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聽了這個聲音, 驚得幾乎把手中的毛筆扔了出去。
她跳了跳,轉身看向身旁來人——確切的說,是來“鬼”。
而且是一個就算死了也不改其豔麗的鬼。
賀蘭敏之立在阿弦身側, 略有些凌亂的長髮在頭頂用金冠綰住, 兩隻眼睛依舊桀驁如昔,他身着粉白色的罩袍,上用黑色絲線繡着大幅團紋,如此真實而清晰。
如果不是確信他已經死了, 阿弦一定會以爲, 這就是活生生的賀蘭敏之。
“殿下?”阿弦瞪着敏之, 瞬間竟不知該以何種面目應對。
敏之卻淡淡一笑:“幹什麼, 你看見鬼了?”
阿弦覺着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殿下……”
敏之走到她的桌旁,看着桌邊上的一枚小小地玉鎮紙, 他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想去拿,最終卻仍是蜷縮回袖中。
“崔曄, 該跟你說了吧?”敏之輕聲問。
阿弦的心頭一悸。
這一刻, 阿弦回想那夜跟敏之的對話, 才知道他那些話中的意思, 以及那句——“已經晚了”。
簡單的四個字, 卻不知是凝聚了多少悔恨交加的心血在裡頭吧。
***
慢慢地將筆擱下,阿弦道:“是,阿叔都跟我說了。”
敏之長長地嘆了聲,語氣有些無奈, 又有些百無聊賴似的,道:“這個人實在是多嘴,如此一來豈不是不好玩了?我還想着多嚇唬你幾次呢。”
阿弦愣了愣:“殿下!”生死性命,這哪裡是能開玩笑的事?
敏之一笑,長袖垂落,看着阿弦道:“不過,知道你還肯爲了我傷心,倒也是……意外之喜?”
阿弦欲言又止,眼圈早紅了起來,定定看了他片刻,便又低下頭去。
敏之也並沒做聲。
良久,阿弦幾乎以爲他走了,擡頭之時,卻見那一抹影子仍在彼處佇立,彷彿從不曾離開過,彷彿會一直都在那裡。
定了定神,阿弦問道:“殿下既然知道夫人有孕,爲什麼還要任性胡爲?衛國夫人的後事……”
不等她說完,敏之臉色一沉,哼道:“那個人……從不值得我敬愛。”
阿弦語塞,決定避開這個話題:“但是,總該爲了小孩子想想,何必非要惹怒皇后……”
敏之道:“縱然我不如此,她難道就會放過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又或者……她本來已經忍無可忍了,這不過是她藉口發作的由頭罷了。”
阿弦搖頭:“當初殿下甚至行刺過皇后,她還命人壓下此事,並未爲難,怎會忽然要置你於死地?”
敏之哈哈笑道:“小十八,你實在是太不懂皇后的心了,你以爲她是維護我嗎?”敏之的面上透出嘲諷之色,“她只是在維護她自己而已,如果人傳出去,說外甥行刺姨母,你說她能摘的乾淨麼?”
心怦怦亂跳。阿弦道:“我聽人說,皇后發配殿下去雷州,也只是權宜之計,只是想磨一磨你的銳氣而已,事後仍舊會傳你回來,那麼……那場火又是怎麼回事?”
敏之淡淡道:“那場火,自然是皇后派人殺人滅口,永絕後患了。”
望着阿弦驚呆的模樣,敏之笑道:“我不過是玩笑,你怎麼又當了真了?”
阿弦卻不知這句到底幾真幾假。
***
阿弦尋思之時,敏之忽然道:“你方纔急匆匆地是想幹什麼?”
阿弦這才又想起先前要做的事:“我要寫一個奏摺。”
“什麼奏摺?”敏之復又笑起來:“你心愛的陳基哥哥終於如願以償地攀到高枝兒了,你可別去給他把這千辛萬苦搭起來的巢給拆了。”
阿弦微怔。
敏之又道:“我方纔看你偷聽那兩人談話,臉色很不好,總不會你也像是那等俗世的小女子一樣,喜歡爭風吃醋?”
阿弦道:“我沒有那等閒心。”
敏之問:“那是想幹什麼?”
阿弦咬牙切齒:“一個字,錢。”她氣恨恨地握住了毛筆。
敏之在旁,看阿弦在奏摺上一筆一劃地寫下的字,就好像看到荷塘裡的青蛙一個個跳到荷葉上翩翩起舞。
“你想……”敏之好不容易從她那驚爲天人的字跡上清醒過來,也弄懂了她這摺子上的意思,“小十八,你可不要自尋死路。”
阿弦低頭吹那摺子上的墨漬,好讓它乾的快一點:“爲什麼是自尋死路?”
敏之眯起雙眼:“那可是皇家,一個個都是無情無義,冷酷決然的人,先前因你能幹,替她辦了件可心的差事,才略得了她一份歡心,但這次若在她頭上動土,只怕她第一個就不饒你。”
***
崔府。
崔曄出城南下,對府中及對外的理由,是要去尋訪孫老神仙治病。
其實就在阿弦所見崔曄吐血的那一幕後,崔曄的確是病倒了。
宮中特意派了御醫出來給他診治,御醫們會診後,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難看,集體如喪考妣。
當着崔府家人自不好多言,只絞盡腦汁安撫了幾句。
其他幾位回宮,向武后說明診斷的結果,據太醫所言乃是“心力交瘁”,氣血不調,需安心靜養。
自從從羈縻州回來後他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二聖聽聞,大爲憫恤,便特許崔曄不必參與朝禮政事等,暫且於府中靜養。
忽然傳來一個消息,說是孫思邈在括州一帶出現,因怕來回趕不及且又生變,這才車馬起駕。
儘管孫思邈並未遇見,但是不可諱言,這次崔曄回來,臉色比先前離開的時候要好多了。
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
雖然鞍馬勞頓,但他精神尚佳,拜見了老太太跟盧夫人後,兩人看着他康健平安的神情舉止,始得安慰。
可畢竟是趕了長路的,忙叫人陪着他入內休憩。
盧夫人疑惑道:“果然曄兒看着好了許多,怎麼又說沒遇到老神仙呢?”
崔老太太道:“興許是遇上了,只是怕說出去反而給老神仙添了不便。”
盧夫人欣喜:“定是如此。不然的話,怎可能一出去,病就即刻好了呢。”
老太太笑道:“可不是麼?就好像原本丟了魂兒了,這出去走一走,就把魂兒也叫回來了。”
兩人正說,便聽到“汪汪”兩聲,從外傳來。
這府內從不養狗,盧夫人先吃了一驚:“什麼聲響?”
崔老夫人道:“這莫不是狗子在吠?說起來,方纔曄兒來拜的時候,我看到他身後門口上彷彿有個狗頭在探頭探腦的。”
盧夫人一心留意兒子去了,哪裡會在意什麼狗頭,忙道:“我出去看看。”
盧夫人出外一瞧,果然見一條黑狗從廊下飛奔而過,看起來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把盧夫人嚇了一跳。
她的隨侍丫頭們忙叫道:“哪裡來的野狗在這裡亂跑,還不快點拉出去打死,嚇到夫人了。”
門外一名小廝聞聽,忙來到:“這是大爺帶回來的,先前跟着大爺回屋,不知怎麼又跑回來了,我們這就帶回去。”
盧夫人聽說是崔曄帶回來的,心念一動,忙道:“你們且停一停。”
衆人不敢動,盧夫人問道:“這狗子,是不是叫玄影?”
底下人還未回答,玄影已經蹲在地上,擡着頭,“汪”地向着盧夫人叫了聲,彷彿在答應。
那小廝才道:“這是十八子……咳咳,小的該死,這是女官大人的那條狗,的確是叫玄影。”
盧夫人揮揮手令他們去了,自己望着玄影,心道:“莫非是正好遇見了阿弦?又怎會把這狗子也帶了回來?”
就在她沉吟之時,玄影搖着尾巴走到跟前兒,仰頭舔了舔盧夫人垂着的手。
盧夫人嚇了一跳,纔要尖叫,卻見那黑狗只是仰頭望着自己,並無其他動作。
盧夫人驚魂未定,吩咐左右道:“它想必是餓了,去給它找些吃的來。”
玄影聽見“吃”,高興地汪汪數聲,尾巴亂搖,這下兒盧夫人也被逗樂起來:“你果然是想吃東西了?”
正丫頭捧了些點心之類來,那邊廊下也隨着走來數人,正是韋江跟韋洛兩人,遠遠地聽到犬吠,二女也甚是驚疑。
等到跟前兒,猛地看見盧夫人腳下這黑黝黝的東西,兩人大吃一驚。
韋洛道:“這是什麼?”
韋江叫道:“夫人小心!”
玄影受驚,往前竄起,正好撞在一名丫頭腿上,那丫頭驚呼一聲,手中點心散亂一地,玄影趁機叼起其中一個,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盧夫人目瞪口呆,忙又喚了一名丫頭道:“快去看看跑到哪裡了,別叫它驚嚇了老夫人……”
見那丫頭要去,又急急叫住,囑咐道:“對了,千萬不可傷了這隻狗兒!”
此時其他的侍女把地上狼藉衆物一一撿起,韋江跟韋洛來到近前,韋江道:“府裡哪裡來了這樣一隻狗?夫人可受驚了麼?”
盧夫人道:“不礙事,這是你們表哥帶回來的,雖看着有些不起眼,倒是個機靈通人性的。”
韋洛道:“表哥怎喜歡這種醜醜的狗子?現在人家都時興那種長毛雪白獅子球般的狗兒呢。”
盧夫人笑道:“想來自有他的用意,究竟如何我也是不知道的。”
**
盧夫人見她兩姊妹來到,便引着進屋裡頭,落座之際,韋江遞了個眼色給韋洛。
韋洛便道:“夫人,表哥既然已經回來,不知可好?”
盧夫人道:“比先前好的多了。可惜方纔你們兩人不在家,不然就可以見上一見了。”
韋江道:“本是要早些回來的,只是宗小姐苦苦挽留,於是便遲了。”
盧夫人點頭:“你們在京內也沒別的什麼親戚,能多結交幾個朋友彼此走動倒是好的。對了,你們在宗府可好?”
盧夫人所說的宗府,正是時任兵部員外郎的宗楚客之女,也是上次盧夫人宴請之時、同趙雪瑞同時在座的。
之後宗小姐又來過崔府兩回,便跟韋江韋洛也熟悉了,彼此互有往來,顯得十分熱絡。倒是趙雪瑞,雖也認得韋江韋洛,卻並不十分親熱。
韋江道:“好的很,宗姐姐還想留我們過夜呢,只是因聽說表哥回來,便忙不迭地回府探望了,姐姐還讓帶好,說改日再親自來拜見夫人。”
盧夫人笑道:“實在是禮數太過周全了。”因又道:“先前我看你們表哥趕路辛苦,臉色有些差,便叫他去歇息了,等他養足了精神,你們再見見吧。”
***
崔曄雖回了院中,一時竟沒有睡意。
閉上雙眼,便有萬般的事涌上心頭,齒輪旋轉,沒有一刻停息。
忽地又想起那個離奇轉折的夜晚。
那夜他本在書房裡寫一份摺子,誰知窗外一陣陰風掠過,不知爲何竟倦上心頭,連個盹兒都沒有打,便伏案睡着了。
夢中他像是人在水底,眼前漆黑一片,耳畔亦嗡嗡嘈亂。
正不知所以,有人說:“我不去……”
崔曄聽着這熟悉的聲音,猛地想起來這是誰:“阿弦?”
對方並未回答,只有一團微光隱隱,籠罩着一道小小身影。
然後猝不及防地,那人影仰天摔落,姿勢顯得十分絕望!
崔曄想也不想,張開手往那邊趕去,當握住她細瘦的手腕把人拽到懷中之時,他奮力一掙。
——水清雲白,碧空澄澈,似人間天上。
但他還來不及細看,渾身一震,已經醒來,這才發現自己只是趴在桌上“黃粱一夢”。
渾身卻有些冰涼,胸口亦像是有什麼在竄動,他來不及多想,一張口,便噴出了一口鮮血。
自此病倒。
就如崔老夫人所說:神智昏昏,彷彿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兒。
但是,時刻覺着手中還握着一個人的手,時刻還想把她緊緊地抱住不放。
彷彿是烙入了心頭的執念。
等他略清醒了些後,才知道武后命他在府中靜養的口諭。
他本該在府中靜養,就像是因不放心阿弦,故意說服窺基前往的時候,讓窺基所帶的那句話——他本該在長安靜靜等候她回來。
但是這一場病,大概是把他的理智也摧毀了些許,他……竟等不得了。
而這想見阿弦的念頭一旦萌生,就彷彿是春筍雨後,一發而不可收拾。
他的身體本有些經受不住車馬顛簸,但心裡總惦記着要見到她,這個念頭,勢不可擋。
——直到在永嘉郊野,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這許久的日以繼夜、顛沛流離、魂不守舍才盡都結束,心也隨之踏實安穩。
也確認了,那一夜他從那水裡捉回來的,是她。
驀地想到在雍州驛館中,看着阿弦入睡之時的情形。
那會兒他握着她的小手,在下頜處輕輕碰了碰,這不經意的動作,卻像是蜻蜓點水,漣漪四漾。
從什麼時候起……
——居然有些貪戀,能看着她入睡的模樣,或者,能讓她看着自己入睡也好。
只要她不在身邊,似乎就欠缺了些什麼一樣。
崔曄擡手,將右手抵在脣下,就像是那夜他握着阿弦的手所做一樣,但……
“唔……”
一聲低哼,是玄影擠開門走了進來。
他自在地跑到崔曄的榻前,倒身躺下。
崔曄轉頭看向黑狗,驀地一笑,垂手在它的頭上攏了攏:“怎麼,你是替你主人來守着我的麼?”他喃喃地說。
“嗯嗚。”玄影驕傲地仰頭。
崔曄大笑。
***
但還不等崔曄睡沉,就被一件事驚擾而起。
崔升自本部急轉回府,本是徑直要來見崔曄的,卻被韋洛攔住:“二表哥,幹什麼去?”
崔升道:“有件要緊事尋大哥。”
韋洛巧笑嫣然:“就算天大的事,我也勸你別去,夫人才格外交代,說大表哥一路辛勞,讓他好生歇息呢,我姐姐要去見都不成,你這會兒去,小心捱罵。”
崔升聞聽,纔有些遲疑起來:“是嗎?”
韋洛道:“卻不知是什麼要緊事,能跟我說麼?”
崔升猶豫:“跟你不相干的。”
“哼,”韋洛有些不高興,“你不說就罷了。枉我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別去討罵。”
崔升見她賭氣要走,便笑道:“妹妹,你可真是個小心眼兒,也罷,橫豎遲早你都會知道的,告訴你也無妨。”
低低一陣耳語,韋洛驚道:“你說真的?她、她怎麼能這麼大膽?”
崔升苦笑道:“除了她,整個大唐也沒有人敢這樣。”
韋洛嘖嘖:“那這下怎麼辦,二聖會不會龍顏震怒?”
崔升嘆道:“我要將此事儘快告訴哥哥纔好……” Www¸ тTkan¸ C〇
韋洛驚訝:“爲什麼,十八子的事爲何要儘快告訴表哥?”
“這還用問?”崔升奇怪地看看她。
韋洛歪頭道:“我當然不明白,倒是聽說過十八子曾經救過表哥之類的,但她現在是女官了,應該跟表哥不相干吧?何必拿這種事去煩他呢?”
崔升道:“妹妹,你有所不知……”
崔升才說到這裡,就聽得一聲狗叫,他擡頭看時,卻見是玄影立在前方九曲橋頭。
韋洛見狀,嚇得躲到崔升身後:“好可怕,這隻醜東西又來了。”
崔升哭笑不得,這會兒玄影扭身走開,走了兩步,又回頭對崔升叫了兩聲。崔升本也聽說過玄影的典故,見狀心頭一動,便在韋洛肩頭拍拍:“別怕,它是在叫我呢。”
輕輕地把韋洛推開,崔升邁步過橋,果然,玄影見他跟上,自己便顛顛在前帶路。不多時,竟來到了崔曄的住處。
崔升詫異莫名,低頭盯着玄影:“哥哥不是在歇息麼?你這會兒把我叫來幹什麼?”
玄影蹲在地上,無辜地看着他。
崔升道:“那好,倘若驚擾了哥哥,責罰下來的話,我就說是你乾的……”
正在此刻,裡頭崔曄淡淡道:“你在外頭嘀咕什麼,還不進來。”
崔升一震,忙答應“是”,推門而入。
崔曄靠在牀邊兒,轉頭看他一眼:“這會兒你不是該在刑部麼,怎麼回來了?”
崔升道:“我得了個消息,想快點告訴哥哥。”
“什麼消息。”他漫不經心地說,一邊兒道,“茶。”
崔升眼疾手快上前,摸了摸桌子上的茶壺尚且熱的,便倒了一杯,雙手遞上。
見崔曄接過去,輕輕啜了口,崔升才說道:“如今外面都在傳,說是……戶部的女官上了一道摺子。”
崔曄的手勢一停,微微擡頭。
崔升的心有些忐忑:“主要是摺子上的內容有點……”
“是什麼?”他將茶盞放低,沉聲問。
崔升道:“女官建議……裁減宮廷跟各皇親貴戚的開支用度,節省錢糧,以填補括州、永嘉等地的災情損失,還有……”
話未說完,崔曄便聲聲咳嗽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謝謝小天使們(╯3╰)
阿叔咳嗽,我也在咳嗽,都沒有力氣寫小劇場了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