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消息:陰陽師阿倍廣目死了。
袁恕己跟明崇儼兩人幾乎同時動了, 袁恕己到底要快一些,搶先跳出房門, 同時問道:“怎麼會死了?”
這來報信的是看守牢房的獄卒,此刻跟着袁恕己飛奔,額頭上滿是汗, 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們也不知道,諫議大夫走後……咳,總之原先還好好地, 因明大夫交代我們照看好,我們便送了傷藥進去給他, 他也仍不理不睬, 到了跟前兒一推, 整個人直直跌倒……這才發現竟然已經沒有氣兒了!”
大理寺的驗官前來查驗,阿倍廣目乃是自盡,他將玉簪刺入心室, 斷了心脈而亡。
驗官跟袁恕己稟告之時, 明崇儼走到橫躺在地的阿倍廣目身旁, 他臉上的傷痕仍在,但血漬已經被仔細地擦乾淨了, 頭髮散開, 神情安詳,毫無痛苦之色, 如果不看他血跡斑斑的身上, 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驗官來到之前, 袁恕己已經先查看了一遍,脈搏,呼吸,心跳都已停了。
因爲是要緊人犯,袁恕己特別交代不容有失,所以絕不會有別的什麼人混入刺殺。
而那簪子被刺的很深,簪尾幾乎都隨之沒入傷口之中,可見死志堅決,動手也動的狠辣乾脆。
驗官先前試着去拔都未曾□□。
聽了驗官所說,袁恕己看一眼明崇儼,這一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阿倍廣目的死就像是李賢的鞭子一樣,讓他毫無防備,心頭生出了一剎那的茫然。
驗官問道:“少卿,這簪子刺的太深,只怕要剖開胸口才能取出?要不要將屍首運到驗房?”
袁恕己正在思考,明崇儼道:“不。”
他終於轉過身來,對袁恕己道:“終於塵埃落定,就不必再糟踐他的屍首了。”
他的雙眼靜靜地看着袁恕己,是在等他的答覆,但事實上不管袁恕己如何答覆,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袁恕己如何能不明白?便道:“既然大夫執意如此,那就不必送去殮房,只是這人的屍首該如何料理?”
明崇儼道:“他是倭人,就算是死,也是該回去故鄉的。”
此後,袁恕己將囚犯畏罪自殺一事稟奏。
屍首給明崇儼領去,在城郊燒化,骨灰跟遺物交給了河內鯨,讓他帶回倭國。
***
這日,飛雪樓上。
袁恕己,桓彥範,崔升,阿弦四個難得地重又同坐。不免說起此事,袁恕己也順帶說了明崇儼跟李賢爭執的事。
桓彥範嘆道:“唉,只怕從此明諫議跟雍王殿下的嫌隙一時無法彌補了。”
崔升忖度:“說來這兩人都有些怪,明大夫也太維護那陰陽師了,而雍王卻也有些太恨陰陽師,正是兩個極端似的。但是這陰陽師爲什麼要自盡呢?”
桓彥範道:“想必是不想爲難明大夫吧。”
“是不想明大夫再給他說情麼?”
“也許。”
袁恕己道:“這樣說來,他死的倒好了?哼,這倭人也算真是個‘天良未泯’的,假如他不死,這件事只怕沒那麼快解決,明大夫還真的有可能被他拉下水呢。”
獨獨阿弦不言語。
袁恕己道:“怎麼,你又在想什麼?”
阿弦在想的卻是李賢針對阿倍廣目動手的事。
阿弦畢竟並非全知,當然不知道李賢心底所存的那些不該存在的綺麗。
——而這些也正是他心魔的根源,所以才把所有怒氣都撒在阿倍廣目身上。
阿弦自覺不便提起李賢,便對桓彥範道:“小桓子你消息最爲靈通,可知道狄大人最近查的河內侯虐殺的案子怎麼樣了?”
桓彥範道:“你跟狄大人的交情不是極好麼,只消跟他一打聽就是了,怎麼卻捨近求遠地來問我?”
阿弦道:“這件事是我捅破的,當然要避嫌疑了。你可知道不知道?”
桓彥範淡淡一笑道:“我倒是知道的,不過我覺着你還是不要問了,免得又生氣。”
在座三人面面相覷,袁恕己道:“我聽說這件案子並沒有頭緒,先前狄御史雖然傳了許多侯府的人,但並沒有人招供些有用信息,只怕很快要不了了之了,難道不是?”說到最後,袁恕己忍不住往旁邊空啐了口。
崔升謹慎,並不多嘴只聽他們說。
果然,桓彥範高深莫測道:“我不說,只怕你們都矇在鼓裡呢。”
袁恕己打了他一拳:“到底怎麼樣?”
桓彥範斂了笑,低低地同衆人說了一番內情,不說則已,這一說,頓時將袁恕己氣的色變,阿弦更是怒的跳了起來。
原來,狄仁傑接了此案後,即刻雷厲風行進行偵查。
他是個老練周詳的行事風格,自然兢兢業業,查的認真詳細,幾乎侯府裡的每個下人都審問過了。
雖然武懿宗的生性兇殘府內上下皆都敬畏害怕,可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冷血無情的,終於給狄仁傑從一個小廝的口中撬出了真相。
那小廝雖然禁不住審訊說了事情的經過,但武懿宗之殘厲已深入人心,他一再懇求狄仁傑不要對外告訴是他“告密”,且說若給武懿宗知道,自己一定小命不保。
狄仁傑卻也明白,因爲他是分開審訊的,所以除了自己跟執筆主簿,並沒有人知道這小廝說了真相,且未免打草驚蛇,狄仁傑就仍把小廝跟其他人一樣放了回去。
誰知道,就在想繼續審訊以得更多證供的時候,那名小廝,忽然之間“投井而死”。
——據侯府的人說,這小廝原先跟死去的丫頭很是親密,只怕是被那丫頭的鬼魂勾引,鬼迷心竅地便投井自盡,實則是被勾了去陰曹地府做伴兒了。
對外的說法如此,可是狄仁傑當然不會相信,他認定是這小廝招供的事不知怎麼走漏出去,所以武懿宗殺人滅口。
但是推測歸推測,證據呢?
沒有!
所以仍舊無法奈何武懿宗!
桓彥範說罷,果然阿弦跟袁恕己不約而同地動了怒,袁恕己道:“難道就辦不了這醜廝了麼?還是長安城已經成了無法無天之地?”
阿弦則想着那丫頭的慘狀,如今又搭上了一條性命,如果還無法懲戒武懿宗的話,律法只怕真的就成了一紙空文,眼中也噴出火來。
崔升跟桓彥範忙一人扯住一個,好歹將他們安撫下來。
阿弦氣衝心頭,當下一口酒也喝不下,一根菜也吃不了。
桓彥範道:“你看,我本來不想說,果然是惹了你們不高興了吧?”
阿弦冷哼:“我只是失望,假如連狄大人也沒有辦法公正嚴明地處理此案,那天底下只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爲冤死者主持公道了。”
只聽身後有人道:“十八弟這麼看得起我?只可惜我是要辜負你的期望了,不過,就算我不能,別人卻未必不能。”
阿弦對面的桓彥範跟崔升其實早看見來人正是狄仁傑了,此刻也都含笑起身相迎,袁恕己是老相識,就隨意一點頭,狄仁傑便入席落座。
阿弦便直截了當地問:“武懿宗這件事,大人果然沒有法子了麼?你方纔說的‘被人’,又是何意思?”
狄仁傑微笑:“我正是來告訴你這個的,法子麼……還有一個,不過是個不好啓齒的破釜沉舟的法子,至於是不是會應驗,就看今天晚上的了。”
四個人都疑惑,狄仁傑卻並沒有要公之於衆的意思,只對阿弦一招手。
阿弦俯身過去,狄仁傑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阿弦緩緩睜大雙眼,驚訝而遲疑:“這……可能行麼?”
狄仁傑道:“我也並沒有十足把握,就試一試,對付非常之人,當用非常之法,也顧不得了!”
***
狄仁傑只略坐了坐,就起身去了。
他走之後,桓彥範忙催問阿弦他都說了什麼,阿弦苦笑搖頭,守口如瓶:“這個法子不能說,一說就不靈了,何況現在還沒應驗呢。”
眼見天色暗了下來,四人結賬下樓,桓彥範搶先一步對阿弦道:“天黑了。我送小弦子回去。”
袁恕己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就只是笑了笑,而崔升也因爲有一重關係隔着,所以兩人就只告辭,分道而去。
這邊兒桓彥範陪着阿弦回懷貞坊,阿弦道:“我知道你一定還要跟我打聽狄大人說了什麼,對麼?”
桓彥範道:“我是包打聽嘛。”
阿弦卻問道:“你打聽到的話,是要去跟誰說?”
對上阿弦若有所思的眼神,桓彥範臉上的笑意略微收斂,他的眼神閃爍,一刻戒備而不安。
可阿弦卻並沒有說什麼,只道:“你要是真想知道狄大人的法子管不管用,那麼,今晚上在我家裡留宿如何?”
桓彥範見她神情如故,才又轉憂爲喜:“那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怕有人吃醋。”
阿弦咳嗽:“誰?”
桓彥範眼珠轉動:“當然是周國公了,聽說他上次特意請你去踏青,誰知卻讓人把你拐走了,我都替他不平呢。”
阿弦大笑。
***
這一夜,桓彥範果然便留在懷貞坊。
阿弦把底下人都打發了,同桓彥範在堂下坐着,閒說些奇聞異事。
兩人閒話間提起那日上巳節踏青,桓彥範評點王勃楊炯等人,說道:“這位王子安是個能人,就是身子有些虛,這樣高才的話,只怕不是長命之象。”
阿弦道:“你幾時改行算命打卦了?”
“要真的會這一行倒是好了,我先算算自己。”桓彥範隨口道。
阿弦愣怔,隨着他這句話,心頭似微微涌動。
桓彥範隨口又道:“四大才子裡,你好像只駱賓王一個沒見過了?那個人卻更是個才高八斗卻眼高於頂的人。”
兩人說話之時,玄影就趴在屋門口上,似乎假寐。
只有那隻小黑貓不時地竄上跳下,桓彥範對玄影很是喜愛,卻並不喜歡跟黑貓親近,一旦小黑貓靠近,他就會猛打噴嚏,忙不迭地推開。
眼見亥時過半,將到子時的時候,玄影驀地站起身來。
外間響起了大門被猛烈敲擊的聲響。
桓彥範正有些倦意,張着嘴在打哈欠,猛然被這一針激烈的敲門聲嚇得把那個哈欠都縮回去了,卻引發一陣鼻酸,頗爲難受。
“這麼晚了,什麼人?”他忍不住問。看阿弦之時,卻見她的臉上多了一絲瞭然於胸的冷笑。
“難道……”桓彥範揉了揉鼻子,定定看着阿弦。
這會兒,玄影已經跳出了屋門,而在外間,那老門房也打開了大門,有個人匆匆跑了進來。
這夤夜前來的,卻是陳基。
玄影高興地隨着陳基重又跑了回來,陳基卻顧不上理會他,衝進門來,纔要說話,猛然看見桓彥範在身旁,一怔。
桓彥範早起身行禮:“陳郎官。”
陳基終於道:“桓司衛,抱歉失禮了,家裡有點急事。”
桓彥範道:“您請便。”
陳基皺緊眉頭,把心一橫,對阿弦道:“弦子,快隨我去侯府一趟。”
阿弦坐着不動:“黑燈瞎火的,都要睡了,這會兒去侯府幹什麼?”
陳基道:“你隨我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大概是情急之下,便伸手來拉阿弦。
阿弦忙擡臂躲開:“郎官。”
陳基一愣,撲了空的手掌緩緩地握了起來:“好,我告訴你就是了,內人……她出事了。所以我想讓你去看一看……”
“若是有什麼病症,請大夫就是了。”
“不是病症!”陳基焦急地說。
桓彥範在旁袖手旁觀聽到這裡,心裡有個大膽的想法隱約成形。
阿弦見陳基果然焦急,才站起身來:“你來找我,武懿宗知道麼?只怕他未必願意我去你們侯府吧?”
陳基說道:“縱然他不願意又如何,馨兒是我的妻子。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被……”
阿弦本來冷冷淡淡地,可聽到陳基這一句,卻慢慢地低下頭去。
陳基見她不做聲,心七上八下。
生恐她不答應,纔要再求幾句,桓彥範故意對阿弦道:“如果怕走夜路,我陪你去一趟就是了。”
旁邊的玄影也搖了搖尾巴。
***
武懿宗的女兒武馨兒最近的舉止有些異常。
武懿宗卻因被虐殺一案壓在頭頂,並沒有留意。
陳基畢竟是枕邊人,最先發現:比如武馨兒常愛坐在鏡子前,一邊看着鏡子裡的影子一邊咯咯地笑,整理妝容或者梳頭之類,眼神明亮的詭異。
有幾次夜晚陳基醒來,發現身邊無人,——妻子正在鏡子前梳妝打扮。
陳基自以爲武馨兒是擔心武懿宗的案子,所以纔有些失常,私底下勸說了幾句,不敢跟武懿宗說。
因爲武懿宗最近的脾氣暴躁的很,而且動輒就把所有的不是都加在陳基的身上,口不擇言裡罵的也甚是難聽。
陳基自忖若是去說武馨兒有些異樣,一定會先給罵個狗血淋頭,無非是責備他不上心自己的妻子之類的話。
所以陳基也始終並未聲張,直到今夜。
他當值回來,武馨兒仍在梳妝檯前,披散着頭髮,正在有條不紊地梳理,問起伺候的人,說是夫人又一天沒吃東西。
陳基有些無奈,也隱隱地覺着厭惡,遠遠地瞥一眼那道身影,終於還是換了一副笑臉:“馨兒,還是早些安歇吧。”
武馨兒並不回答。陳基起身走到她身後,手扶着肩頭看鏡子裡的臉,卻見那張臉慘白的嚇人,而手底也好像是碰到了寒冰一樣,冰冷瘮骨。
陳基幾乎甩手退後,他竭力定神,乾笑道:“不要再整理了,你始終是這樣貌美……”爲表親暱,他輕輕地撩了撩武馨兒披散着的頭髮。
然後……陳基就發現,那頭髮竟然越撩越長,竟勾連在自己的手上甩不脫。
——就在他震驚的時候,他又發現,其實並不是頭髮變長了,而是,武馨兒的頭髮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抓起那一縷被自己“撫”下來的頭髮,卻駭然地發現髮根處居然滲着鮮血!
定睛細看面前的武馨兒,終於發現她的頭上黏溼,梳子慢慢地從上面梳過,細密的梳子齒上隱隱地沾着血肉似的!
陳基這一驚匪淺,幾乎失聲大叫,而武馨兒偏偏回過頭來,衝着他嫣然一笑:“我好看嗎?郎官?”
慘白的臉上,額頭處有鮮紅的血順着滑落下來,流在她的眼睛上,頓時把雙眼都染的血紅一片,看起來就像是沒了雙目一樣!
陳基踉蹌後退,慘叫連連,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
***
阿弦跟桓彥範隨着來到了侯府,才進二門,就聽到裡頭桀桀長笑,不似人聲。
玄影先吠叫數聲,一馬當先奔了入內。
有幾個丫頭跟小廝縮在廊下,一個個瑟瑟發抖,看樣子隨時都要暈厥。
才過月門,是武懿宗氣急敗壞的聲音嘶啞傳來:“快點滾過來,把少夫人拉住!”
又怒道:“陳基去哪裡了?混賬東西,這緊要關頭舍了自己的妻子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