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
已近黃昏, 漫天的雲彷彿凍住了,一動不動地停在宮殿頂上的天空中間。
含元殿內,聽聞阿弦求見的消息,武后不禁一愣。
然後她立即道:“快傳!”說完之後才發覺自己的語氣竟有些急促,似乎迫不及待。
武后頓了頓,忽然又問道:“她是跟誰一起來的?”
內侍正要退下, 聞言道:“娘娘,女官是自己來的。”
武后挑眉。
牛公公則示意那內侍快快去傳旨。
盯着小太監出門,武后收回視線,重看向面前那份摺子, 她試圖理清思緒,然而每一個字卻都漂浮起來,像是陽春三月的飛絮,又像是初冬的雪,斜織密落,令她無法定神看清。
正在此刻, 門外道:“女官進見。”
武后聽見“咕咚”一聲, 唾沫滾落咽喉。
她擡起頭來,看向殿門口。
那個對她而言曾無比熟悉、但此刻細看起來又顯得無比陌生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
沒來由地引得她微微心悸。
因爲黃昏將臨, 光線有些朦朧,偏偏因爲先前宮內行戶部的節儉之策,此刻尚不是燃燈的時候, 因此看起來有一絲模糊不真之意。
一直等阿弦走到跟前, 止步拜見, 武后才醒過神來。
武后定神看着阿弦……原本,若不是高宗點破了她的身份,對於她棄官而去以及其他的事,武后自有許多話說。
然而這一會兒,卻幾乎不知要說什麼,又像是那一句都不合適。
終於,武后道:“你肯進宮來見我了?”
忽然說了這句,連皇后自己的心裡也有些意外。
阿弦則低着頭回答道:“我不知娘娘這話何意,若有旨意召見,我們這等微末小民自然是要奉旨遵命,又怎麼敢說肯不肯呢。”
武后的心原本有些虛而無底,驀地聽見了這句“很不客氣”的話,倒是阿弦一貫的風格,令她熟悉而懷念。
……武后頓時又想起先前只把她當作“女官”時候的種種,她想笑一笑,不知爲何,又有些笑不大出來。
但因爲阿弦這句“風格熟悉”的應答,卻讓武后得以放鬆接口:“哦?你既然這樣說,那爲什麼先前還敢棄官直接走了呢?朝廷的官職,豈是你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的?”
阿弦道:“當然不是,我原本也想當個好官來着,但大概是老天看不慣我過的順風順水些,所以出了很多難題,過不了關的話,除了我自己,也許還有很多其他人因此倒黴,——娘娘覺着,我還該死皮賴臉地留在長安,隨着自己心意過活嗎?”
武后的雙眸微睜。
而原本在她身旁的牛公公,聽到兩人對答到現在,便悄無聲息地退後,又揮手示意旁邊伺候的人也都退出殿中了。
偌大的含元殿裡,頓時只剩下了兩個人。
良久,武后道:“你說的……很多其他人,都指的是誰?”
阿弦眨了眨眼,不回答。
武后卻也並沒有繼續追問。
武后看着阿弦,過了片刻又低頭看向桌上。
她明明冷靜睿智,果決狠辣,但是現在,就像是她身上所有的優點都混合在了一起,所以竟挑不出一樣有用的來。
至少,對於此刻無效。
“十八子,”聲音略微有些低啞,武后道:“既然你喜歡當女官,喜歡留在長安,那麼,你就該爲了這個而堅持,一聲不響地逃走,這很不像是你的個性,你幾時如此膽小了?”
阿弦似笑了笑,答道:“如果我的個性會害了我在意的人,寧肯做個沒個性的倒也罷了。”
“你……是指崔曄?”武后試探着問。
阿弦仍是不回答,只是擡起頭來,靜靜地看着皇后。
以前,在面對這雙清澈無塵的眼睛之時,武后只是略覺有趣,還有一絲心煩——因爲她在這雙眼睛裡看不到她平素習慣看見的東西——那些被召進宮內,在她面前應答的文武官吏之類,眼神之中多數會有一絲讓她很是熟悉的“誠惶誠恐”。
有限的幾個令她刮目相看的,其中有昔日的賀蘭敏之,這個人眼中的桀驁不馴,就算在她面前也毫不收斂,囂張的令人喜歡。
另一個則是崔曄,他似乎從來都是一副淡然寧靜的不卑不亢之態……寵辱不驚。
再後來,便多了一個阿弦。
武后曾暗中驚奇,爲什麼一介女子,而且是個無根無基毫無來歷的孤女,在她面前,卻竟能如此的坦然無畏,絲毫的怯怕都沒有,甚至還屢屢出言頂撞,而且偏偏句句都言之有理!
她需要一個能幹的女官,最好是能幹而聽話。
但阿弦能幹是極能的了,可偏偏不肯聽話。
武后向來很討厭自己無法掌控的,不管是人是事。
因此對於阿弦的這種心性,武后又覺着欣喜,又有些沒來由的煩擾。
現在武后明白了,她的煩擾,並不僅僅來於對自己無法掌控阿弦的憂慮,而更有一種類似天生的預感。
——大概是血脈裡的那種羈絆,牽引左右着她的敏感心緒,但她偏偏又無法猜透原因何在,故而那股心煩之意更加揮之不去。
之前她像是被困在薄繭之中,現在終於能看清眼前。
***
兩個人,四目相對。
如果有一面鏡子,武后將發現,她跟阿弦,都生着一雙很出彩的鳳眼。
而且這兩雙同樣美麗的眸子,是何等令人震撼的相似。
怪不得高宗在召見她第一面之後,就那樣篤然地認定,阿弦是他們的孩子。
擱在桌上的手無意識地握緊,武后盯着阿弦的眼睛:“你……爲什麼不回答?”
“皇后娘娘,”阿弦終於開口。
聽着這再熟悉不過的稱呼,武后手悄然一動:“哦?”
阿弦靜靜地問道:“你爲什麼……要讓盧家的人認我爲義女?”
沉默。
半晌武后說道:“因爲……因爲你是個孤兒,而盧氏是世家大族,你若是有了名分,以後嫁到崔府,也算是門當戶對……”
挺長的一段時間裡,阿弦都沒有說話。
武后的心卻像是被夏日急雨亂打的荷葉,隨風搖擺,七上八下。
她問:“你怎麼又不做聲了,難道覺着我說的不對?或者你不願意?”
終於阿弦回答:“我跟崔府,其實沒什麼交際,”
垂下了眼皮,阿弦看着眼前的丹墀——這淺淺地一層,卻似一道天塹,到桌前不過數步,卻像是隔世也未必能走完的路。
“你……這是何意?”武后皺眉。
“我不知爲什麼陛下要下旨賜婚,因爲我救了崔天官?因爲崔天官爲報答我救命之恩而投桃報李?那也不必要我高攀世家。”阿弦淡淡地說。
武后一笑:“這話又從何說起,你不是很喜歡崔曄麼?據我所知崔曄也……”
“就像是皇后所說的,”不等武后說完,阿弦開口打斷,“我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沒有根基跟來歷,配不起崔家那樣的大家族,我也不想去湊這個熱鬧,至於讓盧府認什麼義女,也很不必,我這輩子只有一個至親之人,那就是我朱伯伯。”
“你……”武后深鎖眉頭,她幾乎聽見自己咬牙的聲音,眼中則透出抑制不住的一絲怒意。
阿弦道:“娘娘先前嫌我逃走,毫無個性,所以現在我就實話實說了,請恕罪。”
武后暗中深深吸了口氣:“不用賭氣,你總該明白,我之所以這樣安排,都是爲了你好。”
“這不像是娘娘的作風,”阿弦笑了笑,“之前娘娘親口跟我說,我是女官,不該自毀名聲自毀前途,因此娘娘甚至覺着我不該去喜歡一個人。怎麼這會兒娘娘卻爲了我的‘親事’如此操心?”
“十八子!”武后脫口而出。
阿弦道:“娘娘嫌我不夠堅持自己,娘娘卻又爲何輕易動搖自己,還是說,有人逼迫娘娘不得不如此?”
“你住口!”武后喝了聲,手不由自主地在桌上拍落,發出“彭”地一聲。
殿外,牛公公正拼命地豎起耳朵,聽到這裡,嚇得渾身一哆嗦。
他猶豫了會兒後,終於一溜小跑地進了殿:“娘娘,該掌燈了。”
武后想也不想,喝道:“滾出去!”
牛公公嚇得倒退兩步,正要離開,武后又道:“回來!”
原來在兩人說話的當兒,殿內更加黯淡了些,再加上阿弦總是低着頭,武后幾乎更加看不清她的臉了。
牛公公這才屏住呼吸,飛快地前去點燈。
***
一盞盞地燭火,就像是金燦燦地蓮花逐漸在殿內綻放。
燭光搖曳,照的兩個人的臉都有些陰晴不定。
在牛公公小心翼翼掌燈的時候,武后跟阿弦誰也不曾開口說話。
直到牛公公做完了差使,緩緩退下,武后也終於平復了心緒。
“你方纔,”武后盯着阿弦,“話裡有話。”
阿弦漠然垂眸。
武后道:“但是你說錯了。並不是有人逼迫我如此。”皇后輕輕揉着方纔拍落桌上震得生疼的手,“賜婚之事是陛下親自決定的,盧家之事卻是我的安排。”
阿弦笑:“那我多謝陛下跟娘娘了,可如果我不必嫁人,是不是就不必認什麼乾親了?”
“十八子,你何必這樣倔強執拗。”武后目光閃爍,“如今你說不嫁的話,崔曄可知道?他不惜病軀千里迢迢把你帶回來,是爲你一句不嫁的嗎?”
阿弦握緊雙拳,想到那張清雅卻明明消瘦了好些的臉,疼的心悸。
武后輕輕嘆了聲:“好了……”
才說了兩個字,阿弦道:“娘娘你大概從來沒有真心喜歡過一個人。”
武后皺眉:“你說什麼?”
阿弦對上這雙熟悉的鳳眸:“要是你真心喜歡過什麼人,你總該知道,不管爲他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不管如何都要拼盡全力保護他,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武后遲疑:“你,是說……”
阿弦道:“如果我的存在是這樣的難堪而尷尬,無法啓齒,就算給一個‘體面’的身份,又能怎麼樣?我仍覺着自己是個不祥的人,就像是陰雲一樣,會帶來災難。”
無愁主的容貌舉止,復又浮現眼前,她身在大明宮含元殿內,卻彷彿又回到那個腥風血雨恐怖的風雪山莊。
“我可以死掉,也可以從未存在,”阿弦重新看向武后,“假如這樣才能保護我喜歡的人,我心都甘願。”
武后惱道:“誰說你是不祥之人了?!”
阿弦道:“我從出生就是。”
“住口!”
武后驀地站起身來,她咬緊牙關,死死地看着阿弦。
“有時候我真想我從未出生過就好了,”眼中泛出回憶之色,阿弦輕聲道:“這樣,至少我不會連累伯伯。但是後來我又繼續想,不行,我還得出生,因爲有些事還需要我,比如——需要我死。”
“十八子!”武后提高聲音。
阿弦最後一句話,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捅進了武后心底,曾經的痛楚鮮明地爬上骨髓,她急急地下了丹墀,將走到阿弦身前,卻又剎住腳步。
目光像是帶着什麼鋒芒,剋制地一寸寸地在阿弦的面上身上游走:“你再說一遍。”
阿弦很平靜:“這句話很難聽,但是話糙理不糙。”
武后猛地擡手。
她像是要一掌摑下去,但是手掌擎起,卻又生生止住,最後她上前一步,毫無預兆地在阿弦臉頰上撫過,將她下頜一擡。
阿弦被迫擡頭,當對上武后近在咫尺的雙眼之時,她卻又扭開頭去。
武后道:“你恨我。”她哼笑了聲,卻偏帶出一抹心酸。
死寂,她們彼此似乎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阿弦道:“娘娘說笑了,我怎麼敢。”
“你恨我,甚至連陛下先前也在懷疑我,”武后又笑。
腳下挪動,竟又上前一步,幾乎跟阿弦貼面而立,她垂頭在阿弦的耳畔低低說道:“你可以恨我,但是你其實不必恨我,因爲我從來不知道……那孩子還活着,就算陛下跟我說你就是……我都以爲他是跟我開玩笑的,我不敢想,不能想,你不該因此而恨我,因爲我是無辜的。”
她重又舉手,擡起阿弦的下頜:“甚至就算現在你站在我面前,我還覺着這只是個不好笑的玩笑。”
阿弦看見武后原本冷靜睿智的雙眼,隱隱泛紅。
然後武后鬆手,她吁了口氣道:“陛下說想要彌補你,他想要認回,但是……毫無疑問因此又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所以我如此安排。讓盧家的人……”
“我不需要。”阿弦果斷回答,“不必彌補,更不必認回,包括盧家。我不要你們爲難。”
“阿弦!”武后皺眉。
當武后提議讓盧氏夫婦認阿弦爲義女之時,高宗滿臉匪夷所思,並堅決表示不可。
但武后何許人也,她三番兩次勸說,且又曉之以理:“范陽盧家乃是大族,讓他們認作義女也並不吃虧,且盧家名望極佳,也可以堵住那些愛做文章的人的嘴。”
高宗驀地想起:“盧家……豈非昔日崔曄妻盧煙年的孃家?”
武后點頭道:“可不是麼,也正是因爲這樣,這門親事更加順理成章天作之合了。”
高宗道:“堂堂的公主,卻要去臣子家中當女孩兒,辱沒了阿弦不說,朕如何能順這口氣?”
武后道:“盧家又非等閒之輩,陛下難道忘了?曾還有民間的趣言流傳說‘娶妻當娶盧氏女’,這盧家女比公主還要炙手可熱呢。若陛下覺着捨不得,橫豎以後多傳她進宮就是了,又不是要遷居外地難得一見。”
高宗仍是搖頭:“朕還是覺着不可。”
“只有這樣纔是最合適的法子,不然的話,若按照陛下所說貿然地先恢復那孩子的身份,廢后那件事如何交代?且就像是臣妾之前所說的,此事尚有疑點不清,等徹底查清再做進一步打算也是不遲。”
“可有其他更好的法子?”高宗不死心地問。
“這是目前而言最合適的法子。”
雖然武后說了許多理由跟如此做的得益之處,高宗仍是疑慮未決,最後高宗道:“罷了,還是先等那孩子回長安後再做進一步打算,何況還不知道她是否願意如此,倘若她不喜歡,自然不能勉強她,已委屈她太多,再不能讓她受苦了。”
***
夜已降臨。
殿外夜色如墨,有風透進來,吹得燭火搖曳。
武后往旁邊走開了一步。
燭光照的她的影子長長地貼在地上,頭上的鳳翅像是振翼欲飛的一對翅膀。
徘徊片刻後,武后道:“在聽陛下說明真相原委後,很長時間裡我不願相信你就是……”
阿弦不知皇后爲何又說起這個,聲音有些輕,像是蛛絲塵網隨着燭光擺動。
但是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聽下去。
武后則回頭,她目光有些怪異地看着身邊單弱的身軀。
阿弦生得比同齡的女孩子更嬌小些,由此可見她的成長過程有多麼的坎坷不順,也難怪高宗總是念叨她受了很多苦。
但很難想象,就是這樣單弱的女孩兒,卻令皇后在不知她身份的情況下青眼有加,更讓許多文武百官們從輕慢不以爲然到另眼相看給予尊重。
武后的眼神逐漸地變得柔軟:“但是,我忽然覺着你一定是……因爲你身上所有的,正是我所摒棄的。”
阿弦不解這句話的意思。
武后目不轉瞬地看着阿弦的側影,聲音卻逐漸肅然冷靜:“因爲我已經選擇了另一條路,而我所捨棄的那些珍貴的東西,落在了你的身上。”
那些微微發光引人矚目的品性:敢恨敢愛,嫉惡如仇,真純仁善,正直光明。
武后的手輕輕地落在阿弦的肩上,她感嘆說道:“你不愧是我的……”
不等武后將那兩個字說出口,阿弦閃身退開一步,大聲道:“我不是!”。
“阿弦……”武后蹙眉。
“我方纔說過了,”阿弦轉頭,鄭重說道:“從小到大,是朱伯伯教我向善,是他養我長大,如果我被另一個不知是什麼人養大,或者流浪街頭,我不知道我會是什麼樣的!”
是老朱頭教導她成爲現在這個樣子的。
可以說老朱在養大阿弦的同時也成全了最好的她。
聲音在殿內擲地有聲,隱隱迴盪一般。
“不,”武后卻如此回答:“我相信,就算被別人養大,你仍會是現在這樣。”
望着阿弦,武后堅定地說:“你仍會保持初心,因爲你的本性絕不會改變,你註定會成爲一個這樣不凡的人物,阿弦。”
“我不是!”阿弦咬牙。
武后嘆了聲,她默然望着阿弦,忽然伸出雙臂,緩緩地將她抱住。
阿弦大驚,猛然振臂想將她推開。
武后卻極用力地抱緊她,阿弦道:“放開我!”
武后並不撒手,反更加用力地將阿弦抱入懷中。
正在阿弦想竭力掙開的時候,武后在她耳畔低而清楚地說道:“你如果真的不想做盧家的義女,我不會勉強,我會按照陛下所做,恢復你的本來身份,你說好不好……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