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阿弦所得的教訓就是, 不要隨時隨地就“輕薄”崔曄,因爲結果往往會超乎她所預料。
可雖然知道, 有時候面對他,卻仍難免有些情不自禁。
素日裡只聽說過“紅顏禍水”, 沒想到這所謂男.色氾濫起來, 也是夠禍害人的。
下轎之後, 崔曄同狄仁傑略寒暄幾句,便讓他同阿弦入宮面聖去了。
阿弦在旁, 深表欽佩。
她暗覺天官大人的情緒實在是收放自如, 輕鬆自在的像是小孩子的情緒,比如前一刻還嚎啕大哭,下一刻就能笑的陽光燦爛, 轉圜的天/衣無縫,讓人瞠目結舌。
但她卻沒有這種技能, 不免自慚形穢。
畢竟, 從下轎開始她臉上的紅就沒有退過, 進宮後被那凜冽的風一吹,冷熱內外交激,弄得臉上熱癢的很。
幸好狄仁傑像是選擇性眼盲了, 並沒有留意更加不曾問起來,只同她隨口說:“天官可真是愛護之情溢於言表啊, 連我們這些旁觀者, 也都忍不住盼着大婚之日到來呀。”
阿弦用力抓了抓臉, 連連咳嗽, 面對狄仁傑帶笑的目光,阿弦轉過頭去:“這風可真大啊。”
原先官員進宮覆命,多半都不是高宗親見,只讓武后接見就是了。
然而這一次卻自然不同,高宗從聽說使官某時某刻將進城開始,就早就裝束妥當。
所以崔曄出宮後發現阿弦不在,立刻前去尋找,雖然,這其中自也有些“借”公濟私的意味。
阿弦跟狄仁傑進殿後,見高宗跟武后皆都列座,狄仁傑將所寫好的奏疏呈上,又把在雍州的種種皆都說了一遍,包括沛王李賢如何夤夜出城,阻止了一場百姓械鬥等等,只是未曾提起那惑心之鬼的事而已。
高宗本是想來見阿弦的,但聽得事情如此兇險,卻也不免咋舌。
李治就對武后道:“之前御史彈劾,說賢兒私放死囚,導致律法如同私情兒戲,如今看來,倒也並非全對。”
武后笑了笑:“賢兒性情柔善,做出此事本也是意料之中,但他後續處置的非常之好,這點倒是讓人覺得意外,很值得嘉許。”
李治又看向阿弦道:“你的手怎麼了,莫非是受了傷?可要緊麼?”
阿弦道:“只是一點小傷,陛下不必擔心。”
“快些過來讓我看看。”李治忍不住催促。
武后笑看他一眼:“陛下,狄少丞也勞苦功高的很,怎麼獨對女官如此關切呢?”
高宗不由皺眉:“她畢竟是女孩子。”
狄仁傑則笑道:“回陛下,娘娘,說來女官纔是真正勞累之人,那夜是女官陪着沛王殿下連夜出城阻止械鬥的,當時她的手已經傷了,本該好生休養,她卻不顧傷痛堅持要去,實在是令人欽佩。”
武后緩緩斂了笑容,也看向阿弦。
高宗聞聽此言,心頭沙沙而疼,忍不住站起身來,在宦官的扶持之下走下丹墀。
阿弦吃了一驚,忙走前幾步:“陛下。”
高宗已扶住她的手,先看一眼那傷處,又望着阿弦道:“你也忒傻了些,這些兇險的事,何必你一個女孩子親身上陣?就讓沛王自己去就行了!”
阿弦生怕他責怪李賢,忙道:“原本沛王殿下自己也能處理妥當,是我覺着此事畢竟是田地之爭,正是我戶部屬官的職責所在,所以才堅持要去的。狄大人跟沛王殿下原本都勸阻過。”
高宗嘆息,握着阿弦的手不肯放開:“要不要讓御醫再看一看?”
“不必了,多謝陛下。”阿弦略覺尷尬,同時有有點難以遏止的感動。
武后看到這裡,就也起身走到跟前兒,將阿弦的手牽了去,領她到了狄仁傑身旁。
笑看一眼兩人,武后道:“大理寺跟戶部這一次的差事做的極好,陛下跟我都甚是欣慰,兩位愛卿都是朝廷的能吏,陛下,你說是不是要嘉獎封賞他們?”
高宗一愣,繼而笑道:“這是當然了。不知要賞些什麼好呢?”
武后道:“狄卿自打調到大理寺,處事果決,斷案入神,民間多有良譽,如今大理寺人才濟濟,讓狄卿在那裡,倒是有些……不如調升爲侍御史,可以稱得上纔有所用。”
高宗點頭:“不錯。”
狄仁傑忙道:“謝陛下、娘娘隆恩。”
高宗笑道:“那阿弦呢?”
武后道:“她早就該升官了,只是被種種事情耽擱了而已,如今正好做了這件事,不如就升爲戶部郎中,陛下以爲如何?”
這次,高宗卻默不做聲,彷彿是沉吟狀。
武后打量他的臉色,便又笑着繼續說道:“另外,臣妾見女官聰明敏銳,心裡也很是嘉許的,正臣妾身邊缺個能幹可用的女官,臣妾心想,不如……就能者多勞,再賜她爲殿內掌事,可以在御前行走的,陛下覺着呢?”
高宗方纔笑道:“好,這個不錯,準了!”
阿弦聽到“殿內掌事”,又有什麼“御前行走”字樣,雖然這對百官而言是極大而特殊的榮寵了,可在她聽來卻自不一樣。
如此說來,這皇宮就是許她自由出入,她知道高宗是想她如此的。
心內嘆息,阿弦只得說道:“謝陛下跟娘娘天恩。”
高宗聽封了阿弦殿內掌事,纔有心滿意足之意,到底又傳御醫來給阿弦看了看手。
還好這幾日將養的好,御醫也說了沒什麼大礙,高宗越發放心。
高宗忽地又問道:“對了,不知你們可見過太平麼?”
狄仁傑道:“先前女官見過,後來去沛王府辭行的時候,公主陪在沛王殿下身旁。”
高宗道:“她可還好?可有沒有惹事?”
狄仁傑笑道:“陛下說笑了。”
高宗又簡略問了幾句,武后道:“陛下,來日方長,他們畢竟長途跋涉地回來,又才卸下了擔子,不如放他們出去,自在地歇息歇息,改日再詳細長談如何?”
高宗這才道:“也好。”
又特別叮囑阿弦:“以後你若有什麼事情,就可以不必通傳,直接進宮來了,可要記得。”
阿弦啼笑皆非:“是,臣記得了。”
武后又特許了他們兩人休班兩日,以休養生息之意。
***
狄仁傑同阿弦兩人退出了殿內,一路往外而行。
穿宮而行,狄仁傑道:“這一次着實的皇恩浩蕩。”
阿弦道:“要恭喜狄大人高升了,以後就稱呼狄御史了。”
狄仁傑笑道:“那我以後就叫十八弟爲掌事女官?”
阿弦也自一笑。
兩人出宮之後,在宮門口各自作別,阿弦自回懷貞坊。
進門之後,稍微整理,便爬到牀上補眠,昏天黑地睡了不知多久,醒來後窗紙上微微發暗,只當是天黑了,心裡高興。
這一覺沒有鬼魂的騷擾,也沒有噩夢侵襲,簡直正常到不同尋常。
雙腳落地的瞬間,就覺着肚子餓得在叫,阿弦摸了摸肚皮,披衣穿靴,走出去開門。
正門外兩個管事娘子立在廊下,竊竊私語,見阿弦露面,忙才轉身行禮。
阿弦伸了個懶腰道:“我睡了半天,怎麼也沒有人叫我。”
管事娘子笑道:“您大概是太勞累了,哪裡是半天,已經是半天加一整夜了。”
阿弦大驚:“整夜?”
“可不是麼?現在正好是卯時過半,豈不是一整夜零半天?”
阿弦聽到“卯時”,這才明白現在這時候並非黃昏,而是清晨,她舉手拍拍額頭:“怪不得……”怪不得覺着精神這樣飽滿。
但是……不可能啊,她從來沒有過飽睡一整夜而沒有什麼外物來侵擾的。
正在一頭霧水,另一人說:“何況天官特意吩咐不許人吵嚷的,哪裡敢叫您呢。”
阿弦僵住:“什麼話,天官來過?”
兩名管事娘子相視而笑,一個道:“何止來過。”說了這句,又覺着像是不該多嘴似的,戛然止住。
原來昨夜,崔曄來到,因見阿弦睡着,知道她在雍州曾數夜勞累不眠,又加上連日車馬顛簸,雖仗着年少,但此時睡得無知無覺,臉上卻透出些淡淡倦意來。
崔曄見狀,便並不吵她,只叫人把自己帶的公文等拿進來,他便在外間的桌上點燈查閱,一直過了子時,纔在外間安歇了一夜,阿弦醒來的時候,他才走了兩刻鐘。
崔曄在此守了阿弦一夜的用意,阿弦自己是猜得到的,無非是起個屏蔽的作用,不叫那些不識相的鬼魂來打擾她的好眠。
然而管事娘子跟底下的衆人卻當然不明白,只看做天官情深如許而已。
阿弦無法面對她們笑吟吟別有深意的眼神,只說餓了,兩人卻早料到她也該是時候醒了,湯飯之類也都準備妥當,不到半刻鐘便都端了上來。
阿弦風捲殘雲般吃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正躺着定神,外間傳來狗叫的聲音,阿弦歪頭看時,果不其然見玄影從外間飛跑進來。
阿弦俯身抱着,笑道:“你終於知道回來了?”
昨日阿弦隨着袁恕己去了,又忙着進宮,這期間玄影一直都跟在陳基身旁。
阿弦正撓它,門口人影一晃,進來的卻並非陳基,而是桓彥範。
阿弦意外:“小桓子,怎麼是你?”
桓彥範道:“是我又怎麼了,你很失望麼?”
阿弦笑道:“我是意外,你不要雞蛋裡挑骨頭,原本玄影是跟着陳大哥的,怎麼隨着你回來了?”陳基身上有傷,阿弦料到他不會這樣快就隨意走動。
桓彥範挑眉道:“原來它跟着陳郎官?這便怪了,我先前經過武威街,看見這狗兒一路發瘋似的飛奔,我因爲認得是你的狗,便試着喚了聲,誰知它倒是通人性,就跟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了,我本來也想來探望你,這也是緣分,就給你順道送來了。”
阿弦忖度:“也許是玄影自己從河內侯家裡跑出來了?”
桓彥範道:“不管是與不是,我倒是要提醒你,不要放它一個狗在外頭亂跑,有些人可賊壞着呢,隨便把它捉了去,就……”
阿弦被他說的打了個寒噤,一時記起了那段令她毛骨悚然的往事,忙把玄影抱緊了些:“不會的。”又摸摸它的頸子毛,“你是想我才跑出來的麼?以後不把你放在別人那裡了。”
玄影似明白她的意思,輕輕地把鼻子在阿弦的手上蹭了蹭。
桓彥範落座,兩人正閒談,門上來報說:“南衙陳郎官派人來問,那隻狗兒是不是回家來了?”
阿弦道:“告訴他們,是回來了。”
門人這才自去報知,阿弦道:“果然是玄影自己跑出來的,他們家裡只怕到處找呢。”
桓彥範似笑非笑道:“你不必覺着對不起,你讓他幫你看着,他就該盡職盡責,讓狗兒自己跑了算什麼事。”
阿弦道:“陳郎官有傷在身,大概是自顧不暇了。”
桓彥範淡淡道:“當然,他們家的事只怕他也做不了主。”
阿弦忽然聽出了這話裡似有別的意思:“小桓子,你……”
桓彥範卻不想再說這個,只道:“對了,你把雍州的有趣的事跟我說一說,這一次出去,必定也是遇到古怪可怖的事了?”
阿弦見他滿面好奇,於是就把惑心之鬼的經過跟他詳細說了,又把傷了的手高高舉起,猶如一面勝利的旗幟,宣告道:“幸而給我發現,我的血能鎮壓這些東西。”
桓彥範見她如此,卻全無欣慰之意:“人家是用法術,法器,你倒好,竟用自己的血,你倒是有多少血可以揮霍,虧也下的了手去,還說嘴呢。”
阿弦道:“那也是情形緊急,而且我又不像是明大夫,窺基法師那樣高明,只好有什麼用什麼了。”
桓彥範嘆了聲,搖頭道:“罷了罷了,現在只盼你快點嫁人,至少要少點兒這樣揪心的經歷。”
阿弦知道他是擔心自己的意思,暗暗感動,卻不便表露出來,只道:“小桓子,其實雍州這件事看似了結,實際上還有玄機,狄大人跟我都懷疑這惑心之鬼暗中有人指使,意圖是雍州的龍脈……但卻不知是什麼人竟有這樣大的禍心野心,若給他們得逞,這簡直是要禍害整個大唐了。”
桓彥範道:“雍州的田地之爭本就蹊蹺,所以才特意派了你跟狄大人過去……”說到這裡他咳嗽了聲,又道:“有能力做這種事的人,長安城也是屈指可數,想必……很快就會露出馬腳的。”
兩人說到這裡,門上又有人來報說:“崔府的夫人來到,將要下車了。”
阿弦驚得起身,桓彥範也站起身來,笑對她說:“咦,你未來的準婆婆來了,我是不是要回避了?”
阿弦無心再開玩笑,只道:“我得出去迎接了。”
桓彥範見她如此,吐了吐舌,就跟着往外,纔出大門,就見侍女扶着盧夫人,正徐徐下車。
阿弦上前見過,想了想,舉手也扶了扶夫人的手肘:“夫人您怎麼來了?”
盧夫人含笑看她一眼,又看看身後的桓彥範:“這位是?”
桓彥範行禮道:“司衛府桓彥範,見過夫人。”
盧夫人笑道:“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桓司衛,不必多禮。”
桓彥範道:“夫人如此,讓人愧不敢當。”
阿弦道:“請夫人入內說話。”
桓彥範見露了面,即刻便走似乎不妥,便在後跟着往內,而在盧夫人身後,卻有七八個崔府的婢女,各自捧着些包袱、匣子等,魚貫隨着入內。
衆人重又回到堂下,盧夫人上座,仍是笑看阿弦。
阿弦反被這雙慈愛的眼睛看的臉熱起來,她先前飽睡了一夜半天,起來後,只來得及洗了手臉,頭髮也是胡亂挽了挽,身着普通家常的藍色麻布圓領袍子,衣領一角並沒有扣好,還是撇開的。
對桓彥範倒也罷了,橫豎先前相處救了,彼此嬉笑無忌,如今被盧夫人當面打量,頓時有些侷促。
盧夫人身處大家,自來都是名門淑媛的修養、打扮,就算是有些年高,但髮髻梳理的光亮優雅,髮絲也是絲絲分明,分毫不亂,身上的衣裳更是整齊異常,連褶皺都少見,且舉止神態優雅高貴,風度極佳。
看見她,彷彿就能瞧見崔曄那一絲不苟的影子。
阿弦無端覺着,夫人打量自己的眼神雖然帶笑,但是每一寸描繪的目光都帶着審視,每次的審視都寫着“不大合格”四個字。
桓彥範本想找個時機告辭,然而這會眼見這一幕,倒也暗覺有趣。
“阿弦……”終於,盧夫人出聲,聲音倒也仍是溫和慈藹的。
“是。”阿弦忙垂頭,領命似的。
盧夫人一笑:“雍州之行你一定累壞了,可歇息好了嗎?”
“不、不錯,挺好的。”阿弦硬着頭皮回答,不知爲何,從這樣近似溫柔的口吻裡聽出了一絲“不祥”,心裡居然暗暗害怕。
盧夫人溫聲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我還擔心你沒歇息好,怕來的唐突呢,這樣我就可以直說了。”
“咕咚”,阿弦聽見自己嚥了很大一口唾沫,差點把自個兒噎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