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武后的身影將要被那貓妖的巨口吞噬,阿弦驚心動魄, 在夢中已痛哭失聲。
她想去救援, 卻偏無法靠近, 只能拼命叫着“母親”, 泣不成聲。
——從阿弦懂事開始,從未感受過武后的一次溫柔慈愛, 然而在這種生死關頭,就算是夢境裡, 也忍不住讓阿弦傷心至大哭不已。
“阿弦, 阿弦醒醒!”虞娘子抱着她, 卻竟無法喚醒。
榻邊玄影汪汪汪地叫個不停,連外頭的人都聽見了,那店小二飛跑上來:“客官,發生何事?客官?”舉手砰砰砰地拍門。
這樣一番鬨鬧,被夢魘纏住的阿弦雙拳攥緊,奮力一掙,終於醒了過來。
此刻已經滿臉淚漬,滿頭冷汗。
藉着窗紙上的光, 阿弦望見虞娘子擔憂的臉,同時聽見外頭小二的呼喚。
阿弦道:“沒什麼, 做了噩夢了。”
夥計離開後, 阿弦才緩緩地定神, ——不錯, 一切都是夢而已, 都是不會再發生的噩夢。
畢竟,蕭淑妃早在之前就魂飛魄散了。
那還是她親眼所見的。
蕭淑妃自然不可能再實踐她的詛咒,何況武后是那樣強悍的人,只怕就算是貓妖真的出現在她面前,她也不會如阿弦夢見般驚慌失措。
虞娘子取了巾帕,給阿弦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跟臉上的淚痕:“到底做了什麼夢?居然會嚇得這樣?”
暗影裡,女子溫柔的聲音傳入耳中,頓時讓阿弦的雙眼又溼潤了。
“我、我……沒什麼。”阿弦咬着脣,低下頭去。正玄影湊過來,阿弦便仍將它抱了上來,摟在懷中。
虞娘子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終於張開雙臂,將她也輕輕地抱住。
片刻,虞娘子輕聲問道:“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你爲什麼要執意辭官?”
阿弦不答。
虞娘子又道:“自打我跟着你,你極少有什麼事瞞我,既然連我都不能說,那一定是有大幹系的。但不管阿弦到哪裡,我都是要相隨的。會一直都陪着你。”
阿弦感動:“姐姐。”
“但是,”虞娘子道:“鬼都不怕的人,怎麼竟然會怕噩夢呢?”
阿弦無聲而笑:是啊,偏偏這夢戳中人心裡最軟的地方。
“好了,不過是噩夢而已,阿弦別怕,安安穩穩地睡吧,你瞧,我跟玄影都在呢。”
虞娘子輕聲安撫,柔軟帶暖的手掌在她的背上緩緩撫過。
過了片刻,低低地女聲哼唱起來,像是一首古老的童謠,充滿了馨甜撫慰之意。
阿弦靠在她溫暖的懷中,女子的懷抱並不寬廣,但此刻卻讓阿弦感到一種她渴望而從未奢求過的女性的慈愛溫柔。
***
阿弦曾說不要再當武后的棋子,同時她也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或者“刀”。
長安城的暗潮洶涌跟刀光劍影,她越是知道的多,越是無法忍受,前所未有地想念在桐縣的日子。
那夜送別了崔曄,阿弦於榻上盤膝,調息吐納,默誦《存神煉氣銘》,這麼多日子,她終於能將這一篇對她而言已經算是佶屈聱牙的文字流利地從頭背誦到末尾。
但就算如此,每一次夜間打坐,都會事先將崔曄的那篇手書拿出來,畢恭畢敬放在面前,就像是拜神的佛像般必不可缺。
而那仍舊空缺的“神安氣海”四個字,則像是一個打眼的提醒,讓她永遠都無法忘記他們曾一起經歷過什麼。
然而就在阿弦盤膝打坐,神遊物外之際,似夢非夢。
彷彿是在大明宮內,她穿着女官的官袍,對面站着的人是武后。
武后道:“既然你要嫁人,那就成全你,旨意明日便會下達,從此之後你就是承嗣的人了。”
“對了,”她居高臨下地睥睨着阿弦,“還有一件事你必定會高興,承嗣會襲周國公的爵,我記得當初敏之好像對你格外不錯,這對你而言,是不是有種陰差陽錯暗中契合之感呢?”
阿弦忙道:“娘娘,我不會嫁給尚書奉御,阿叔答應過我的。”
武后不以爲然地笑:“你說崔曄?莫非……他敢爲了你抗旨?你可知道抗旨不尊是什麼罪名麼?”
就在阿弦目瞪口呆之時,身後有人不悅道:“你一定要這樣做麼?”
阿弦猛然回頭,卻見來者竟是高宗李治。
還未來得及反應,李治已經走到武后跟前兒。
兩人面對面,對峙而立,隱隱竟是劍拔弩張之意。
武后道:“陛下是何意思?”
高宗道:“阿弦喜歡的是崔曄,你爲何非要把她許配給武承嗣?”
阿弦顧不上羞赧,連連點頭:“是啊,我喜歡阿叔。”
“不知廉恥!”武后喝了聲,又對高宗道:“承嗣有什麼不好?同她年貌相當,讓她嫁過去已經是高攀了,若非承嗣看中了她,你當我會答應這門親事麼?如今尚且輪不到她來挑三揀四!難道你說要嫁給誰就嫁給誰?”
高宗竟不肯退讓:“這是她的親事,輪不到她挑揀是要誰挑揀?如果皇后執意覺着她做不了主,那麼朕呢?朕能不能替她做主?!”
武后震驚:“陛下,爲了十八子,你竟連臣妾的話都聽不進去了嗎?”
高宗道:“你的話?呸!”
高宗啐了聲後,滿面嫌惡道:“你這惡毒婦人,這十六年來愧爲皇后,你有什麼面目要朕聽你的話,朕被你哄騙欺瞞的還不夠嗎?”
武后駭然:“陛下在說什麼?”
高宗道:“你仔細看看,你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武后皺眉,順着他所指看向阿弦,看了半晌,忽然驚道:“不,這不可能!她不是!”
阿弦一愣之下,也忙擺手叫道:“我不是!”
“阿弦別怕,有朕在,她傷不到你。”
阿弦呆住了。
高宗又對武后道:“不可能麼?”
他冷笑:“然而她就好端端地在你面前,既然如此,皇后,朕倒是想問你,當初小公主之死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一手策劃,目的就是爲了陷害王皇后……但是,有什麼人敢如此喪心病狂?朕想來想去,好像並沒有第二個嫌疑之人了。”
“不,陛下,不是臣妾!”武后大叫。
“不是你又是誰?你回頭看看!”高宗回身一指。
阿弦隨着武后一起轉身,卻驚見身後竟站着許多文武百官。
武后道:“他們、他們怎麼進宮來了?”
高宗道:“你不如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一名御史上前:“皇后豺虺之性,當初設局陷害王皇后,蕭淑妃,並用非人手段折磨兩人,然而如今證明小公主並沒有死,可見是武后毒計陷害而已!懇請陛下快快處置這心如蛇蠍的婦人!”
另一個道:“臣又查到,當初身死的小公主其實另有其人,且御醫證實的確是被扼死的,既然現在真正的安定公主還好端端地在人間,那麼,臣等認爲,是武皇后當初故意扼死一個女嬰來陷害王皇后,實則把親女偷龍轉鳳調包了,不管如何,武后都是罪不可赦。”
“武后蛇蠍成性,不配爲後,當廢!王皇后跟蕭淑妃死的太過冤枉,求陛下爲他們犯案!”
無數人嫌惡的眼神,無數指責的手都朝向在上的皇后。
阿弦捂住耳朵,無法承受:“阿叔,阿叔……”她忽然想到了崔曄,喃喃喚道。
正高宗道:“崔愛卿,你是何意見?”
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臣亦覺着幾位大人所言極是,若皇后果然一手操控此事,自然不配爲我大唐的皇后。而王皇后等因此受辱之名聲,也該因此昭雪。”
高宗道:“愛卿所言極是。”
忽然武后喝道:“崔曄,你膽敢這般對我!”
阿弦呆呆怔怔,身不由己看着,崔曄旁若無人,淡然說道:“臣只是效忠大唐,報答陛下而已!”
他仍是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
這一種久違陌生的恐懼,讓阿弦忍不住戰慄:“阿叔,阿叔……別這樣……”她小聲地央求,聲音卻如此微弱無力。
崔曄目不斜視,彷彿沒聽見她在說什麼。
***
這一場夢,似夢,似真。
在阿弦醒來後,她足足半天無法緩過神來。
阿弦無法確信,這夢境會不會成爲可怖的真實,但是不管如何,她……發自內心地不想這一幕成真。
高宗召見她之時的異常,武后對她揮之不去的“敵意”,那懸而未決的旨意,以及這晦明難測的將來。
朱伯讓她到長安,問一問她的母親爲何對她如此殘忍——她卻連一個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驀地出現在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后面前,貿然出口的話,只怕註定會成爲一個不好笑的笑話,雖是笑話,卻可能因此丟了性命。
她並不是惜命之人,但是並不想死的如此可笑。
終究她的執念沒那麼深了,直到賀蘭敏之告訴她,並不是皇后動的手,心結都像是沒了。
可是峰迴路轉。
這長安城她來過,大明宮她亦出入過,大明宮中的壯麗殿閣,春夏秋冬各色景緻,她領略過,長安一百零八坊,風土人情繁華鼎盛,她幾乎都走遍了。
而她的那些“親人”,也幾乎都見過了。
或許現在,在這個毫無頭緒無法找出解決法子、一團亂麻的生死關頭,也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次日,風雪稍微停了,阿弦同虞娘子,玄影一起吃了早飯,便欲啓程。
因昨晚上鬧了一場,掌櫃的格外關切,又看阿弦雙目紅腫,精神大不如前,便問要不要多住一日。
虞娘子看看阿弦,解釋道:“我夫君因着實思念家中阿母,不由做了噩夢才叫嚷出來,如今已經沒事了,他一心想要快些回去看望老人家,因此不敢耽擱。”
掌櫃讚歎道:“真是孝子呀!”
***
雖聲稱是往關內道去,實際卻正好相反,出了客棧後,兩人便往山南道襄州方向而去。
其實就如崔曄所說,袁恕己所想,阿弦本意的確是想回豳州桐縣的,然而她當然也知道,如果有人想找她的話,第一個要找的地方就是桐縣,所以阿弦偏偏反其道爲之。
到了不遠的小鎮上,僱了一輛馬車,一路進了泊州地界,風雪也都停了。
只是天色也隨着暗了下來,那趕車的車伕爲了搶在天黑前進城,不免催馬兒催的急,誰知之前下過雪的路滑,且又因山路陡峭,正是上坡,那馬兒趕了長路本就勞累,此刻脫力不支。
馬兒長嘶,步步倒退,整個馬車都隨之搖晃,往後倒滑過來,阿弦見勢不妙,忙拉住虞娘子,覷準時機便跳下地,玄影不等吩咐,早緊隨跳下。
那車伕拼命地拉住馬兒,阿弦也衝上前幫手,兩人齊心協力,好一會兒才令馬兒穩住,重又一步一步好歹地爬了上坡。
經過這一場,車伕不敢再搏命急追,他看看前方,無奈回頭道:“客人,今晚上只怕進步了泊州城了。”
阿弦道:“安穩第一,卻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借宿的?”
車伕遲疑道:“這一片都是山路,只前方四里開外,有個莊園,但是聽說這個莊子裡有古怪,所以來來往往的人都不願意進去借宿,我這幾年趕車,來回了十數次,都也是遠遠繞開的。”
阿弦道:“可是無人居住?”
“並不是,有人住,而且人還不少。”
阿弦道:“那麼我們去借宿一宿,明日早早趕路就是,諒不至於有事。”
這車伕有心不去,然而天色已暗,馬兒受傷,若是貿然趕路,一不留神掉入溝壑之中,卻是傷人傷財,且這樣冰天雪地,又不能在外露宿,當下只得勉爲其難地答應。
馬兒極緩慢地步步往前,足足又走了兩刻鐘,才瞧見前方暗夜之中浮出點點燈火。
阿弦從車窗口望着這一幕,不知怎地竟又想起當初隨着崔曄上長安,路過那鬼新娘的山莊。
那個熟悉的名字躍出,眼前竟一瞬恍惚,阿弦揪了揪胸口衣裳,強令自己不去多想。
大概是看見了火光,車伕略加快了馬速,因爲天際又有些零星雪花飄落,這樣的夜晚趕路最爲危險,且要及早投宿纔是。
又走了半晌,卻又似是個上坡,車伕道:“這是黃石橋,過了橋就是狀元了。”
虞娘子大膽探頭看了眼,目光所至,忽然驚呼了聲,竟緊緊地抱住了阿弦。
阿弦察覺她渾身顫抖:“怎麼了?”
虞娘子不敢擡頭,顫抖如篩籮叫道:“鬼,有鬼!”
與此同時那車伕也驚呼了聲,連滾帶爬地跌下了馬車。
阿弦因是個有“經驗”的,倒也鎮定,撩起車簾定睛看去,卻見就在黃石橋的橋墩上,竟浮着一張人臉,血淋林地,頭髮散亂。
對阿弦而言,略驚悚,但並不算最可怖,畢竟她閱鬼無數,這個還不算最佳。
再看之時,那“鬼”卻不言不動。
阿弦皺眉道:“別怕,這不是鬼。”
虞娘子正埋頭在她懷中不敢動彈,渾然沒有昨夜的沉穩,聽阿弦如此說,心情才略平靜了些:“當真不是鬼?”
“不是,”阿弦盯着那物,道:“那是個人頭而已。”
虞娘子被這個回答驚呆了。
兩人問答間,玄影卻早跳下地,它跑到那人頭跟前,擡頭嗅了嗅,似覺着無趣,便低下頭,在橋墩底下拱了拱。
不多時,玄影“汪”地叫了聲,伸嘴叼起一樣東西,回頭看向阿弦。
虞娘子正提心吊膽,一眼看見,“啊”地便慘叫起來,幾乎暈厥過去。
原來玄影嘴裡叼着的,竟是個雪白的骷髏頭,玄影烏黑的身體跟夜色融爲一體,於是看來就像是一個骷髏浮在空中,衝着兩人呲牙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