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崇禎還沉浸在大勝農民軍的喜悅中時,遠在遼東的後金大汗皇太極也得知了大明境內的消息。
盛京,崇政殿。
殿外寒風凜冽,殿內爐火融融。
皇太極斜倚在鋪着虎皮的寬大躺椅上,半眯着眼睛,聽跪在殿中的侍衛逐條稟報關內消息。
“……天聰九年,大明中都鳳陽被毀,朱家皇陵遭到高賊、獻賊等幾營流寇焚燬……”
皇太極聞言,只是微微動了動眼皮,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不鹹不淡地評論道:
“嗯,他老朱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他語氣平淡,興致缺缺,在皇太極看來,一座皇陵被毀而已,又不是什麼明軍遭受重創的好消息。
如果關內明軍被流寇重創,他立馬就能提兵入關。
皇太極所顧慮的,無非就怕入境太深,從而被明軍關門打狗。
侍衛捧着信件,繼續稟報: “……七省總理盧象升、總兵祖寬,總督朱大典等人,於滁州城外大破流賊,斬敵無算。”
聽了這消息,皇太極才半睜開眼睛,略顯詫異: “哦?”
“竟然連祖家的遼東兵都被調了過去?”
他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打着扶手,
“朱家小兒看來是被氣得不輕,發狠了。”
皇太極咂摸着下巴,似乎在品味這個名字,
“七省總理……盧象升,看來大明還是有些能人的。”
他的話語中帶着一絲欣賞,但更多的是一種本能的警惕和評估。
“大汗,另外根據京畿一帶細作傳來的消息,有一夥西北的叛軍已經打下了四川,並稱王立制,號漢王。”
侍衛緊接着補充道。
皇太極本來對這些關內的紛亂消息都興致缺缺,在他看來,明朝內部的流寇不過是疥癬之疾,遲早會被撲滅,又或是成爲他下次入關劫掠時可利用的棋子。
然而,當聽到在遙遠的西南一隅,竟然有人稱王立制的消息,他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猛地從椅子上挺直了身子,臉上的慵懶瞬間被驚疑取代。
“稱王?在四川?”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這漢王是何許人也?竟然能在西南一隅,佔據一省之地?”
“據我所知,明廷的三邊總督洪承疇,一直在追着這幫流寇不放,他們是怎麼擋住明軍的圍剿,佔據四川的?”
面對皇太極的疑問,殿內的侍衛也有些無奈: “大汗,咱們最多也就去過宣府大同一帶,對於西北的消息還不太靈通。”
“就連這消息,都是從江南一帶傳到京畿的。”
“這個漢王聽說當初只是個明軍小旗,他在天聰三年我軍入關時,趁機於勤王軍中發動了兵變,之後就一直活動於山、陝一帶。”
“聽說他還在寧夏宰了明廷的慶王,後來又宰了四川的蜀王……”
這個消息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湖面,在皇太極心中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此刻的後金,雖然在他的帶領下日益強盛,卻依然面臨着不小的困境。
通過多次入塞劫掠,後金獲得了大量人口、財物。
而且還打服了朝鮮、擊潰了林丹汗,統一諸部蒙古。
但關寧錦防線依舊穩固如山,山海關更是遙不可及,難以正面突破。
眼下遼東的氣候越來越惡劣,擺在皇太極眼前的局面,也稱不上十分樂觀。
皇太極此刻正思考着下一步的戰略方向,是再次嘗試叩關,還是繼續鞏固內部,消化所得。
四川的突然易主,可以說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四川可是被稱爲天府之國的富庶地帶,比後金這片鳥不拉屎的遼東好上太多了。
如果西南地區被一個新興勢力牢牢掌控,無疑將極大地改變天下的格局。
在皇太極看來,只要拿下四川,雲貴的丟失也只是時間問題。
這將是一個遠比流寇更加難纏的割據政權。
“從哪兒冒出來這麼一個人,竟然不聲不響的把給四川佔了?”
一股莫名的急躁感攫住了皇太極的內心。
他感覺天下局勢,似乎正在向某個不可預知的方向加速滑去,他必須立刻做出應對。
於是皇太極立刻朝眼前的侍衛吩咐道:
“快,請範先生過來!”
而被皇太極尊稱爲“範先生”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心腹謀士,內秘書院大學士范文程。
范文程字憲鬥,號輝嶽,名門之後,他的祖上大有來頭。
那位喊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北宋名臣范文正公,就是其先祖。
很快,一位年約四十,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匆匆趕到了崇政殿。
“奴才范文程,叩見大汗。”
他躬身行禮,姿態恭謹。
皇太極見范文程前來,立刻起身,親自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顯得十分熱絡:
“範先生不必多禮!”
“你來得正好,關內傳來一消息,本汗覺得事關重大,心中疑慮難決,特意請你來幫我拿拿主意。”
說着,皇太極拉着他走到一旁的暖炕坐下,並遞上了那封記錄着四川情報的書信。
范文程先是連稱“不敢”,隨後才雙手接過書信,仔細地閱讀起來。
起初,他的面色尚還平靜,但越看越是凝重。
當范文程看到“雄踞四川、稱王立制”等處時,先是大驚,隨後又像想到了什麼,臉上涌現出狂喜之色,甚至連雙手都有些微微顫抖。
范文程之所以如此激動,是因爲他敏銳地意識到,自己苦苦等待的機會,向朱明王朝復仇的機會終於來了! 而他所效忠的皇太極,無疑是其中最佳的人選。
范文程和朱家是有仇的。
他範家祖籍本是江蘇,靖康之變後,范仲淹之孫範正國南遷到了江西臨川,而後遷至樂平。
範家這一支子孫似乎與老朱家犯衝,屢次受到大明的打擊。
洪武年間,范文程的七世祖範越,在雲夢縣縣丞任上犯法,從而被流放到了遼東瀋陽衛,從此範家這一支就世居瀋陽了。
雖然被流放,但好在範家是名門之後,又出了不少官員。
范文程的曾祖範鏓就是其中佼佼者,曾經在朝廷中任職工部主事。
但好死不死,範鏓遇到了老道士嘉靖。
在文官羣體與嘉靖帝的“大禮儀”之爭時,範鏓被嘉靖廷杖下獄。
而嘉靖二十七年,內閣首輔夏言被殺,嚴嵩接任。
在幫嚴嵩重組內閣班子之時,嘉靖再次想起了範鏓,想任命他當兵部尚書。
但範鏓厭惡嚴嵩,更不想爲昏庸的嘉靖帝所用,所以他以自己年老,不會順從迎合而辭之不受。
嘉靖大怒,乾脆直接削了範鏓的官籍。
(帝才鏓甚,會兵部尚書趙廷瑞罷,命鏓代入,鏓以老辭,且言通便,乏將順之宜,帝怒,責鏓不恭,削其籍。) 至此,範家逐漸從名門衰落下去,變成了寒門。
而范文程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出生的。
更慘的是,萬曆四十六年,後金攻佔遼東,范文程所在的撫順成了敵佔區。
後金部隊在當地大肆劫掠,並將所得人畜三十萬分別賞賜給了有功官兵。
努爾哈赤將降民編爲一千戶,賞賜給八旗貴族爲奴。
而范文程恰好就在這波被擄的降民之中,他被編入了鑲紅旗下,淪爲了包衣奴才。
這一年,范文程二十一歲。
此後十餘年,他在努爾哈赤的屠刀威脅下戰戰兢兢,受盡了歧視與凌辱。
不是每個人都是辛棄疾。
在絕望和苦難中,范文程將這一切的根源都歸結到了大明的無能和無道上。
要不是朱元璋將他祖先發配,他范文程就不會生在遼東。
要不是朱厚熜削了他範家的官籍,他范文程也不會淪爲平民,落入外族之手。
京城裡姓朱的皇帝小兒,纔是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抱着這樣的想法,范文程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投靠後金,加入了後金軍隊。
好在他不僅腦子聰明,身子也非常壯碩。
清史中記載,范文程雖是儒生,但相貌堂堂體格魁梧,生的腰寬背厚,十分雄壯。
他投靠後金軍隊後,從基層做起,每每跟隨軍隊出征,不僅衝鋒陷陣,還能出謀劃策,逐漸獲得了一些信任。
但老野豬皮不死,他仍然只是一個奴隸罷了。
直到努爾哈赤死後,范文程的命運才終於迎來轉機。
皇太極繼承大汗之位,一改努爾哈赤對漢人的野蠻態度,開始大力發掘並且重用漢族人才。
天聰三年(崇禎二年),皇太極下令仿照漢族科舉制度,在遼東開科取士,並親自下旨,允許各族包衣參加,若考中即提拔重用。
范文程抓住了這個機會,脫穎而出。
皇太極得知其是名門之後,對他十分重視,立刻將他擢拔進入文館,成爲近臣。
短短時間,范文程就從奴隸躍升爲後金核心決策圈的一員。
皇太極的知遇之恩,加上對明朝的仇恨,使得范文程更加死心塌地地爲後金效力。
天聰五年(崇禎四年),皇太極兵發大淩河。
范文程自告奮勇,單騎闖入明軍營地勸降,成功收編了孔有德、耿仲明等一批重要將領,併爲後金帶來了急需的西洋火炮技術和水師部隊。
無論清朝史料中再怎麼鼓吹皇太極雄才大略,在范文程出現並深受重用之前,皇太極的戰略更多還是繼承自努爾哈赤的掠奪性擴張。
後金針對大明的軍事行動,也更像是草原部落爲生存而進行的週期性“狩獵”,缺乏問鼎天下的清晰藍圖和政治架構。
正是范文程,第一個高屋建瓴的向皇太極提出,要突破山海關、奪取北京、進而入主中原的頂層戰略。
也正是在范文程等漢臣的輔佐下,皇太極纔開始停止單純的對明劫掠,轉而系統地統一蒙古、威逼朝鮮、建立漢式官僚體系,爲日後奪取天下奠定了基礎。
面對皇太極的詢問,范文程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整理了一下思緒:
“大汗,此乃天賜良機啊!”
皇太極盯着他,目光灼灼:
“還先生請細說。”
范文程道:
“大明內亂至此,中都皇陵被毀,此乃天命棄明的顯兆!”
“雖有名將如盧象升者偶獲小勝,然流寇四起,蔓延數省,早已是心腹大患。”
“而今又有梟雄據四川而稱王,行裂土分疆之舉,明廷威望掃地四盡。”
“爲了平息內亂,明廷勢必還會抽調更多九邊精銳入關平亂,遼東、宣大、山西一帶防禦必然空虛。”
“此刻正是我大金用兵之時!”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皇太極的神色,繼續深入分析:
“然而,用兵還在其次。”
“臣以爲,當下最重要的事情,在於正名位,定乾坤,凝聚人心!”
他的聲音變得愈發堅定,
“既然有人稱王窺伺神器,大汗您功蓋寰宇,德服萬邦,豈能仍居汗位?”
“依臣下看,大汗合該順天應人,改元稱帝!”
皇太極聞言,心中劇震,雖然他早有稱帝之心,但對於稱帝時機,他還沒完全拿定主意。
“現在就稱帝?會不會爲時尚早?”
“國內只怕仍有異議……”
皇太極所說的“國內”,指的便是八旗內部,那些仍保有傳統部落觀念的貝勒大臣們。
范文程搖搖頭,語氣斬釘截鐵: “不早!”
“大汗,時機已至!”
“此前您打壓二貝勒阿敏,吞併了正藍旗,去一強敵。”
“隨後又通過厚待拉攏大貝勒代善,使其安於其位。”
“四大貝勒輪坐受朝之禮早已廢除,如今是南面獨尊,大權盡在您手。”
“八旗勁旅,唯您馬首是瞻;蒙古諸部歸附,朝鮮更是臣服稱弟。”
“更何況……”
范文程壓低了聲音,眼中過一絲狡黠, “去年林丹汗之子額哲,不是獻上了一顆大元傳國玉璽嗎?這正是大汗天命所歸的象徵!”
“此時登基,上承天意,下順民心,內懾羣臣,外威諸國。”
“名正言順,則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朱明有三火德,一曰炎漢之德,二曰朱姓之屬,三曰日月之火。”
“而今大汗已改稱滿洲,此爲二水,依奴才看,不如再添一水,改國號爲清。”
“以水克火,則朱明可滅!”
“屆時,我大金便是皇帝之朝,而非一隅之國,如此才能號令羣雄,逐鹿中原!”
范文程的勸諫,可謂是句句說到了皇太極的心坎裡。
衆所周知,朱明五行屬火,改用滿州大清,正好引水滅火。
畢竟當年他爹努爾哈赤建立後金國,金被火克,努爾哈赤也被耗死在了寧遠城下。
如今他順應天人,說不定還真能取得一番成就。
再說了,稱帝不僅僅是滿足皇太極個人的權力慾望,更是政治上的迫切需要。
一個“後金大汗”的身份,在蒙古部落裡都談不上尊貴,更別提深受大明影響的漢人和周邊藩國了。
只有皇帝的的名號,才能與大明皇帝平起平坐,才能更好地招攬漢人官僚與士紳,同時也能爲後金政權賦予合法性,逐漸擺脫聯盟部落的影子。
而此時,後金內部的權力格局經過皇太極多年經營,四大貝勒共治的局面已名存實亡,稱帝阻力大減。
皇太極聽着范文程的分析,沉思良久,眼中的猶豫逐漸被熾熱取代。
終於,他猛地一拍大腿,下定了決心: “好!”
“先生所言,句句在理,如撥雲見日!”
“本汗決意,立刻籌備登基大典,昭告天地,改元稱帝!”
范文程聞言,立刻翻身跪倒,以頭觸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禮: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太極見狀,志得意滿,哈哈大笑起來。
他親自起身將范文程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道:
“範先生不必着急,等大典過後,再稱萬歲也不遲!”
“你回去之後,立刻將本汗的意思通傳於諸貝勒大臣,先將聲勢給本汗鼓譟起來!”
“登基大典的一切事宜,就交由你和希福、剛林他們全力籌備,務必要隆重盛大,彰顯我新朝氣象!”
范文程聞言,再次躬身行禮: “喳!”
“奴才范文程,定不負皇上重託!”
范文程的語氣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幹勁。
二十年過去了,經過他出謀劃策,不懈努力,終於看到了一絲復仇的機會。
天聰十年三月(崇禎九年),在範文成的謀劃下,皇太極正式宣佈對後金進行制度改革。
原文館改爲國史院、內秘書院、內宏文學院,稱作三院,類比大明內閣。
范文程任命爲內秘書院大學士,執掌機要文書,類比大明內閣首輔。
同時,後金更定了部院官職,設立六部,每部各設滿洲承政議員,下置左右參政、理事官、副理事官等。
這套制度,幾乎是照搬了大明的中央架構。
在對內政策上,皇太極也按照范文程等人的建議進行了大調整,開始強調滿漢一體,保護遼東漢人的生產權利。
他提出了“專勤南畝,以重務本”的管理思路,停止強徵各類勞役; 同時,他還下令,所有村莊田土,八旗既已穩定,不要輕易變更,對百姓的財產和所養的雞鴨牛羊等牲畜,不準隨意強取豪奪。
這一系列的政策,很好的減輕了遼東農民的負擔。
完成了政治上的改革後,皇太極心心念唸的稱帝時機,也終於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