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崔曄說罷, 阿弦故意問道:“做什麼別的?”
擡頭對上她狡黠的眼神, 崔曄心中陡然明瞭:“你……”
阿弦意味深長地笑道:“阿叔這般特意跟我解釋,倒是顯得心虛。”
崔曄本要斥責她,然而“心虛”兩字入耳,不覺臉上越發紅了幾分。
當即起身道:“你好生安歇。”
阿弦聽他改了口吻,忙拉住他的手:“真生氣了?”
崔曄回頭,默默地並不言語。
“我當然知道阿叔是正人君子, ”阿弦忙道:“不過是玩笑的。”
見他如此,心裡有些後悔口沒遮攔。
崔曄目光閃動:“玩笑?”
見阿弦點頭, 他走前一步, 凝視着她的雙眸, 俯身緩緩靠近過來。
阿弦不知他要如何, 忙傾身避讓。
卻在剎那,崔曄說道:“我不覺着這是玩笑。”
阿弦愣怔,心底越發後悔, 纔要解釋:“阿叔……”
冷不防,崔曄的手輕輕撫着她的臉頰往自己處一轉。
他俯身往前,壓在那酥軟香甜的櫻脣上。
***
越吻越深, 情勢也越發緊急。
阿弦禁不住這個, 往後倒去, 崔曄的手在她腰間一攬,另一隻手卻扶住她的肩, 才沐浴過的新鮮氣息頓時將他縈繞其中, 那隻手竟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
他叫門的時候阿弦才匆匆跳出來, 此刻只……………
(神之咔咔~~)
崔曄在她耳邊輕輕親了口,聲音有些沙啞:“你若真想要知道我想做什麼……我可以繼續……教你。”
一直等崔曄出門,兩扇門輕輕被帶上,阿弦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她往後一倒,腦中一片紛亂,想到方纔的情形,忍不住低低叫了聲,雙手捧着臉翻滾到裡間。
忽然身後被拱了拱。
阿弦大驚,以爲崔曄去而復返,忙翻身坐起。
卻見玄影立在牀邊,歪頭打量着她。
玄影方纔趴在牀邊,看兩個人“舔來舔去”,倒也“習以爲常”,一片淡定。
直到此刻,聽見阿弦低聲呻/吟似的,不知主人怎麼了,於是過來查看。
阿弦紅着臉,在玄影頭上摸了摸:“沒事,我只是……”
低頭看了看自己有些散亂的衣襟,從這個角度看去,居然隱隱地露出了底下的……
想到方纔那隻手所做種種,阿弦慘叫一聲,放開玄影,重又往內滾了進去,順便拉起被子,矇頭蓋臉把自己遮裹住了。
玄影“唔”了聲,凝視着被子裡的阿弦,盯了會兒後,聽見她呼吸聲十分急促,然而……據它忠心耿耿跟隨多年的瞭解,這並不是遇到了“壞事”。
於是玄影放心地退回,仍乖乖地趴在牀前休養生息。
***
這一夜,阿弦滿心滿腦所想的,幾乎都是那個纏綿入骨的擁吻。
次日早起上路,阿弦決定不理崔曄,故意一句話也不同他說。
崔曄倒也安靜,且又叫人另備了一輛馬車,不再似先前一般跟阿弦同車,而是一前一後分乘。
阿弦雖打定主意不理他,但卻不解他爲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她本是想晾一晾崔曄的,誰知他竟主動“不理”她,實在讓人氣悶。
抱着玄影獨坐車中,偶爾看一眼外頭的潤州城景。
潤州還算是富庶太平,人物衣冠整齊,物品繁盛。
只是路邊上時而見到一些衣衫襤褸的人,或蹣跚而行,或跌跪街頭,還有些官差過來詢問之類,不知如何。
阿弦不知不覺探身到車窗上,凝神打量,卻聽旁邊路人道:“縣令大人也該管一管這些流民了,都知道咱們這兒好,便都往這裡奔來,裡頭萬一有染了時疫的呢?爲保萬一,很該把他們都攔在城外才好。”
阿弦聽了,心裡明白,先前她選擇往南邊而去,走到半路就也聽說了這個消息,可是當時她一來不想調頭,二來,如果正有時疫,想必追蹤的人更不會往此處來,反而安全。
沒想到不過區區幾日,流民已經涌到了潤州。
阿弦正在打量,忽有一名孩童自路邊跌倒,他本能地抓住身旁之人穩住身形。
那路人吃了一驚,見孩童身上骯髒,忙一腳將他踹開,罵道:“混賬東西,敢來亂湊!”
這一腳,卻正把那孩子踢在了車前,車伕急忙勒住馬兒,卻畢竟遲了。
馬兒一腳踹去,那孩子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這一切發生的極快,令人無法反應,阿弦忙跳下地,誰知竄出的太過着急,雙足落地瞬間震了震,頓時牽的胸腹又隱隱做疼,即刻彎了腰。
阿弦顧不得,便去扶起那孩子,此刻路邊上又有幾個流民模樣的趕過來查看情形,旁邊路人道:“不要讓他們靠太近,小心染了時疫!”
阿弦回頭,卻見竟是那先前踹人者,頓時怒道:“你爲什麼要踢他?”
那人道:“誰讓他亂撞過來?我怎知道他有沒有病?”又看阿弦抱着那孩子,他心裡是有些膽虛的,卻嘴硬地辯解叫道:“你也留神點,聽說城裡已經有人染病死了!”
此刻前面車上崔曄得知,也早停車下地,過來查看情形如何。
阿弦看着那受傷孩童痛苦不堪之態,正要讓崔曄來看一看,眼前卻忽地看見一幕令她魂不附體的場景。
這瞬間,阿弦叫道:“別過來!”
崔曄同她相隔五六步,聞言一怔。
阿弦低頭看着懷中的孩子,生生嚥了口唾液,又叮囑道:“別過來,阿叔。”
崔曄道:“怎麼了?”
阿弦看看周圍的流民以及路人,回頭看一眼崔曄,終於把心一橫道:“我……我要帶這個孩子走。”
崔曄詫異,卻錯會了她的意思:“讓我看看他傷的如何。”
眼見他又要往這裡走過來,阿弦叫道:“不要!你站住,不許過來!”
崔曄雖不明所以,卻也謹慎地止步,只望着她。
說時遲,那時快,阿弦用力抱起那孩子,跳上了馬車。
其中一個婦人似是這孩童的母親,哭叫着道:“你幹什麼?”
那幾個流民見狀,忙都聚攏過來攔住:“要將人帶到哪裡去,傷了人,不知賠償治療,是想幹什麼?”
阿弦道:“我要帶他離開城裡。”
這些人道:“難道是想一走了之嗎?”
那婦人也哭道:“快把兒子還給我!”
崔曄在旁看到這裡,眼神微變:“阿弦,到底怎麼了。”
阿弦已將車伕趕了下去,她看看車廂裡臉色發黃的孩童:“阿叔,你別跟着來。”又指着攔在車邊的其他人道:“都讓開。”
那些流民只以爲她是歹意,正在鬧中,幾個官差聞聲而來,流民們便把馬兒傷人之事,阿弦卻要把人帶走等等說明。官差便對阿弦喝道:“幹什麼,還不把人留下,好生賠償醫治呢?”
阿弦見人越來越多,急得冷汗落了下來:“不能留!他得了時疫!”
這一句,卻好似奇異的咒般,除了那孩子的母親外,原本圍在身旁的差人,流民,以及看熱鬧的路人都齊齊後退三尺遠,只顯出了一人,他仍立在原地未曾動過。
阿弦望着崔曄:“阿叔……我先帶他出城,你千萬別跟來。”
崔曄默默地看着她:“你想怎麼樣?”
阿弦道:“他……”她忍住心裡將說出口的話,只道:“總之不能讓他留在這裡,多呆上一會兒,只怕更多一份危險。”
那孩子的母親叫道:“求你帶我一塊兒走!”
阿弦點頭,她便忙爬上了車。
這時人羣中有人叫道:“不錯,我就說着小賊像是有病的,快點把他弄走!千萬別再叫他回來了!”正是先前把孩子踢到馬前的那人。
阿弦道:“方纔這孩子也碰到你了,難保你沒事。”
那人目瞪口呆,周圍的人卻都“呼啦”一聲,離他遠遠地。
那人大驚,忙道:“沒有!他並沒有碰到我!我發誓!”
阿弦道:“既然他沒有碰到你,你做什麼把他踢了出來,導致他身受重傷?”
那人語塞。
阿弦不理他,只又看了崔曄一眼。
終於不再多言,馬鞭一揮,趕車往外而行,前方衆人自動讓開一條路,任由她揚長而去。
***
剩下這些人呆在原地,突然間,那被人指指點點的路人道:“那個孩子既然有病,那麼這些人呢?縣令大人應該順勢把他們一併趕出去!免得禍害整個縣城!”
百姓們心中原本就有對時疫的恐慌,方纔又見阿弦帶走了那孩子,不禁越發張皇,聽了這兩句挑唆,便都紅了眼道:“說的對,快把這些人趕出城去!”
官差們起初還能鎮壓維護,但羣情激奮,竟無法相抗,
正在亂作一團之時,忽地聽見一個聲音道:“都靜一靜。”
這聲音並不大,但卻彷彿恰好地鑽入每個人的耳朵,就像是在耳畔所說一樣,剎那間,現場迅速地鴉默雀靜。
崔曄走前一步,問公差道:“貴縣大人呢?”
公差們早見他器宇非凡,知道非富即貴,便恭敬道:“我們大人今日有事正在城外。”
崔曄道:“此處這許多流民,可有安置之所?”
“有,不過已經人滿了,容不下。”
崔曄道:“我方纔經過前街,發現有一座寺廟非小,可以跟寺僧商議,暫時做容納之所。”
“這……”公差們有些爲難。
旁邊有個百姓低聲嘀咕道:“那是越王殿下親許過香火的寶寧寺,如果讓這些齷齪的人進去,弄髒了清淨寺院,怕不就是死罪?”
公差也道:“我們縣老爺先前倒是想過,但也是礙於這一節,如果開了寺廟,只怕越王殿下日後知道了會不高興。”
崔曄望着縮成一團的十數個流民,對爲首的一名公差道:“請過來敘話。”
那捕快忙上前,崔曄在他耳畔低低說了幾句,公差臉色大變,忙後退一步,拱手行禮:“不知道是天、天……是您……實在是無禮了……”
崔曄道:“你就照我說的去做,若越王殿下遷怒,就說是我命你如此。”
“是是!”
捕快唯唯諾諾,忙吩咐手底下人,叫即刻帶着這十幾個流民,以及先前那些無處安置的衆人一併前往寶寧寺。
在場的百姓們都不知如何,還不肯相信,遠遠地跟在公差身後追看。
公差們來到寶寧寺,那寺廟的沙彌見簇簇擁擁來這許多人,不知爲何,忙請監寺。
那監寺起先還皺着眉頭,好生不耐煩地想要趕人,待聽了公差交代,當即變了臉色:“你說、是崔……”
“是。”公差道,“若不是那位大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來。”
監寺道:“稍等,我入內告知方丈,再做決定。”
當即這監寺進到寺廟,同方丈說明原委,不多時,便出來道:“我佛慈悲,方丈命僧人們緊急騰出了二十八間僧房,速速把人安置進來吧。”
那些圍觀百姓見狀,這才心服口服,流民們見有地方可以棲身,竟還是在這極聖潔乾淨的寺廟裡,和尚們又開始緊急準備粥飯衣物等,一個個也念誦阿彌陀佛不已,覺着再生有望。
眼見官差們將流民都一一安置在寶寧寺中,又派了大夫前往查探看護,有崔曄背後坐鎮,一切都井井有條並未再生什麼騷亂,比縣令在城中主持的時候更加妥帖數倍。
事情都在掌控之中,崔曄才欲出城。
正有流民因知道是他出聲發話,才得以來寺內安身,便紛紛跪謝。
崔曄本正要走,見狀心中一動,便止步,因說道:“大家不必謝我,要謝,就謝當今陛下跟越王殿下就是了。”
在場之人面面相覷,不知他爲什麼這樣說。
崔曄道:“陛下甚是關心時疫跟百姓們的安危,已三番兩次命御醫院加緊研製藥物,也正在跟三省六部商議,不日就會派人來相助大家度過難關。而開放寶寧寺讓你等安身,也是越王殿下的意思,越王殿下跟陛下是一條心,你們都是越王殿下的轄地之民,殿下自不會拋棄你們於不顧。”
百姓們受盡磨難,本已對朝廷頗有怨言,如今聽他說的如此,不覺都信了,有的人甚至落下淚來,朝上拜謝,口稱“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越王殿下千歲”等。
崔曄見已經傳述了該說的,這纔出了寶寧寺,也不上車,只騎馬往城外趕去。
***
且說阿弦跟崔曄分頭行事,趕車帶着那害病的孩子和他的母親飛速出城。
只聽得車廂中孩童的母親哭道:“公子,您是怎麼知道小郎害病了的?他到底有沒有救?”
阿弦無法回答。
原來,先前街頭,在阿弦抱起那孩子的時候,眼前忽然見到這孩子發病垂死的模樣。
當時在這孩子周圍,也都橫七豎八地躺着許多人,一個個臉色鐵青,眼神呆滯,卻也正是發病之態。
這種時疫,起因卻是水患引起,從人體內滋生。
一旦發病,體感高熱不退,內裡五臟六腑卻極冷,這樣極冷極熱的激盪之下,人的經脈血管會變得極爲脆弱,是以會產生無故流血之狀,很快心脈也會被摧毀無救。
最離奇的是,不知如何感染,有的人甚至並沒接觸過發病者,也同樣被傳染到。
所以阿弦在發現了這孩子是個即將發病之人後,絕不敢讓崔曄靠近。
阿弦畢竟並非大夫,對醫學脈理等一竅不通,之前以爲這孩子被馬兒踏傷,還想讓崔曄幫看,何況如今她所知的也並非好事,又怎能回答這位母親?
馬車出了城,正飛奔中,卻見前方一隊人馬十數個人迤邐而來,頭前兩名護衛見馬車如離弦之箭,並不避讓,忙上前喝止。其他人則都手按腰間刀柄戒備。
阿弦乃是趕車的生手,一時無法令馬兒停下,更加無法改道,歪歪扭扭眼見便衝入這些人的隊伍之中。
頭前那兩人驚怒之下拔刀出鞘,阿弦見勢不妙大聲叫道:“請不要動手,我車中有病人!”
那兩人哪裡肯聽,但是隊伍中一名中年男子卻道:“住手。”這才制止了兩人。
阿弦拼命勒住繮繩,好歹讓馬兒停了下來,同那下令的男子目光一對,道:“多謝!”
中年男子望着她,忽然沉聲道:“你不是十八子嗎?怎麼會在這裡?”
阿弦詫異,不知此人爲何竟認得自己:“您是?”
旁邊一人道:“大膽……”話未說完,就給中年男子舉手製止。
男子神情溫和,笑看阿弦道:“之前我在長安,偶然間曾見過女官一眼……怎麼,您是一個人在此?”
因這並非是寒暄的時候,阿弦道:“這位……大人,我車中的病人,我懷疑他染了時疫,請恕我不能跟你多言了,我要帶他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安置。”
“時疫”兩字入耳,在場衆人盡都動容。
可是這中年男子卻並不動聲色,只問道:“原來如此,那不知你要如何處置此人?”
阿弦苦惱的卻也是這個:“我尚且不知。”
男子道:“那不如讓我幫你如何?我看你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大概也不知要往哪裡去。”
阿弦道:“您難道不怕被傳染麼?”
男子仰頭笑笑,道:“若是天意如此,我也認命而已。”
說罷,便叫人頭前帶路,一干人等撥轉馬頭,沿着官道往外馳去。
距離潤州城六裡開外,有一個廢棄的小廟,男子的隨從下馬入內,稍微整理了一番,車內男孩兒的母親便抱了他下車。
阿弦從旁護佑,對面,中年男子身旁有人道:“殿……咳,您還是迴避迴避吧?”
男子道:“不必,我要看一看這時疫到底是如何厲害。”
男孩的母親抱着他坐在地上,阿弦便問那女子道:“你可還好麼?有沒有也覺着不適?”
婦人道:“我並沒什麼不妥,小郎君,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此時此刻阿弦儼然已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兩人對答中,那孩子卻哆嗦着叫道:“好冷,好冷!好疼!”
婦人忙把他抱住,手在額頭上探了探,又嚇得彈開,原來那額頭已熱的燙手,身子高熱如此,尚且喊冷,是何等詭異。
阿弦不禁黯然:“可惜阿叔不能來。”
中南男子正坐在她的對面,中間是他的手下們升起的一堆火,火光照在他的臉上,竟有些凜然不可犯的貴氣。
忽然男子道:“是崔曄跟你一塊兒嗎?他現在何在?”
阿弦見他果然清楚,便道:“是,先前我出城,阿叔留下了。”
男子卻忽地笑道:“這可怪了,他居然放心你一個人出城?”
“事有輕重緩急,”阿弦想到臨出城前驚鴻一瞥,低語:“阿叔明白的。”
男子道:“很好,我總算沒有看錯人。”說話間便對身旁隨從使了個眼色。
其中一名隨從走到跟前,將一個羊皮酒囊遞給了阿弦道:“這次我們……我們主人前往潤州,就是因爲知道了有一名染病之人重又康復,所以想跟縣令說明該如何正確處置,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免得百姓等死傷過分。”
阿弦打開羊皮囊,一股酒氣撲面而來,本唐的釀酒尚非十分精進,多半的酒水都是有些甜意在內,但是此刻皮囊中的酒氣熏人,阿弦只嗅了嗅,就覺得醺然欲醉,可見是上乘難得的好酒,若放在長安,被那些權貴們追捧起來,一壺酒至少也得百兩銀子。
阿弦舉起酒囊,拱手道:“多謝越王殿下!”
隨從的臉上流露詫異之色,那中年男子也笑道:“咦,你怎麼知道我是誰了?”
阿弦道:“潤州是殿下的轄地,除了縣令,最關心時症的自該是越王殿下了。且我看殿下的相貌氣質,跟……陛下也有幾分相似,出手又如此闊綽,所以大膽猜測。”
越王李貞笑道:“不錯,你倒果然非浪得虛名,實在很有趣。”
那隨從見他不以爲忤,這才又交代道:“把酒給那女子,讓她搓遍孩子全身,要用力。”
阿弦忙轉交,那婦人聽着兩人對話,知道是越王殿下在座,驚慌忐忑,又聽要救孩子,當即轉憂爲喜,未曾動手先感激淚落。
按照吩咐,婦人極快地位孩子搓遍全身,越王的一名隨從上前,又拔出一根銀針,飛快地在孩童的頭顱,胸口,四肢各處要緊穴道扎過。
***
在等待孩童生死的時候,越王李貞道:“之前隱約聽說女官突然辭官,不知所爲何事?”
阿弦道:“並沒有什麼原因。”
李貞打量着她:“女子爲官,這還是開天闢地第一次,何況皇后也甚是寵愛你,你突然辭官,若非是皇后的意思,只怕如此行徑會很惹皇后不喜。”
阿弦聽見“寵愛”兩字,無言以對。李貞道:“不過,既然崔曄親自來尋你,只怕已經大事化小了。既然在此遇到你,還有一件事倒是要當面求證一句。”
阿弦道:“殿下請講。”
李貞道:“我聽說,陛下下旨,要賜婚給你和崔曄,不知真假?”
阿弦無法回答。
李貞見她不答,笑呵呵道:“說實話,我卻是盼着是假呢。”
阿弦這才驚訝問道:“爲什麼?”
李貞道:“畢竟,我知道沛王對你是一往情深的,難道你不知道沛王對你的心意?”
阿弦嚇了一跳,李貞嘆道:“不過這也沒什麼可比的,崔曄自然也是個極好的人選。然而我畢竟算是沛王的長輩,所以忍不住多憐愛他一些罷了。”
兩人說話的功夫,榻上的孩子開始掙扎呻/吟起來,然後很快的,穴道跟五官中慢慢地竟滲出了鮮血!那婦人見狀,嚇得尖叫連連,最後委頓在地,昏死過去。
越王的神情卻仍淡定,他嘆了聲道:“看樣子還是不成呀。”
***
“那後來,怎麼又好了?”
問這話的,正是崔曄。此刻兩人在離開潤州,往洛州方向而行的路上。
依舊是兩人同車。
阿弦靠在他的胸口,道:“當時我們都以爲那孩子要死定了,誰知,他的身上出了那些血後,又過了一刻鐘,忽地慢慢甦醒過來。”
當時那小孩子手掙了掙,甦醒過來,轉頭看見旁邊的婦人,便微弱地叫道:“孃親。”
這一聲,卻似喚回了衆人的希望。
那婦人自昏迷中悠悠醒來,試了試孩子的額頭,已經不似先前般高熱。
婦人只覺喜從天降,順勢跪地,磕頭謝過越王李貞跟阿弦。
崔曄道:“我想,大概是用酒逼出了身體裡的寒氣,又用金針刺穴,讓那些毒血從穴道中引出來,不至於在體內無處宣泄。”
阿弦笑道:“果然不愧是阿叔,跟越王殿下說的差不多呢。不過殿下說這個法子仍舊有些不大方便,所以他正在想更合適的法子呢。”
崔曄道:“越王殿下跟紀王殿下兩位,都很不錯,所以世人才有‘紀越’之稱。”
阿弦聽見“紀王”,頓時咳嗽了聲。
崔曄道:“怎麼了?”
阿弦方道:“我只是忽然想到,這位紀王殿下,曾經……”
紀王李慎是個才子,當初就非常傾慕盧煙年的才情人品,後來崔曄因羈縻州之事,傳出死訊,紀王曾一度想要把盧煙年娶回當繼室。
誰知又是一個流水有意,落花無情。
阿弦雖未說完,崔曄隱隱知道:“怎麼忽然提起這個?”
阿弦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我很久沒有見過盧先生以及……以及了……”
崔曄啼笑皆非:“什麼‘以及以及’,是煙年麼?”
阿弦撓撓頭道:“是啊。也不知他們還好不好。”
“好的很,”崔曄哼了聲道,“至少比你跟我好。”
阿弦情不自禁地吐了吐舌:“怎麼,我跟阿叔不好麼?”
崔曄道:“當然好的無法言語,經常出人意料的氣我。”
阿弦忍不住摸了摸脣上,從人身安全出發,還是不再跟他犟嘴,只先服個軟就是了。
崔曄看着她心不在焉的動作,攬着肩頭,將人摟在懷中。
阿弦把臉在他胸前蹭了蹭,心裡雖喜歡,卻又有一絲忐忑:“阿叔,你後不後悔?”
“後悔什麼?”
阿弦道:“後悔……把盧姐姐那樣一個難得的天仙般的人物給了……先生。”
崔曄笑了笑,道:“要留着她自然容易,但是枉自送了她的性命,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好,若是沒經歷過那場生死,只怕我也不會在意她的生死如何,然而……”
阿弦不太滿意:“你還沒說後不後悔,你一定後悔了是不是?”
崔曄道:“正好相反,那是我所做的嘴正確的一件事。正因爲如此,上天才把你賜給了我,不是麼?我錯過了煙年,只是爲了會遇到更好的……阿弦。”
阿弦聽到這裡,才偷偷地抿嘴一笑。
崔曄望着她爛漫的笑容,——原本煙年對他而言,自也是天仙般的人物,結髮夫妻,相敬相愛,然而直到現在,他居然有些不記得煙年是什麼相貌了。
當然,美一定是極美的,但只知道是很美的天仙似的,卻連她的樣子都記不起來。
只有這張可恨又可愛的臉,一顰一笑都牽着他的心魂。
正阿弦道:“其實之前,我見先生那樣,心裡也極難過,但是卻想不到更好的幫他的法子,還是阿叔最好了。”
崔曄道:“現在知道我的好了麼?”
阿弦道:“我早就知道啦。”
崔曄笑看着她:“難得你這樣乖,本來看你如此,想帶你去瞧瞧你的盧先生……不過聽說他們在年前已經隨着孫老神仙換了隱居的地方,因此只怕不能讓你得償所願了。”
阿弦道:“只要知道先生跟姐姐是好端端地,見不見又有什麼要緊?”
崔曄百感交集,重將她抱入懷中:“阿弦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不聽我的話。擅自主張。”
“哪裡?”阿弦不依。
崔曄道:“比如棄官離去,比如先前潤州救人。我其實知道你是爲了我好,但是……”他輕輕地嘆了聲,“罷了,幸好我還可以幫阿弦擋災。”
阿弦抱住他的脖頸,主動在脣上親了口:“會跟阿叔好好的,就像是……盧先生跟姐姐一樣,不,比他們還好要!”
崔曄見她在面前吐氣如蘭的模樣,瞬間想到那夜的迷亂,然而車近洛州,委實無法再胡鬧,只能再勉爲其難地苦苦壓制,連綺念多想都不得。
***
馬車在洛州停了兩刻鐘,稍事休息,便又啓程往京城趕去。
早在將到潤州之時,崔曄已經派人送信回長安,大明宮裡只怕早就得知他將人找到之事。
馬車穿過洛州,雍州,眼見將到長安城下。
阿弦有種“近鄉情怯”之感,從車窗口偷偷往外張望那巍峨壯麗的城池。
遙遙地,卻見前方不遠處立着一輛馬車跟七八個人。
最前方站着的,是個身形修長的男子,男子身着緞服,下頜三綹長髯,透着雅貴之氣,只是眉宇間寫着慢慢地焦灼憂慮。
而婦人相貌秀美,氣度高雅,也同樣滿面焦急,又似有些無奈,兩人時而對視一眼,時而昂首往官道上張望。
當看見阿弦跟崔曄所乘馬車之時,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震。
阿弦當然不認得這兩人是誰,起初還以爲是路人。
但是對崔曄而言,在此遇見這兩個人,卻是意外之極。
阿弦回頭看時,正崔曄吩咐停車。
他急急下車。
崔曄快步迎上幾步,向那兩人行禮道:“岳丈,岳母。”
阿弦心頭大震!這才明白這二人是誰,豈不正是盧煙年的父母?只不過他們現在出現在這裡,卻是如何?
難道……
這會兒阿弦心頭揪緊,瞬間竟想到借死而遁的盧煙年——總不會,是這裡出了什麼差錯?
阿弦心中忖度的功夫,那邊崔曄同盧氏夫婦不知說了幾句什麼。
半晌,崔曄回頭看向阿弦,眼中流露些驚詫之色,忽然道:“阿弦。”
阿弦又是不安又是好奇,只好答應了聲,也慢慢地下地,走到那一對兒男女跟前兒。
崔曄遲疑了會兒,臉色略見古怪:“阿弦,你、你先隨盧伯父跟伯母……去盧府。”
阿弦驚道:“幹什麼?”
崔曄道:“總之你先隨他們走就是了。”
盧邕不語,其夫人勉強笑道:“先隨我們上車吧,回去再同你細說。”
阿弦摸不着頭腦,本是要追問緣故的,崔曄卻向她一點頭:“去吧。”
夫人又笑對阿弦道:“我陪……女官上車。”她略微猶豫,終於握住阿弦的手。
阿弦一震,她原本就不習慣被人碰觸,何況是陌生人,當即忙抽手。
夫人一愣,卻仍不以爲忤,溫聲道:“這裡風大,留神吹的頭疼,走吧……女官。”
阿弦更加狐疑。
夫人勸讓阿弦上車之時,盧邕走到崔曄身旁,定睛看了他片刻,終於重重地嘆了聲,拂袖轉身去了。
等那邊兒阿弦終於遲疑上車,盧府的馬車離開後,崔曄負手凝視車輛遠去,微蹙的眉頭之間,卻仍是有些沉重的陰霾。
片刻,崔曄也隨之上車,吩咐道:“進城,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