,以武力碾壓漢軍,他們就永遠不可能真正放開手腳傳教。
而漢王這邊,只需要幾道政令下去,比如用徵稅限制底層信徒,用科舉前途威脅中層士大夫。
如此一來,這天主教就會像無根之萍一樣,永遠無法大規模擴張,只能在漢王眼皮子底下乞討求活。
說實話,王承弼很不理解這些泰西精英。
這幫人個個都是人中翹楚,爲了所謂的傳教,竟然不辭辛苦,漂洋過海都要跑來大明傳教。
值得嗎? 他正想着呢,殿外突然傳來一聲通報:
“大王,戶部、禮部的趙主事,糧稅司的李主事,還有工部莊大匠已在殿外候見。”
王承弼聞聲,立刻知趣地起身: “大王既然還有要事,臣下便先行告退了。”
江瀚點點頭,起身親自將他送至殿門處,隨後又將趙勝、李立遠和莊啓榮三人迎了進來。
見到漢王竟親自迎送,三人受寵若驚,連忙躬身行禮。
江瀚也沒有過多寒暄,便直接進入了正題。
他首先看向李立遠,吩咐道:
“李主事,如今四川初定,你的首要任務,便是釐清賦稅,充盈府庫。”
“你手下的糧稅司,規模也必須擴大。”
“原先兩曹一營的架構不變,但要在各府、州、縣等地,層層設置糧稅司下屬機構,確保稅賦能直接收歸中樞。”
“上級的審計曹須嚴格監管下級賬目,所有收支要做到清晰可查,否則以貪腐論處!”
“最終彙總的賬目,必須呈報於我,並同時抄送戶部覈對。”
“兩方檢驗後無誤後,方可歸檔。”
李立遠神情一凜,鄭重應道:
“卑職明白!定不負大王重託!”
交代完糧稅司,江瀚的目光又轉向兼管戶部和禮部的趙勝: “趙主事,你身兼兩部,禮部暫時可以放一放,但戶部的職權需要重新明晰才行。”
“徵稅一事,我已經交由糧稅司專管,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戶部只需要負責監管和審計,替我把好關。”
“此外,對於戶口、田畝這些核心數據,你們戶部必須做到了如指掌,至少五年就要重新覈查一次,不容有誤!”
他頓了頓,補充道:
“戶部作爲掌管錢糧的核心部門,我對戶部的期望,是想將其逐步改編成一個能掙錢,會花錢的衙門。”
“今後其他各個部門,凡事要做什麼事的,必須提前擬好預算,報由你戶部覈實後,在呈送給我最終用印。”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掙錢了。”
江瀚扭頭看了看一旁的莊啓榮,解釋道, “這也是我今天叫你們二人一同前來的原因。”
“咱們得好好商量商量,今後該怎麼開源生財。”
“我的初步想法是,工部需要獨立一個司出來,專門製作精巧器物,然後售賣給各地的有錢人。”
“此前,我在蜀王府裡抄出來不少西洋自鳴鐘,你們可以試着仿製,或者請教泰西來的傳教士。”
“只要仿製出來,我轉頭就能讓商隊把西洋鍾帶到雪區,賣給那幫高原上的貴族。”
莊啓榮聽罷點了點頭,只要不是什麼太複雜的玩意兒,輕易難不倒他工部的能工巧匠們。
而一旁的趙勝思索片刻後,也接着補充道: “大王,依我看,如今四川已定,那麼鹽鐵的專營之利就必須牢牢抓在咱們手中。”
“四川一帶井鹽盛行,應當全部收歸官有,設立鹽官,統一發售,同時嚴厲打擊私鹽販子。”
“至於鐵器,那就要看工部的大匠們了。”
江瀚聽罷點點頭,十分贊同: “有道理,鹽鐵專營是必須的,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但是,價格也要定得合理才行,畢竟百姓們吃不起鹽可是會出事的。”
“你回去算個賬,制定一個統一價格。”
定下此事後,江瀚又看向莊啓榮,詢問道: “莊大匠,你工部如今麾下有多少工匠?”
“各類作坊產能如何?”
莊啓榮連忙拱手回答,聲音洪亮:
“回大王,工部現有在冊工匠八千四百餘人,學徒兩千餘人。”
“其中,冶鐵司獨佔四千鐵匠,織造局有兩千織匠、染匠;新設的琉璃坊有三百餘人。”
“其餘的像是木匠、車匠、陶匠等,合計還有兩千餘人。”
可江瀚聽了還是有些不滿意,搖了搖頭: “這個數量,對於一省之地來說,還是有些太少了。”
“我此前已經下令學部,在全川範圍內廣招各類匠人,並且還廢除了明廷的匠戶制度。”
“後續招募上來的工匠,由你工部負責考覈篩選,擇優錄用,務必儘快擴大工匠規模。”
“還有一點,你們工部的大將們,個個都是手藝精湛,經驗老道之輩。”
“但是,光有手上的絕活還不夠。”
江瀚話鋒一轉, “我希望你們不僅能‘知其然’,更要能‘究其所以然’。”
“不要只顧着悶頭打鐵製器,最好能總結出背後的規律,明白爲什麼要這樣做,其中的原理又是什麼。”
“這叫實踐與理論並行。”
“學部的王主事,正在主持編纂新教材,我希望你們這些匠戶,也幫着出出力。”
“如果能總結出一套可靠的原理,本王重重有賞,而且還會將其編纂成冊,寫入教材。”
莊啓榮聽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撓了撓頭,面露難色: “大王……您這可是給我出難題了。”
“咱這些匠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就是些手上的功夫,連大字都認不得幾個,哪能講出什麼原理呢?”
江瀚看着莊啓榮這幅樣子,也知道自己確實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畢竟歷朝歷代的工匠都這樣,一沒文化,根本無法把經驗記錄下來,編纂成冊。
二來嘛,師傅也怕徒弟搶飯碗,總想着留幾手,結果好多手藝傳着傳着就斷了; 最關鍵的還是朝廷,朝廷只管打造出來的東西能不能用,從來不會細問。
而深受儒學影響的官僚、學子們只會認爲這些都是奇巧淫技,上不得檯面,哪裡還會深究其中道理? 重實踐,輕理論,這是歷朝歷代工匠們的弱點,一時半會難以改變。
江瀚對此也沒什麼太好的解決辦法。
他琢磨着,或許自己要親自下場,先編寫一些最基礎的數理教材,交給學部,強行推動科學教育。
但是吧,這也並非什麼長久之計。
除了江瀚,恐怕其他人根本看不懂這些教材。
沒有相應的師資力量,江瀚就算是累死,也教不出幾個懂科學的人才出來。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此事還是急不得,只能一步步慢慢來。
幾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覺間,窗外天色早已暗了下來。
忽然,殿外突然傳來一聲通報:
“王妃到——”
話音剛落,王翌穎便帶着侍女,款步踏入殿中。
她看了眼殿內的燭火,又看了看幾人疲憊的臉色,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麼晚了,大王便是鐵打的身子,也該讓幾位臣工休息了吧?”
“國事雖重,但還需張弛有度。”
江瀚這才恍然擡頭,只見窗外已經掛着一輪圓月,燭火都燒了半寸長。
“王妃怎麼來了?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王翌穎將一盞溫熱的參茶放到江瀚面前,無奈道: “已經到亥時了。”
“你是忘了時辰,幾位大人怕是早已飢腸轆轆,疲憊不堪了。”
江瀚環顧趙勝幾人,果然見他們面帶倦色,一副強打精神的樣子。
他不由失笑,長舒一口氣:
“是我疏忽了。”
“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吧,諸位回去好生休息。”
“回去後,記得把事情落實好,有問題隨時上報。”
幾人如蒙大赦,連忙起身準備告退。
可王翌穎卻叫住了他們:
“諸位大人且慢。”
“各位辛苦了,這是王府裡剛做的點心,聊以墊腹,如果不嫌棄,就帶回去給家人嚐嚐。”
說罷,她便示意身後侍女,將幾個精巧的食盒遞給三位大臣。
幾人連忙躬身接過,感激道: “謝王妃體恤!”
“我等就先行告退了。”
江瀚揮揮手:“都回吧。”
等幾位臣工相繼離去,王翌穎又讓內侍進殿,端來了幾盤熱菜擺到案上。
一碗燉肉,一碟炒青菜,還有一碗雞湯,雖然不算豐盛,但好歹能墊墊肚子。
殿外值守的親兵隊長馮承宣看着這一幕,忍不住嘆了口氣。
以前在軍中,提醒江瀚吃飯休息都是他的差事,現在全讓王妃搶了去,這找誰說理去?
江瀚吃得心滿意足,擦了擦嘴,拉着王翌穎的手,嘿嘿一笑: “吃飽了,有力氣了,咱回內院!”
王翌穎臉頰微紅,任由他拉着,快步走了出去。
江瀚令旨既下,各部門便遵照指示,立刻行動了起來。
農部的李興懷親自帶着人,乘船趕到了江油的老君山硝洞。
面對多藏在深山裡的硝匠戶們,他軟硬兼施。
他一方面宣示漢王新政,告知硝匠戶們廢除匠籍一事,並允諾按照官價,公平收購硝石,而且還大力招攬他們,加入官辦的工坊,按月發放錢糧,按量給予賞錢; 另一方面,他聯合從劍州調來的軍隊,封堵了幾處主要硝洞出口,做出進山大肆搜捕的姿態。
在銀錢的誘惑和刀兵的威脅下,這幫深山裡的熬硝佬們權衡利弊後,陸續有人試探着走出山洞,開始與官府接觸。
李興懷趁熱打鐵,立刻上奏江瀚,在江油縣設立了制硝所,直屬工部,專門負責硝石的開採、收購和粗煉。
至於江瀚曾隱約提及的“化肥”一事,李興懷苦思冥想後,仍不得要領。
無奈之下,他只能暫時將其單獨列冊記錄,等待日後江瀚親自定奪。
處理完江油的硝洞事宜後,李興懷又馬不停蹄地奔赴各地,督導各州縣落實“官營漚肥”的政策。
各地衙門紛紛組織人手,在城中設立“淨行社”,專門收集城裡的糞便污物,並於城外低窪處,設立大型官營漚肥場,集中堆肥發酵。
同時,趁着冬季河流進入枯水期,農部又招募了大量農閒時的民夫,疏浚河道溝渠,挖掘河底淤泥。
這些淤泥堆在田間地頭,經過一段時間的晾曬後,便可直接作爲優質的河泥肥使用。
一時間,四川各城鎮周邊,都散發着一股濃濃的糞便、淤泥發酵的酸臭味。
另一方面,學部主事王承弼回到衙門後,即刻行文川內各府、州、縣學,張貼告示,曉諭全川士子。
在告示中,他將科舉考試的時間定在了九月初十,並公佈了大致考試範圍和參考書目。
除了傳統經義外,還包括了像是徐光啓的農政全書、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以及周髀算經、九章算術之類的書籍。
這份書目清單,一經公佈,便在四川的士林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動。
看着這份清單,這些常年埋頭在四書五經、揣摩八股程文的學子顯得十分茫然。
他們有不少人,甚至連這些書的名字都未曾聽說過,更別提研讀,精通了。
儘管此前保寧府的科舉改革,早已傳出了一些風聲,但大多數人並未當真,認爲這不過是一府之地的小打小鬧罷了。
可如今四川易主,新政儼然拉開序幕。
這幫學子才突然反應過來,兩百多年的科舉,竟然真的說改就改?
一些食古不化的老學究和自視甚高的舉人們對此是嗤之以鼻,公開發表言論,抵制這等“不倫不類”的新科舉。
但更多嗅覺敏銳的讀書人,卻從中窺見了時代變革的氣息。
這或許是晉身的新坦途。
於是乎,四川各地的學子們爭相尋購、試圖提前研讀考試書籍。
買不到的,就親自謄抄摘錄,甚至一度導致了四川紙貴的奇景。
而王承弼自己,則是親自坐鎮成都,組織人手編纂新教材。
其中最積極的,當屬兩位西洋傳教士費平託和喬昂。
他們不僅傾其所能,將航海、天文、地理、幾何等知識編纂成文;
更是連夜寫信,並委託教中同僚攜帶信件,以最快速度前往澳門濠鏡。
信中,他們極盡描繪之能事,把江瀚讚譽爲“東方前所未見的開明賢主”,並聲稱遇到了千載難逢的傳教良機。
“機不可失!”
他們在信中寫道, “各位教中同僚,我們在遙遠而神秘的大明西南,遇見了一位真正睿智開明的君主——漢王殿下!”
“漢王不僅對我等傳教士以禮相待,更在言談間對泰西學問,展現出了深厚的興趣和卓絕的見識。”
“如今,我和喬昂神父已經榮幸地被聘請爲,四川最高學府的教材編纂者。”
“漢王殿下已經親口允諾,如果我們工作卓越,將特許我教在四川境內建造教堂,傳播福音!”
“甚至,漢王還提到,會授予傑出者官職,參與治理這片廣袤的土地!”
“我與喬昂神父深感自身學識有限,特此懇請諸位博學的同僚火速啓程,前來成都。”
“請務必把這個消息告知果阿、馬六甲、呂宋,乃至教會諸國的同仁。”
“東方這片廣袤的土地,正對我們敞開大門。”
“請務必將漢王殿下所需要的航海、製圖、天文、地理、火器等等一切先進的學問與技術,統統帶來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