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王府邸。
書房之中,沛王李賢正坐在長桌之後, 右手持着毛筆, 垂頭打量眼前的字。
忽然身前有人低低喚道:“殿下!”
李賢聞聲擡頭,卻見趙道生垂頭夾肩, 神情畏縮地站在跟前。
李賢不以爲意,仍是垂眸打量岸上筆墨, 隨口道:“你不是出去逛街了麼?怎麼回來的這樣快?”
趙道生的聲音越發委屈,竟道:“逛什麼街, 不去逛倒好,差點兒被人打死呢。”
李賢詫異,將毛筆放下:“怎麼了?”
趙道生方慢慢擡頭, 他的左右臉頰高高腫起, 赫然被人打過的模樣。
李賢一驚,趙道生哭喪着臉道:“是我不爭氣, 平白被人給欺負了,丟了殿下的臉面。”
李賢皺皺眉:“什麼話, 是誰欺負你,又爲何而起?”
趙道生愁眉苦臉,又忿然道:“說來只怕殿下不信。”
李賢道:“說就是了。”
趙道生走到桌前, 道:“先前我在街上游逛,因看到個耍猴賣藝的,我看那小猴子十分伶俐可愛,心想殿下這些日子來悶悶不樂,若是得了它回來, 博殿下一笑豈不是好?因此我就想不管給多少銀子都要買到那猴子,誰知道偏有人從中作梗,跳出來硬是攔着不許我買……”
李賢笑道:“原來如此,願買願賣,公平交易,又是什麼人這樣無禮攔阻,後來呢?”
趙道生道:“後來……我爭不過她,她還盛氣凌人地打了我兩個耳光,更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話。”
“哦?”李賢皺眉:“說什麼了?”
趙道生咬牙切齒道:“她說,有我這種一味貪圖玩樂的人跟着殿下,不過是引逗殿下玩物喪志,很丟殿下的臉。”
李賢已有三分不悅:“是嗎,此人到底是誰?”
“還有誰這樣不知天高地厚?”趙道生憤憤道:“整個長安城誰不知道我是殿下的近侍伴隨,誰見了不給我三分顏面,敢這樣絲毫臉面不給反而動手打人的,無非就是戶部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官!”
李賢原本還只是沉着臉,聽到最後,心神震動:“你說什麼?”
趙道生嚷道:“殿下難道沒聽清?還是不相信?當然是那個十八子呢,她明知道殿下寵信我,卻當街打我的臉,我看她哪裡是打我,分明是在打殿下……”
李賢盯着趙道生,緘口不言。
趙道生索性走到跟前兒,握着他的手臂晃了晃,撒嬌般道:“殿下,你瞧瞧我的臉,殿下你要爲我做主,一定要滅一滅這賤人的氣焰……”
“住口!”話音未落,李賢厲喝一聲。
趙道生嚇了一跳,怔怔道:“殿下……”
李賢陰沉着連看着寵奴,冷道:“不許你那樣叫她!”
趙道生又驚又氣,不知所措。
李賢很少對他疾言厲色,思來想去,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殿下……”趙道生喃喃,心頭亂跳。
李賢瞥着他,忽然探手將他下頜擡起,將趙道生臉上的傷痕細看了片刻。
正在趙道生心虛之際,李賢撒手,淡淡道:“你出去吧。今日的事,我不想再聽你提起。”
趙道生愣住了:“殿下……”
“出去。”李賢重又提筆,低頭看着桌上字畫,不再理會他。
趙道生身心透涼,只得應道:“是。”後退兩步,咬緊牙關低頭出門而去。
***
西市。
陰陽師阿倍廣目揣着手來至阿弦身旁,欠身行禮道:“女官大人,又相見了。”
阿弦道:“是啊,陰陽師也出來閒逛?”
“這正是大唐最熱鬧的時候,我自是不能錯過,”阿倍廣目看一眼她身旁的虞娘子跟提着年貨的小廝,道:“原先我們那裡是沒有新春的說法,後來使者們學習了大唐的制度曆法等,才漸漸有了這等習俗,只是仍不似大唐一樣舉國歡騰,如此隆重。”
這個阿弦倒是不知道的,驚奇問道:“原來倭國先前是沒有春節的?”
阿倍廣目笑道:“是,相比較大唐,我們也算是‘蠻夷之地’了,所以我們一直遵大唐爲天國上朝,竭力效法□□的律法制度,行事等等。”
阿弦知道倭國來大唐需要渡海,海上風浪無常,期間艱難波折無數,自隋到如今,前來大唐的遣唐使不知有多少葬身路上,但就算如此,仍是無法阻止倭人前來“朝聖”的決心。
阿弦凝視阿倍廣目,不知爲何心裡竟有些很不舒服。
雖然阿倍廣目用詞謙遜,又自比蠻夷之地,但正是這樣遠在海外的蠻夷,會乘船渡海來大唐學習,也會乘船渡海去高麗侵略,甚至跟大唐開戰。
他們一面兒承認自己的不足,一邊拼命學習效仿大唐……這個民族是矛盾而令人不得不忌憚的。
就好像是一個天生羸弱不足之人,將另一個才能出色者視作“神祗”,拼命效仿對方的所作所爲讓自己壯大,但等到他的能力強大起來之時,他也許會毫不猶豫地給昔日的神狠狠一刀。
如此決心堅定,而又卑鄙兇殘,這纔是讓人最不悅的。
見阿弦不做聲,阿倍廣目道:“女官在想什麼?”
阿弦道:“想到令人不快的一些事。”
阿倍廣目仰頭一笑,道:“是不是跟我有關?”
“陰陽師也有窺視人心的能力嗎?”阿弦想到先前在驛館那幕。
“我哪裡能跟女官相比,”阿倍廣目笑得泰然自若,道:“我只是擔心自己會令女官不快而已。”
四目相對,瞬間兩下沉默。
虞娘子在後,雖看着阿倍廣目容貌俊秀,談吐文雅,倒是個討人喜歡的樣貌舉止,可是聽阿弦的言語,卻彷彿不喜歡這人。
虞娘子便道:“時候差不多了,咱們也該回去了。”
阿弦正因爲心頭不快,不想跟阿倍廣目多言,當即告辭。
纔要阿倍廣目忽然道:“女官……”
阿弦回頭。
長長地集市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羣,就好像是穿梭在河道中的游魚,熙熙攘攘,挨挨擠擠。
阿倍廣目卻是游魚中格外凝滯的一道影子,他斂着袖子,靜靜地凝視阿弦道:“雖然大概不必我多嘴,但是照我看來,女官好像犯了小人,可要提防被小人所害纔是。”
一怔之下,阿弦道:“多謝提醒。”
直到阿弦同虞娘子衆人離去,阿倍廣目仍揣手立在原地。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道看似單薄的身影,胸口揣着的古鏡之中彷彿有漣漪蕩動,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
阿弦同虞娘子等回到懷貞坊,才下車,門公便遞了一份請柬。
打開看時,卻見竟是沛王李賢下的請帖。
阿弦很是意外,反覆看了幾遍,問道:“什麼時候送來的?”
門公道:“一刻鐘前才遞到。”
虞娘子探頭看了眼,本來十分歡喜,可因想到一事,反而有些憂慮,便問阿弦道:“怎麼殿下在這個時候送請柬來?”
阿弦問道:“怎麼了?”
虞娘子悄悄道:“方纔你纔在集市上教訓了敗壞殿下名聲的那個小子……這時機是不是有些湊巧了?”
阿弦看着那請帖,道:“我又沒做虧心事,不對的是那個趙道生,我早跟殿下說過要遠離他了……如果殿下是因爲我教訓他而生氣,也不必用送請帖這樣的方式,難道是要請我過去教訓我麼?”
虞娘子仍有些擔憂。
阿弦笑道:“姐姐若擔心如此,我不去就是了,只說病了。”
“呸呸!”虞娘子啐了兩口,“大年下的,口彩要好一些纔是……大概是我多慮了,殿下跟你素來交好,怎會因一個寵奴跟你生分?何況殿下請酒一定是早就定好的日期,一應赴宴的人也該早定下,總不會是因爲你前腳教訓了那人,後腳才決定請你……必然只是湊巧了而已。”
阿弦見她說的頭頭是道,便笑道:“不錯不錯,言之有理。”
面上雖笑吟吟地,心裡卻也有些忐忑:虞娘子只當李賢素日跟阿弦極好,但她卻不知道曾經在馬車裡的那一幕……甚至連阿弦自己都不敢仔細回想。
不過,自那件事後,她一直惦記着要跟李賢說開些……只是不得機會,也沒有勇氣見他,如今恰好得了這樣一個時機,若是推脫不去,反而真的跟李賢生分隔閡了,這纔是她所最不樂見的。
年二十七,阿弦前往沛王府邸赴宴。
雖然在來之前阿弦一度惴惴不安,但見到李賢的時候,沛王卻是溫和如昔,絲毫看不出任何異樣,如果不是那天馬車內他驚傷的臉色仍鮮明地印在阿弦心底,阿弦必也會以爲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如果真的什麼都沒發生過,那該多好。
畢竟,雖然身世不可告人,但在阿弦心裡,早就小心翼翼而暗懷喜歡地當李賢是手足弟兄一般看待。
今日來府邸赴宴的,除了三省六部的幾位大人,也更有許多阿弦熟識之人,譬如許圉師,袁恕己,桓彥範,以及崔曄。
前幾位倒也罷了,只是在望見崔曄的剎那,阿弦的心又不由自主地狠狠顫了顫,好好地宴席,在她心底就像是暗潮涌動的修羅場。
崔曄的臉色彷彿比平素更白皙一些,隱約透出些憔悴之意,但卻仍是眸帶星光,溫和寧靜的,讓人看一眼,便覺着心境也隨着恬靜起來……
當他來到的時候,在座已經到場的大人們都紛紛起身相迎,有的眺首張望,言笑晏晏。
阿弦站在人羣中,也偷偷地昂首打量,只是有些不敢多看,自覺目光像是忽閃着翅膀的蜜蜂,見道他的時候就像是見到了糖,黏着不願意移開。
幸而她身材矮小,頭一低,又被幾位大人擋了擋,看着就很不起眼了。
隱隱聽見崔曄在跟衆人寒暄,阿弦格外挪動腳步,轉到以爲身形較胖大的大人身後。
忽然身旁桓彥範道:“你做了什麼虧心事了?”
阿弦嚇了一跳:“說什麼?”
桓彥範低着頭,悄悄說:“如果沒做虧心事,怎麼不敢見天官?”
“誰不敢了?”阿弦壓低了嗓音,“你又來嚼口。”
桓彥範笑道:“是我嚼口,還是你根本就心虛?”
阿弦探手握拳,在他面前晃了晃。
桓彥範只覺得大腿上隱隱做疼,便抱怨說道:“先前你擰了我一把,至今那青紫還沒有退呢,手不大,勁兒卻狠足呢。”
阿弦笑道:“不如給你湊個對稱。”
桓彥範纔要笑回,忽然察覺一道凌厲的目光從前方射來,他噤聲擡頭,卻見並沒有人往此處端量,只是崔曄身影微晃,側着臉在同一位大人交談。
頃刻寒暄完畢,衆位又行落座,吃了兩巡酒,忽然聽到有人驚呼。
桓彥範昂頭看了眼,笑道:“好耍子,沛王殿下怎麼竟弄了這種好玩的?”
阿弦正縮着頭默默地喝茶,——卻是不敢吃酒的。聽桓彥範讚歎,便也擡頭大膽看過去,誰知不看則已,一看,頓時臉色變了。
原來此刻,竟有一名王府下奴,牽着一隻猴兒走了進來,那猴兒隨着下奴的動作,翻跟頭,豎蜻蜓,十分伶俐,引得衆位大人呵呵而笑。
但是對阿弦來說,如此刺眼。
因爲這隻猴子,赫然竟如那日在街市上,趙道生欲強買而不可得的那隻。
桓彥範笑看了會兒,回頭看阿弦,卻見她臉色難看之極。
此時那小猴子在地上拐來拐去地走動,扮出各種姿態,引得滿堂喝彩,阿弦卻眉頭深鎖,越看,她越發篤定,這隻的確是那隻極有靈性的小猴子。
阿弦轉頭,目光越過人羣,看向沛王李賢的方向,卻見他也笑吟吟地看着那小猴兒戲耍。
終於,忍無可忍。
阿弦手捏成拳在桌子上震落,旋即一言不發地起身,竟是往外走去。
桓彥範見她臉色不對,本正要詢問,誰知竟見她如此,他關心情切,纔要追出去,不料稍微起身之際,就見有個人已經先他走了出去。
桓彥範凝視那人,略一猶豫,仍是緩緩落了座。
***
且說阿弦起身,悶頭往外,疾步行過廊下,纔要出月門,身後有人道:“阿弦。”
阿弦止步回頭,皺眉看了來人一眼,仍是轉身往外。
那人已緊走幾步,在她將出門的時候舉手攔住:“怎麼了?”
阿弦聽到這聲問話,幾乎笑了出聲:“殿下問我怎麼了?”
原來這追出的正是沛王李賢,李賢若有所思道:“你難道……是因爲那隻小猴子而生氣?”
“小猴子?”阿弦啞然失笑:“這猴子是從何而來?”
李賢緩聲道:“我知道那日在集市上你跟趙道生鬧得不快,但是這隻猴子,是我正經花錢買了來的。”
這便是承認了,的確是那一隻。氣怒交加,阿弦不禁心跳加快:“殿下爲什麼要買這猴子?”
李賢道:“自是因爲它機靈好玩。”
“不!”阿弦憤怒之極,失聲道:“那日趙道生在集市上強買,又拿你的名頭招搖壓人,是我看不過攔住了,誰知……殿下後腳就買了這猴子,你叫我做何感想?你是覺着我攔住趙道生是多此一舉,所以才特意用這猴子來告訴我麼?還是你已經寵信那個人到了這種地步?他喜歡什麼你就不顧一切?”
李賢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並不回答。
目光相對,阿弦失望之極,終於澀聲道:“也許是我太過在意殿下的爲人跟名聲,也許的確是我多此一舉,如果殿下真的非他不可,那麼……我已經明白,從此再也不會再多事了。”
阿弦低頭欠身,正要後退,李賢道:“如果你真的這樣在意我的爲人名聲,爲什麼那日你那麼對我?”
阿弦一怔,李賢道:“你明明一心爲我,對我極好極真,爲何那天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
李賢的面上重又露出了難堪而近似屈辱的神色。
當時被阿弦的目光注視,在她眼中,他覺着自己像是什麼不堪而骯髒的蟲豸,無地自容,無所遁形。
阿弦聽到這裡,心頭驚震!
溫和的李賢,貌似無事發生的李賢,果然都是假相。
那天馬車裡的事,對他的確傷害極大。
一念至此,阿弦重又慌了起來,愧疚,害怕,迅速地讓她窒息。
本來,她有個極爲直截了當的理由,但是偏偏無法告知。
***
一枝臘梅從屋檐頂上斜垂下來,淡淡香氣在庭院中飄舞。
月門旁的竹子在風中輕輕擺動,簌簌之聲,像是誰人情不自禁地顫抖。
隨風卻又送來酒席上喝彩叫好的快活聲響。
而李賢望着雙目泛紅的阿弦,微微顫聲道:“你、明明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他不由自主地探臂,想要握住阿弦的手。
“是,”退無可退,阿弦深吸一口氣,道:“我喜歡你,但並不是男女之情。”
此時,有一種絕然而然之感。
就算是將那個隱秘拋出來……也不能再傷害李賢。
李賢一愣:“你……說什麼?”
阿弦道:“我、我是……”
阿弦閉了閉眼,正要說出那句話,有個人卻先她一步開了口:
“她是……把殿下當作‘晚輩’來看待的。”
李賢回身,而阿弦睜開雙眼。
廊下徐徐走來一人,過於白皙的臉色,清雅沉靜的氣質,脣邊一抹極淺的笑意。
李賢怔住:“老師?老師……是什麼意思?”
崔曄走到兩人身旁,他的目光從李賢面上轉開,垂眸看向阿弦,然後,舉手在她腰間輕輕一攬,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阿弦仰頭,只顧盯着他看,心裡似懂非懂。
“阿弦同我……早就兩心相許,”崔曄微笑着,目光平靜道:“殿下,請恕我失禮,將來……您只怕要叫她一聲‘師孃’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溫柔地麼麼噠(╯3╰)
嗯就問你們激不激動?驚不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