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縱然在睡夢中, 也始終緊緊地握着那隻手。
也正是在睡夢中,她記起來在地府被老朱頭推落黃泉河水的時候,正在溺水將死, 就是這樣一隻溫和有力的手, 把她一把拉了起來,重回人世。
“是你……”
阿弦咯咯笑了兩聲,喃喃念道:“阿叔……”
答案在夢中釋然。
與此同時在牀邊兒守着阿弦的崔曄,因見她蹙眉不展, 正有些擔憂。
直到看阿弦在夢中露出笑容, 又喚自己, 他雖猜不到阿弦因何如此, 但這渾然無心而發自天然的舉動,卻讓他心裡的喜悅緩緩盛放, 幾乎要開出一朵花兒來。
***
次日,沛王李賢親自來到驛館,阿弦同林侍郎, 桓彥範等拜見, 一一寒暄。
衆人落座, 李賢命將王府所備吃食奉上, 道:“各位領旨賑災, 利國利民,勞苦功高,這是本王的一點心意,請自在慢用。”
大家謝過, 阿弦因昨日得知敏之的意外消息,頗受打擊,卻因得了一夜好睡,精神尚好。
加上崔曄在旁陪伴,而桓彥範在旁不住逗她說話,注意力便慢慢轉移。
李賢十分相讓,林侍郎因年紀略大,又加上平日裡尊養的好,只略撿了幾樣吃了片刻便飽了,崔曄也是同樣。
只剩下桓彥範陪着阿弦盡情而吃,但雖如此,卻仍只吃了一半兒不到,因準備的實在太多了。
阿弦吃的滿足,摸了摸鼓起的肚子,滿足的感覺便又加了倍,擡頭看向李賢,真心誠意地讚美道:“殿下,多謝你的招待,實在是好吃極了。”
李賢方纔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吃東西,如今見當面道謝,便道:“十八弟喜歡吃纔是最好的。”
阿弦道:“我當然喜歡,這是我從當初離開長安到現在,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
李賢情不自禁脫口說道:“你一路上定然吃了很多苦,看着都比先前清減了好些,倘若你留在王府裡,我日日叫他們做這樣的好吃的。”
阿弦只當他是盛情,搖頭道:“這可不成,豈不是很快變成個大胖子。”
李賢說完之後,自忖有些失言,卻見只有桓彥範盯着他瞅了眼,旁邊兒崔曄垂着眼皮,林侍郎悠然自得,似都未留意。
李賢鬆了口氣,笑說:“你現在未免太瘦了,吃的好一些,長的也……快些。”
崔曄的眉峰一動,眼波卻不由自主飛向阿弦身上。
***
沛王招待他們吃了早飯後,一行便要啓程。
李賢極爲周到,一直送出城郊。
林侍郎忍不住誇讚道:“沛王殿下不僅容貌俊秀,且舉止端莊,又如此尊師重道,很有古君子風範,怪不得陛下偏愛他。”
崔曄一笑。
旁邊兒桓彥範卻偷偷地對阿弦道:“你覺得殿下怎麼樣?”
阿弦道:“殿下自然很好。”
桓彥範撇了撇嘴:“是不是給你好吃的,就是很好的?”
阿弦嘆道:“小桓,你越來越懂我了。”
桓彥範喝道:“別叫我小桓。”見距離崔曄的車隔着稍遠,桓彥範道:“殿下的確是好殿下,只不過,有一點美中不足。”
阿弦道:“什麼美中不足?”
桓彥範道:“聽說殿下有點兒……”他並未說下去,只是揪住了阿弦的袖子,往自己身邊拽了拽。
“拉扯什麼?”阿弦問。
桓彥範嗤嗤笑道:“不是拉扯,這叫斷袖。”
阿弦吃驚:“斷袖?你是說沛王殿下?不,這不可能……”
桓彥範道:“興許也不是斷袖,只是有點癖好而已,我只是聽人說,殿下有個家養的戶奴,殿下對他可是十分地寵信偏愛。”
阿弦的心七上八下:“我怎麼沒見到?”
桓彥範笑道:“你眼中都只看見吃的去了,怎會留意別的,不過……我也沒見着人,大概是沒讓他露面。”
阿弦心裡略覺不受用:“你的消息可靠麼?”
桓彥範道:“我們好歹也是同路過這許久了,你還信不過我?”
阿弦回想李賢那清俊的樣貌,溫和的談吐,無法想象。
忽然心頭一動,便從馬背上側身,低低地問桓彥範道:“你說……這件事我阿叔知道不知道?”
“天官?”桓彥範也湊過來,兩個人的腦袋幾乎碰在了一起,“按照天官的爲人,只怕是知道了。”
“那阿叔會如何……料理?會不會管?”
兩人一塊兒回頭看向身後馬車。
馬車寂然,自不會答覆。
***
日影偏斜之時,車駕終於進了長安城。
林侍郎已迫不及待地探頭,頭頂是明朗廣闊的天際,放眼是四海五夷來朝的邦民,耳畔盡是喧喧嚷嚷地熱鬧聲響。
林侍郎倍感欣慰,幾乎老淚縱橫:“終於回來了,還以爲這把老骨頭要葬送在路上了呢。”
三人馬不停蹄,先在吏部報到,又去大明宮候旨。
崔曄早在他們去吏部之前,便已經告別回府,臨去又格外叮囑了阿弦幾句。
就在崔曄車駕離開的時候,一匹馬風馳電掣般馳過朱雀大街,趕往宮門,阿弦聽得馬蹄聲響,回頭看時,卻見是袁恕己策馬趕來。
阿弦不由笑着跳起來:“少卿!”
袁恕己翻身下馬,幾步上前,纔要張手將她抱起來,卻又生生按捺。
滿心起伏澎湃的情感無處宣泄,只張開大手在她的頭頂略用力摸了一把:“知道回來了?”
阿弦被他“摸”的頭往旁邊歪了歪,卻笑道:“我又不是在外頭玩。當然是辦好了差事纔回來的。”又打量袁恕己,見他英武明朗依舊,真真實實地站在自己面前,阿弦心中欣慰:“少卿,你向來可好呀。”
袁恕己道:“總比你在外頭翻江倒海的好。”
此刻桓彥範走了過來,做了個揖道:“少卿有禮了。”
袁恕己瞥他一眼:“桓翊衛有禮。”
桓彥範道:“怎麼厚彼薄此,對我冷如冰,對她卻熱似火?”
久不見他,面目可愛許多,袁恕己不由帶笑道:“你若變成個貌美的小娘子,看我又是怎麼。”
桓彥範卻反應極快,衝着阿弦努嘴道:“貌美的小娘子,有人叫你吶。”
阿弦愣怔間,袁恕己先臉頰帶紅。
***
雖然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但剛剛重逢,卻也顧不上了,只不過才說了幾句,裡頭旨意降,宣召三人進宮。
袁恕己囑咐阿弦道:“等你面聖出宮,直接便去崇仁坊我的家中,虞娘子如今在那裡。”
阿弦正想去見虞娘子,想也不想便答應了。
袁恕己驀地想起少了“一個”,便問道:“玄影呢?”
阿弦道:“先前隨着阿叔去崔府啦。”
袁恕己皺皺眉,最終只是一嘆。
***
隨着太監進宮,卻並不是往含元殿,而是在麟德殿中。
直到進殿,阿弦才知道,這一次不僅僅是武后在,而是高宗也在。
三人自從進殿,高宗的目光一直都在阿弦身上。
見她身着女官官袍,雙臂的鳳羽翽翽如飛,頭戴粉白色的襆帽,巴掌大的小臉兒透着靈氣,雙眼清澈,整個人看着極爲精靈,又不失高貴氣質。
高宗心裡暗自讚歎,武后悄然問道:“陛下,你覺着十八子如何?”
高宗低低道:“真不愧是本朝第一位女官,皇后的眼力的確不錯。”
武后笑道:“我的眼力卻是一般,最要緊的是這孩子的確能幹,這一次江南之行,一路所做令人驚歎,能得人才若斯,正可見我大唐的國運昌盛。”
高宗又問了幾句,阿弦一一對答如流。
武后在旁看着,見阿弦氣定神閒,回答問題不卑不亢,極有條理。
括州,永嘉,固安等地方,其實都有武后的眼線,阿弦等人在彼的所作所爲,早隨着探報傳入武后的耳中。
此刻聽高宗問罷,武后含笑道:“陛下,十八子一行江南賑災,大有功勞,是不是得封賞纔是?”
“這是自然了。”高宗道,“一定要重重嘉獎。”
當即便擢升桓彥範爲司衛寺主簿,阿弦也由戶部主事升爲戶部員外郎,官升一級,除此之外,各有恩賞之物。
及至高宗退後,武后便命桓彥範林侍郎先行退下,只留阿弦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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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道:“方纔陛下問你是如何拿下括州刺史張勱的,我聽你並未說的詳細,你再跟我細細說一說。”
先前高宗詢問,阿弦只把自己同桓彥範林侍郎定計,裡應外合三方合力等說明,如今見武后如此問,就知道必有緣故。
阿弦道:“娘娘想知道的是什麼?”
武后笑了笑:“我想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是怎麼想到這一句的?”
她果然都知曉了。阿弦道:“當時情形緊急,沒有可用的兵力能夠跟括州軍對抗,情急之下便想到了。”
武后沉吟:“你可知我聽說了此事後,心中作何想法?”
阿弦搖頭:“我猜不出娘娘的心思。”
武后道:“我捫心自問,如果是換了我在那種情形下會如何……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法子。”
阿弦擡頭看向武后,詫異。
武后卻泰然一笑:“我曾侍奉太宗駕前,對於太宗的言行舉止,爛熟於心,但我絕不會想到在那種情形下,可以用到這八個字。”
阿弦默默聽着。
武后道:“不得不說,你令我刮目相看,也許是因爲你出身寒微,故而想事情都是從百姓的角度出發,所以你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此事我去處置,絕不會兵不血刃,至少得有百十個頭顱落地。”
她的話輕描淡寫,卻重若千鈞。
緩步走到阿弦跟前兒,武后道:“你擡起頭來。”
阿弦本袖手垂頭,聞言只得擡頭,武后打量着面前這張幾乎有些雌雄莫辨的清麗臉孔:“你不錯,這一次並未辜負,我甚是欣慰。”
字字擲地有聲。
阿弦無法面對她灼灼閃爍的雙眸,正要低頭,武后忽然道:“崔曄去南邊是爲了見你?”
她忽然提起這個,阿弦不明所以,卻本能地戒備:“天官說是有些私事,大概是順路而已。”
“若是順路就好了,”武后淡淡地說。
阿弦有些侷促:“娘娘是何意思?”
“你可知道……”武后凝視着她,“自從宛州大火,報了你殞亡的消息,崔曄同袁少卿曾先後請求要去調查此事?”
阿弦搖頭。
武后道:“袁少卿倒也罷了,但是崔天官也竟如此,着實讓我詫異。”
阿弦身不由己聽着,雖不知武后的究竟用意,卻也知道她絕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話,只是仔細豎起耳朵聽着。
果然,武后道:“天官是我很看重的人,如今,讓我看重的人中,更多了一個你。”
這一句猝不及防地撞入耳朵,阿弦幾乎屏息。
武后道:“但是你總該明白,你是個女官,之前破格升你在戶部的時候,朝野之中多少議論跟反對之聲,你可都聽見了?”
阿弦道:“略有耳聞。”
武后輕輕地笑了聲,忽然似感慨般道:“他們瞧不起女人,你若是沒有能耐,他們便會變本加厲地踩踏,你若是有些能耐,便更要潔身自好,處處留心,免得他們在才幹上壓不倒你,就在別的地方揪着不放。”
阿弦似懂非懂,武后道:“幸而你是個讓人放心的,自從上回你臨行前跟我說‘是爲江南的千萬性命’之時,我便知道,我找對了人。但所謂‘從善如登,從惡如崩’,稍不留意,就會萬劫不復。”
武后說到這裡,口吻忽然嚴厲了幾分:“我的話,你可聽明白了?”
阿弦納悶:“娘娘能否直說?我……有些不大明白。”
武后一愣,繼而啞然失笑:“我怎麼忘了你這個脾氣?好,那我便跟你直說,當初袁少卿一心想去親自查探,我私心是不願他去的,原因,正是因爲他跟你的關係極好,甚至超出了尋常友人的距離,如果他趕了去,公事就變成了私事……”
阿弦若有所悟。
武后嘆道:“崔天官也是一樣道理。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藉着養病的藉口,又特意往南邊走了一趟……”
阿弦不語。
武后看着她的眼神慢慢地有些銳利:“正如我所說,你們兩個都是我極看重的,但正因如此,我不想看你們被兒女私情纏繞。尤其是你,你必須行端坐直,比別人更要嚴以自律,現在你可懂了?”
阿弦點頭:“懂了。但是……”
武后看着她明澈無塵的眼神,幾乎又要失笑:“但是什麼?”
阿弦認真道:“少卿身爲我的知己,得知我的‘死訊’後,那樣的反應本也是理所當然,如果換過來,我也一樣會爲了他那樣做。至於阿叔,也是同樣。”
武后挑眉。
阿弦繼續說道:“雖然我並沒有什麼兒女情長,但我私心覺着,兒女情長跟辦好差事並不衝突。娘娘交代的差事,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去做,至於‘人言可畏’,只要自己問心無愧,我管不了別人的嘴裡說什麼,也不想管。”
她的這反應,在武后的意料之中,但真正聽着她認真執着的這些話,仍有些動容。
“正如娘娘所說,有些人總會千方百計找到你的不是,不管你做的多好,”阿弦若有所思道:“娘娘自己也知道的,所以有時候不必太在意別人說什麼,對麼?”
武后啼笑皆非:“越來越大膽,竟敢說到我頭上來了?”
***
阿弦離開大明宮往外,心裡想着武后訓誡的話。
袁恕己當初想要接手偵查之舉,自是順理成章,但是崔曄……阿弦想到武后的“兒女情長”四字,又想到崔曄在固安城郊田埂上出現的那一幕……
忙將腦中念頭揮去:“我又在胡想什麼?皇后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難道要當好官兒,就連尋常之‘情’都不能有了嗎?”
袁恕己早早料理了公務,只管在外頭等候多時,見她出來,便牽馬來迎,兩人並轡往崇仁坊而行。
走到半路,路邊一輛馬車經過,車中女子撩起簾子,往外打量,看見他們兩人之時,便叫“停車”。
阿弦早也瞧見,卻不知究竟,可是看那女子粉面朱脣,雙目盈盈,氣質出塵,竟有些類似盧煙年的氣息,她心頭怦然一動,就看的呆了。
正在打量,身旁袁恕己催促道:“看什麼看,還不走?”
阿弦道:“那是……”
袁恕己道:“不用理,走了。”拉住她的馬繮繩抖了抖。
誰知這會兒那馬車緩緩靠近,車中的女子目光轉動,看向袁恕己。
脣角帶笑,語聲溫柔道:“少卿大人,有禮了。”
阿弦再想不到,忙轉頭問道:“少卿你、認得?”
袁恕己咳嗽:“不算認得。”
車中的女子不以爲忤,只是寬和地笑了笑,道:“小女子的性命都是袁少卿救的,怎說不算認得?”
阿弦聽其中似大有內情,不由問:“這是什麼意思?我錯過了什麼?”
袁恕己濃眉緊皺,看一眼那女子,沉聲道:“趙姑娘,若是沒什麼別的事,我們先走了。”
車中女子點頭道:“少卿有事且忙。”
袁恕己這纔對阿弦使了個眼色,領着她離開了那輛馬車。
但就算走出極遠,阿弦仍覺着身後有一道目光在盯着看。
她心中好奇的很,忙不迭地打聽:“這位趙姑娘是何許人也?”
袁恕己有些不自在,含糊說道:“她是趙監察的女兒……是了,跟英俊……跟崔家也有些來往的。”
阿弦一愣,驀地想起上次自己藉助崔府,盧夫人所請的那些諸家小姐。
又想起方纔趙姑娘的眉眼風姿,阿弦恍然大悟:“居然是這樣……”
袁恕己道:“你說什麼?”
阿弦道:“趙姑娘的模樣風采,很有些像是之前的盧少夫人,大概那次夫人是想給阿叔相親,不過,怎麼卻又跟少卿你認得了?”
袁恕己聽說“相親”,略微朧忪。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夥伴們,麼麼噠(╯3╰)感冒未愈君龜速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