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趙家姑娘, 正是監察御史趙彥之女,閨名雪瑞。
趙彥性情豪邁,極賦才氣, 趙雪瑞自幼薰陶, 耳聞目染,竟也能出口成章。
因她生得秀美出色,且腹有詩書之故,氣質比尋常的名門淑媛之類的更加不同。
加上趙彥官聲亦很好, 所以當時盧夫人才特請了她進府。
阿弦便問袁恕己跟着趙雪瑞有何內情, 袁恕己只應付般道:“有一次我在巡查的時候, 發現有歹人作亂, 我就出手救了一把,僅此而已。”
他這般言簡意賅, 近似語焉不詳,阿弦當然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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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坊中,虞娘子早就做滿了一桌的菜, 站在門口眺首張望, 遠遠地看他們兩人策馬而來, 喜不自禁, 忙跳下臺階迎了上來。
兩人相見自有一番鼓舞歡欣, 虞娘子拉着阿弦的手入內,先抖了熱巾帕給她擦了手臉。
直到此刻,阿弦才徹底放鬆下來,她順着桌邊兒癱坐下去。
袁恕己也擦了手臉, 回頭看她如此,便在她身旁落座,含笑相看。
正虞娘子倒了一杯熱茶,袁恕己接過來,順手轉給阿弦。
看阿弦懶懶的,袁恕己道:“這來去數千裡地,又要經心勞力,是個男兒都扛不住,何況是你?再加上刀光劍影險象環生,以後若有這種事,不管如何也要推掉。”
阿弦道:“又拿男男女女這個來說,那些難事總要有人去做,若都撿輕快的去了,還成什麼體統了。”
袁恕己道:“那你也要量力而爲,你瞧瞧你的身板。比如天塌下來,也得先砸到那些比你高上一頭的。”
阿弦冷笑:“天塌下來,我站的直直的,那些高我一頭的卻跪在地上,你說會先砸到誰?”
袁恕己一愣,然後拍案大笑:“好好好,難爲你竟怎麼想出來的。”
阿弦的這句話,卻並非單純玩笑,而似一語雙關。
誠然這世上以男子爲尊,但凡是拋頭露面,頂天立地等的大事,都是男兒去做。一提到女子,便避之不及。
但是,就算是男子,也是良莠不齊的,有崔曄,袁恕己這種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可也有那些諂媚骨軟望風使舵的。
阿弦嘲諷的正是這一類。
兩人正說笑,虞娘子道:“怕是餓壞了,別顧着說話,快吃些東西。再好生歇息。”
早上因趕得着急,並沒如何吃早飯,中午又在宮門口候旨,阿弦的腹中早就骨碌碌亂叫。
袁恕己作陪,不時地爲她佈菜,反倒是省了虞娘子的事。
袁恕己又問起她一路上遭逢之事,阿弦撿着要緊的話簡略告訴,只是把自己重病跟受過刀傷一節隱去。
不多時吃飽,阿弦打了個飽嗝,又吃了半盞茶,便覺睏意上涌。
虞娘子知道她走了長路的人,自然耗神費力,便將她扶着,送到自己的房中歇息。
阿弦果然困極,身子挨着牀後,倒頭便睡。
***
虞娘子出來,見袁恕己仍坐在桌邊,若有所思,有些出神。
“少卿在想什麼?”虞娘子悄聲問道,又帶笑說:“阿弦總算回來了,好歹能把心放回肚子裡。”
“是啊,”袁恕己一怔,擡頭看向虞娘子,忽地說道:“雖然是回來了,我的心如何還是這樣不安。”
虞娘子道:“怎麼了?不是說阿弦的差事做的很好麼?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袁恕己喃喃道:“怕是做的太好了。”
虞娘子正疑惑,袁恕己卻又一笑道:“不妨事,是我在胡思亂想。對了,我去看看她。”
袁恕己起身往內,虞娘子本想叫住,但看着他的背影,卻到底並沒開口。
***
袁恕己進到裡間,見阿弦正睡得無知無覺。
原本虞娘子給她好生蓋了被子,卻不知怎地又將手掙了出來,顯得有些被褥凌亂。
袁恕己來到近前,看見她的小臉紅撲撲的,這一趟出去,原先臉上的那一點兒嬰兒肥也都減了不少,雖比先前靈透,卻叫人心疼。
他默默地在牀榻前落座,凝視着面前的阿弦。
方纔虞娘子說的不錯,阿弦的差事的確辦的極好。
升官的旨意雖還未曾擬出,消息早散播開來。
但對袁恕己而言:阿弦天生熱血赤誠,又是二聖之女,正統的大唐長公主,能做出常人無法企及之事不足爲奇。
他只是深深憂慮,有朝一日阿弦的身份暴露,到底會如何。
想到這裡,不僅又想起崔曄。
崔曄到底知不知道她的那重隱秘身份?
以崔曄的爲人判斷,袁恕己傾向他是知情的。
但如果知道阿弦是安定思公主,當初他說破阿弦是女兒身那一步,豈不是天大的險招。
袁恕己猜不透崔曄的心思。
當初袁恕己主動請纓要去宛州的時候,在朝堂上被崔曄阻止,氣怒之下,口不擇言。
但讓他再想不到的是,此後崔曄竟會借養病之機,轉去江浙。
這連日來他也悟了武后之所以不願讓他去宛州的原因。
這原因崔曄自然也心知肚明。
但既然不許袁恕己去,又怎會允許他崔曄去?
崔曄比任何人都明白,他該“避嫌”。
但他居然沒有。
袁恕己思來想去,心想:也許這個人並不是他口中所說的那樣——“你對她不好,就不許別人對她好”。
也許……崔曄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保護着阿弦。
這種認知,讓他心裡有些安穩,同時又略覺恐懼。
***
睡夢中的阿弦,忽地笑了聲。
袁恕己一怔,望着她面上愉快的笑:忽然想問問她,夢見了什麼可愛可喜的事,纔會笑的如此快活。
但是此時此刻,看着阿弦的笑面,袁恕己心頭酸脹之外,又有些融融暖意。
如果能讓阿弦時時刻刻笑得這般開心無邪,他願意付出所有。
就算她不肯要。
***
倘若袁恕己若是知道阿弦因何而笑,只怕會“大失所望”。
並非爲了什麼別的,也非爲別人,阿弦正是因爲他而笑。
——中元那日,民間有放河燈,焚紙錠的習俗。
長安城也自熱鬧非凡,處處張燈結綵,民間各處設有無數道場,祭祀超度。
人羣中,有小童高舉荷葉燈,興高采烈地奔跑而過。
忽然,一名小童跑的過快,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回頭,卻正是趙雪瑞。
原來她帶着丫頭,趁着中元節熱鬧,便出來觀看玩耍。
主僕兩人正在盡興,不料有一名紈絝子弟,領着兩三惡奴招搖過市,猛地看見燈光之下的趙雪瑞,頓時驚爲天人。
接下來,便是一場“美人落難,英雄救美”的雅俗共賞的戲碼。
燈影下,趙雪瑞把青年武官英武的樣貌、出衆的身手看的清楚明白,芳心亂跳。
連身旁的小丫鬟也忍不住着了迷:“小姐,這位大人好生帥氣。”
一句話提醒了趙雪瑞,忙悄悄在小丫頭耳畔叮囑了一句。
等到紈絝子弟們四散逃走,街市又恢復了先前的寧靜太平,袁恕己拔腿要走。
趙雪瑞忙攔住道謝,袁恕己道:“沒什麼,只是有些太晚了,姑娘還是早些回府,實在貪看,也該多帶幾個家奴護身。”
趙雪瑞心中一暖,小丫頭道:“這位郎君救了我們家姑娘,不知高姓大名?”
袁恕己道:“不值一提。”
卻早有路人認得袁恕己,道:“這位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袁恕己倒也無所謂,正要走,趙雪瑞使了個眼色,小丫頭忙道:“郎君,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們姑娘縱然要回府,又怕路上再遇到歹人,不知能不能勞煩……”
袁恕己聽了這句,才轉頭看向身旁的女子,方纔他並未認真打量趙雪瑞,這會兒藉着燈光一瞧:當真是貌若天仙,怪不得那些惡賊垂涎三尺,竟也不顧法度當街亂性。
袁恕己一怔之下,皺皺眉道:“那好。只是小姐應該牢記,下次若還出來走動,且多帶幾個護身的隨從纔是。”
趙雪瑞的臉靠着一盞蓮花燈,越顯得貌美如花,臉上竟略有些紅,她輕聲道:“公子的話我記下了,多謝公子爲我着想。”
當下袁恕己陪着趙雪瑞往回,那幾個扛着荷花燈的小童重又飛奔而。
袁恕己俯身,小心在前將他們挪開,竟一個人也沒碰到趙雪瑞。
***
袁恕己只顧着忙護佑,卻沒留意身後的趙姑娘,一雙美眸都在他身上流轉。
而阿弦,也彷彿感受到趙雪瑞當時的那種感覺。
睡夢中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阿弦醒來後,已是次日,因還有許多公務交接等,阿弦不敢怠慢,忙爬起身來整理。
正系領口的紐子,驀地想到昨夜所夢,竟又自顧自笑了出聲。
虞娘子從外進來:“一大早兒,怎麼就這樣樂?”
這種別人的私事,阿弦本不願到處宣揚,不過……
阿弦問道:“姐姐,你可知道有個趙監察的千金麼?”
虞娘子詫異道:“是少卿跟你說了?我自然知道,上次他們家派人來送了好些禮品呢。說是相謝少卿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阿弦笑道:“倒也是個有情有義的。”
虞娘子道:“怎麼忽然間提起這個來了?”
阿弦抖了抖兩袖:“沒什麼。”因又說道:“姐姐,今兒咱們就回平康坊吧?”
虞娘子一怔:“就這樣想回去?”
阿弦笑道:“我就算想住在這裡都不成,所謂瓜田李下,若再連累少卿的名聲豈不是……”
話音未落,就聽袁恕己道:“你要走就走,別說連累不連累的話。”他邁步從外進來:“我難道是個怕人言的?我倒是巴不得呢。”
阿弦投降:“好好,我纔是怕的那個成麼?”
***
這日阿弦回到戶部,一路所遇同僚,盡來恭賀。
許圉師不免也嘉許了一番,阿弦見他桌上放着厚厚地冊子,且面有憂色,便道:“侍郎在看我們遞上來的統計公文麼?”
阿弦跟林侍郎一行前往江浙,其實正是爲了統計受災的情形,梳理解決之法,至於張勱等的剷除,不過是意外之舉。
此刻在許圉師手邊的,的確是他們在括州,永嘉等的統計數目。
許圉師見她問起來,便嘆了口氣,道:“這摺子,是從宮裡又傳到我手裡的,只是永嘉安固二縣,百姓房屋毀損便有六千八百四十三間,死九千零七十人,牛五百頭,損田四千一百五十頃……先前因爲冀州等地的災情,戶部已有些捉襟見肘了,如今又有了這樣大的一筆數目,現在我實在想不到該從哪裡調撥這筆錢糧填補。”
阿弦這才知道許圉師因何竟愁容滿面,她想到一路所經之地的慘狀,不由道:“侍郎,這錢糧一定少不得!而且要快。”
許圉師道:“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總不能讓我去借,去搶……再說也沒有地方能借能搶。”
許圉師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證明戶部真的是山窮水盡了。
告別許圉師,阿弦一路返回,心裡卻仍也想着他所說的話。
阿弦忍不住喃喃道:“是啊,就連去借去搶的地方都沒有。不然倒是可以試試。”
正在此時,忽然聽見有人道:“真想不到,這武懿宗居然時來運轉,搖身一變,連跳三級,竟成了倉部郎中大人,實在叫人……”
另一個道:“畢竟是皇后的親戚,就算再偏遠,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
“照我看,只怕是他那個上門女婿帶來的福氣,不然的話,怎麼才成親不幾個月,岳父大人就高升直上了?簡直造化。”
“聽說天后還下旨,要把武承嗣從嶺南調回呢……我看以後這朝中,只怕就都是武……”
“噓——”
阿弦忙閃身一避,就見門洞口探出一個頭來,打量此處無人,才又縮了回去,這次卻不再說話,腳步聲遠去了。
阿弦站在原地,想到方纔兩人的對話,武懿宗,陳基,武三思,敏之,甚至連武后,高宗的臉,瞬間出現,又瞬息消失。
與此同時,卻又是江浙那在窺基的超度之中昇天而去的陰靈,以及流離失所嗷嗷待哺的災民。
“或借,或搶……”阿弦緩緩擡頭,眼神慢慢沉穩:不必去借或者搶,錢糧,原本就有。
一個閃念間,阿弦想到了解決戶部庫銀空缺無法調補江浙的法子,她忙折身回公房,才攤開一張紙提筆,有個意想不到的聲音在耳畔道:“你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