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歪頭看時, 卻見那人從陰司的霧魅瀰漫、幽魂飄忽之中徐步而出。
那若隱若現的身影,端直偉岸,竟像極了崔曄!
一瞬間,阿弦心驚肉跳, 忙跑上前去:“阿叔……”
還未叫出聲,藉着孟婆攤子前的幽暗燈火, 阿弦看清了來者的那張臉, 也忙不迭地止步。
來者是個身着紅袍的中年人,遠遠地看着很像是崔曄, 但是這張臉……雖也是俊美無儔,甚至眉眼之間有些氣質相似,但當然並不是崔曄。
他的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奇異的氣息, 這是一種令羣鬼望而生畏,紛紛避退的冷淡威嚴。
阿弦先是鬆了口氣, 然後卻又警覺而好奇起來,這人雖不是崔曄,可阿弦隱隱有種直覺……彷彿兩個人之間有些什麼關係一樣。
阿弦正歪頭打量着此人,卻突然發現在這人的身後, 是老朱頭探出了半張臉,一邊向着阿弦偷偷地招了招手。
阿弦頓時又高興起來:“伯伯!”
老朱頭卻又向着她比出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暗中指了指身前的那人。
阿弦正在揣測老朱頭的用意, 那來者淡淡地瞥了阿弦一眼,復微微側頭道:“朱老,你在做什麼?”
“我沒做什麼, ”老朱頭忙帶笑道:“這孩子不知規矩……我教訓她呢。”
老朱頭說了這句,顛顛地跑出來,一邊對阿弦使眼色:“你這傻孩子,是不是先前犯傻割血給那什麼吃,割的太多,把自個兒也真的弄傻了?”
這幾句,卻是實打實的心疼加恨鐵不成鋼,老朱頭卻又很快重重嘆了聲:“見了崔府君怎麼也不知道行禮?”
阿弦聽老朱頭也知道了自己所做,本以爲他一定要罵自己,忽然聽他話鋒一轉,便脫口叫道:“崔府君?”
老朱頭早走到她身旁:“這是當然了,你不是也聽過崔府君的大名麼?快行禮。”
不由分說按頭下去。
阿弦不由自主地隨着躬身行禮,心裡恍惚,擡頭時候瞪大雙眼看向眼前的“崔府君”,呆呆地道:“莫非就是我知道的那位冥府判官嗎?”
那“崔府君”望着她滴溜溜的雙眼,突然微微一笑:“怎麼,不像麼?”
這一開口,更加令阿弦震驚了:這聲音,竟也有些類似崔曄!
***
崔府君,原名崔珏,貞觀七年入仕,曾爲潞州長子縣令,在世的時候就多有異名,比如曾有“明斷惡虎傷人”的傳說。
刑罰令下,不僅是人聽命,甚至連獸類也乖乖伏法,如此神通,廣爲人知。
後來身故,便在冥府任判官一職,左手掌握生死簿,右手持勾魂筆,乃是有名的查案判官,賞善罰惡,掌人生死。
而在有關崔珏的種種傳聞之中,最出名的一個是有關唐太宗李世民的。
太宗在玄武門之變後繼位,十三年後得了一場大病,羣醫束手無策,後太宗醒來,說自己在昏迷不醒之中魂遊地府,見識了陰司之內的種種可怖之處,同時也見到了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就是崔珏。
太宗告訴衆人,崔珏如今在陰司之中,擔任判官一職,但凡是世間四方而來的鬼魂,都要自崔判官手底經過。
而崔珏在驚見太宗鬼魂到達地府後,因念太宗政績出色,繼任以來,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國力蒸蒸日上,大唐盛世初見端倪。
所以崔珏暗中將生死簿之上所記載的太宗在位一十三年便駕崩辭世的記載,多加了一筆,改成了在位“三十三年”。
這多出來的二十年,讓太宗推行的“貞觀之治”達到巔峰,同時也成就了一代明帝的雄圖偉業。
此後,太宗李世民對於崔珏十分感激,特賜了封地給崔珏建立廣泰廟。
阿弦當然也知道有關這位崔判官的傳說,只是想不到,竟會在此時見到。
怪不得孟婆對他這樣尊敬。
阿弦驚疑交加,急忙又認真行禮:“不知道原來是您,請恕我失禮冒犯。”
崔珏凝視着她,眼神略見異樣,淡淡道:“不知者不怪罪,何況你也並未失禮。”
老朱頭在旁鬆了口氣,又拉住阿弦的手,本有許多話想跟她說,可是崔判官在前,連向來隨性的老朱頭也不敢過於聒噪。
而阿弦在震驚之餘,最擔心的自然是崔曄之事,如今恰好遇到了個最知道底細的人,正想要詢問崔府君,崔珏掃了老朱頭一眼,道:“換個地方說話。”
只見他大袖一揚,阿弦眼前景物晃動,再定神之時,人已經在一間極寬闊的室內。
與其說是室內,卻像是個巖洞,頭頂足有兩三層樓之高,周圍並沒什麼擺設,前方煙霧濛濛,看不清是什麼所在。
崔珏立在身前,道:“我知道你想問的是什麼,你擔心崔曄的生死,對麼?”
阿弦忙道:“是,我想問崔府君,阿叔可好?他、他的壽限……”
崔珏笑了笑,道:“你放心,他的大難早已過了,之前的這一次,是最後一次。”
阿弦心頭一寬,還未來得及高興,老朱頭低低道:“他是好了,但是你這丫頭也太莽撞,用那樣的法子來救他,如今你呢?”
阿弦不甚明白老朱頭的用意,崔珏看了老朱頭一眼,道:“當初你偷了寶珠去給這孩子救命,又靠崔曄一口心頭血換了她回去,現在她卻用寶珠化就的血來救了崔曄的命,想來也算是一飲一啄。”
老朱頭哀求道:“府君,求網開一面,讓她回去吧。”
崔珏不語。
阿弦聽到這裡,愣愣道:“伯伯,我、我真的死了?”
老朱頭忙攥緊她的手:“別瞎說,還沒有呢!”
阿弦心頭微微一沉,這個消息來的有些突然,雖然先前她爲了救崔曄,並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生死,但是……
這才明白爲什麼老朱頭看着自己是這種眼神。
阿弦定了定神,強笑道:“伯伯,不怕,要真的是這樣,那我豈不是正好可以陪着您了?”
老朱頭欲言又止:“又在胡說!你忘了崔曄了嗎?還有……”
“我當然沒有忘記,我也想跟阿叔一生一世,”阿弦張手將他抱住:“但我知道伯伯一定也很想我,如果註定不能兩全,能跟伯伯在一起何嘗不是極幸運的事?”
老朱頭本正滿腹憂慮,聽了這句,不覺溼了眼眶:“傻孩子,倒要你來勸我?”
崔判官打量着他兩人相處,緩緩說道:“我所說的一飲一啄,並不只是現在的這份意思。”
老朱頭畢竟老於世故,忙道:“您……指的是什麼?”
崔判官道:“你還記得當年,你是怎麼從宮中把這女孩子帶出來的麼?”
這一句,讓老朱頭跟阿弦都怔住了。
老朱頭道:“我、我當然記得……”
當年的場景突然在眼前閃現,老朱頭嚥了口唾沫:“可是,您問這個幹什麼?”
崔判官微微一笑,擡眸看向阿弦,慢慢地說道:“你們可知道……這孩子,其實……註定是要早夭的。”
***
長安城,大明宮。
自從袁恕己跟狄仁傑離開宮中,武后無心再理政事。
她一個人坐在含元殿內,人雖在此,心神卻回到了當初的蓬萊宮中。
那時候她才喜得了小公主,宮中上下都喜氣洋洋,孃家的人也紛紛進宮來探望。
武后天生反應機敏,記憶力過人,何況那段日子對她而言是極爲特殊的,至今,她仍無比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所有。
自己的母親榮國夫人楊氏,自己的姐姐韓國夫人,帶着還是小小少年的敏之,還有……
當聽見袁恕己跟狄仁傑說出那些話來的時候,字字誅心,武后第一反應便是怒不可遏:他們竟然想把這罪名扣在自己的家人身上,這也真是爲了給廢后翻案無所不用其極了。
但是……
武后畢竟非同一般人,她的心思之機變,常人難以匹及。
強行按捺住那無邊的怒潮之後,武后細想當年之事,突然有一瞬間的心寒之極。
如果……如果真的去想此事的可行性,似乎,也並不是不可能的。
——這是事情最可怕而醜陋的部分。
甚至只是稍微向這個方向猜測,都讓人覺着不可思議,無法饒恕。
但武后知道,袁恕己跟狄仁傑所揣測的,興許……
畢竟她見過太多匪夷所思的世情,更深知這世間最不可捉摸、深不可測的便是人心跟人性。
自己的母親,榮國夫人楊氏,武后記得當時楊氏“慈愛”的神情,但是老謀深算的榮國夫人。
在面帶笑容的探望過自己的外孫女之後,卻又語重心長地對當時還是昭儀的皇后道:“如果媚娘你這次生的還是一位皇子就更好了,那麼,你在宮中的地位……就無法動搖了。將來也許……”
“那倒是不急,畢竟以後當然還會有的。”
武后記得當時自己心裡只是喜歡那個小小的女孩子,滿心沉浸在喜悅之中,並沒有細想母親當時神情裡的一抹意味深長。
而在安定被人謀害後,楊氏正也在宮中,聞訊而來的她勸武后:“事已至此,且不要過分傷心,於事無補不說,如果因此把身子弄壞了,那一切豈不是正遂了別人的心願?”
榮國夫人是那樣的冷靜,也正是因爲她的勸說,才點醒了武后。
不錯,她不能遂了別人的心願,她已經失去了安定公主,不能再失去她得來不易的一切,恰恰相反,她要把這個前所未有的危機,轉化爲一步登天的天梯。
已經掌了燈。
身處燈火璀璨搖曳的殿內,武后卻覺着自己仍然身處在不見天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淵中。
長桌後,武后揉了揉額頭:是榮國夫人嗎?不,她不想這麼認爲,她當然知道自己的母親有諸多不爲人知卻驚世駭俗的“劣跡”,但仍是不能把如此可怕的行事冠在榮國夫人的身上。
武后想到了第二個來探望的人,韓國夫人武順。
這是武后很不願回想的一位“姐姐”,武后對韓國夫人心存厭憎的最大原因,自然是因爲韓國夫人跟高宗的那一層關係。
當時在自己得了小公主後,韓國夫人春風滿面地帶着一對兒女進宮來,貌似親熱地對她說道:“妹妹現在也總算是兒女雙全了,實在是大喜呀!我特意帶了敏之跟阿月來一塊兒恭賀。”又叫孩子們行禮。
武后知道她面上笑的親熱,心裡只怕不知打什麼鬼主意,便不想跟她虛與委蛇,只是微笑道:“多謝姐姐。”
也許……是武順所爲?
可是,記得安定出事的時候,武順已經出宮去了,難道是她暗中折回行事?倒也不是不可能的,蓬萊宮中的人不至於對她設防。
雖然是姊妹,但武順一向很嫉妒這個入宮爲妃的妹妹,甚至恨不得自己也進宮爲高宗的後宮,卻被武后擋住而無法遂了心願。
武后同樣不願相信武順會如此心狠手辣,但她從來不會低估一個女人嫉妒成狂的心理。
“也許……是她麼?”武后緩緩地嘆了口氣,又揉了揉太陽穴。
此刻,她突然又加倍地想念明崇儼,如果明崇儼在,或許會可以幫得上忙,至少,經他的手在太陽穴上揉一揉,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
“除了這些,還有哪些可疑的呢……”
武后無奈地嘆息,似乎誰都有嫌疑,但又不想徹底地認爲他們是。
沉思之中,一道小小地人影悄悄地走進了含元殿。
在武后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到了跟前。
武后正在想這她不肯回憶的舊瘡疤,所列出的懷疑對象又都是至親,心情當然好不到哪裡去,聽到動靜,本以爲是宮人入內,便不悅地擡眸。
被武后懾人的目光一掃,太平公主驀地後退了一步:“母、母后……”
她小聲地叫着,又忙解釋:“我只是聽人說,母后晚飯都不曾吃,所以想……給您送些過來。”她小心翼翼又略帶委屈地舉起手中的食盒。
武后沒料到竟是太平公主,她頓了頓,對女孩子一招手:“太平,你過來。”
太平公主這才緩步上前,將食盒放下,武后並沒有想吃的意思,只是低頭望着她。
這連日來,忙於政事,以及羈縻州方向的戰事,並且還牽掛離開的阿弦……再加上太平不再像是以前那樣膩着自己,竟很少見她了。
此刻,武后打量着面前的公主:“晚上更冷了,你怎麼就只穿這麼一點衣裳?”
太平道:“我、我忘了。”
武后道:“那伺候你的那些人呢?該治罪!”
太平忙道:“母后,其實是我不冷……倒是您,爲什麼也不用晚膳?”
武后沉默,然後說道:“我正在想以前的舊事,心裡早已經飽了,再也吃不下別的。”
“舊事?是什麼事?”太平問道。
武后笑了笑:“是你不愛聽的。”
太平雙眸微睜:“是……有關安定公主的?”
武后道:“原來你真的不愛聽這個。”
太平的臉慢慢漲紅,然後她低聲說道:“我不是不愛聽,只是我知道這件事是母后不願意提及的。”
武后淡淡說道:“不錯,我是不願意提及,就算是知道了安定現在還活着,我仍是不想去提,因爲當初我是真切地以爲安定死了的,身爲母親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已經經歷過了,這種經歷一旦在身上心裡烙印下,就再也消失不去了。”
太平仰頭聽着,眼眶也慢慢地變紅:“那麼……如果太平也死了,母后也會像是這樣傷心嗎?”
“胡說!”武后厲聲喝道,她低頭望着太平,盯着她看了片刻:“你難道不是母后親生的嗎?”
太平默默地低下頭:“我只是覺着母后現在疼阿弦多一些,像是不疼我了。”
武后嘆了聲,慢慢地將她抱入懷中:“從你出生開始,父皇跟母后就一直疼你愛你,而阿弦……她從沒享受過來自父母的關愛,她是你骨血相關的手足,是你歷盡千難萬險的至親長姐,你難道連這個也要計較嗎?之前母后已經跟你說過了,若不是安定當時……”
太平突然接口道:“若不是她的死,我就未必是現在萬千寵愛對麼?所以……我寧肯當時死的是我……”
武后震驚地看着太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沉默之中,太平喃喃道:“表哥曾跟我說過,那個小孩子長的並不好看,至少不像是父皇或母后任何人,安靜的樣子不像是已經……反而像是睡着了……”
武后原本如鯁在喉,聽了太平這幾句,隱忍道:“好了,別說了。”
太平低着頭道:“我真的寧肯死的是我,這樣母后就能永遠記住我了。”她說完之後,站起身來,往外就要跑出去。
武后叫道:“太平!”她卻並不停下,眼見將跑出了殿門,武后忽然想起一件事,脫口又叫道:“太平!”
也許是聲音有些奇怪,太平終於止步。
武后盯着她的背影,雖然不知道自己爲何叫住了太平,但直覺中生出一股細細地寒意,在她身心之中蔓延。
武后道:“你方纔說你表哥跟你說安定不好看?你指的‘表哥’是誰?”
太平回頭,不可思議地問道:“母后問這個做什麼,難道要因爲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就要降罪嗎?不過表哥已經被貶到梅州去了,就算母后不喜,還要怎麼罰他呢?”
原來不是賀蘭敏之!飄在眼前的迷霧跟黑暗彷彿在撤散,可又好像有更大的陰影在壓下。
武后屏住呼吸,儘量讓自己神色平和:“是武三思?他……怎會跟你說起這些?”
太平不明白她爲何追問,只管答道:“以前在小弦子沒回長安之前,我好奇問起他知不知道安定公主……他說他曾經見過那孩子……”
說着說着,終於發現武后的臉色不大對,太平問道:“怎麼了?”
武后直直地看了太平半晌,站在原地的身影像是一尊雕像,然後她道:“你、你先去吧,沒什麼,沒……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意外嗎?好吧,看看下章能不能一鼓作氣地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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