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在崔府, 得明崇儼託夢提醒,阿弦知道事情緊急,崔曄也許真的命在旦夕。
心痛如絞、五內俱焚之際,阿弦反而異常地冷靜下來。
首先她持令牌進宮, 向武后跟高宗陳情。
她並未隱瞞,直接說了明崇儼託夢, 自己必去羈縻州之事。
高宗當然大爲不捨, 且又擔心她路途顛簸、到了那邊興許又會遇險等等,想她留在自己身邊纔好。
但武后卻難得地沉默了。
自從上回阿弦在她面前剖白心跡, 武后已經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之深,遠遠超乎自己所想, 除非她不在意阿弦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現在, 就算只是爲了阿弦,她也只能壓下自己原本的圖謀。
讓武后心性轉變的,還有另一個理由,那就是……剛剛纔逝去的明崇儼。
不管世人如何看法, 也不管自己曾經的心意有幾分真假,對武后來說,平心而論, 明崇儼是個極爲特別的存在。
也許……她自以爲是假的那些心意裡面,反而是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真。
明崇儼的離開讓她驚怒,與此同時她的心頭又有一種久違的痛楚, 難以言喻,更加無法向任何人傾訴。
她甚至連眼淚都不能多流一滴。
也許是被這種心情所感,也許又是因爲聽說了阿弦提起——是明崇儼魂夢前去示警的,所以在高宗搖頭不肯答應的時候,武后反而整理自己複雜的心情,勸說高宗同意阿弦去羈縻州。
“讓她去吧,陛下,”武后擡頭,向着高宗微微一笑:“她這一次去,不僅僅是爲了她自己,也是爲了這一場戰事,爲了大唐的重臣的安危。陛下若是擔心她,就多派些禁軍精銳,一路護衛,保證萬無一失就是了。”
高宗很意外武后竟會答應阿弦:“但……”
武后看向阿弦,眼眶微紅:“你難道看不出麼,現在對這個孩子來說,最無法缺失的人是誰麼?”
雖然是他們生了阿弦,但是真正撫養阿弦長大,接手守護阿弦的,是老朱頭跟崔曄。
武后道:“倘若崔曄當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您覺着這個孩子,難道會……”
就像是阿弦先前跟武后陳明的:她難道會獨活嗎?
武后並沒有說下去,高宗卻早明白了,他忍驚看向阿弦,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會兒的阿弦,並沒有哭天搶地,也並沒有驚慌失措,甚至沒什麼擔憂跟恐懼等等多餘的神情,她只是很安靜地向自己跟皇后訴說、請求。
其實,對阿弦來說,如果不是爲了整個崔府着想,只怕她都不會進宮來稟明二聖,按照她一貫的脾氣,這會兒已經飛馬出城直奔羈縻州去了。
她只是擔心自己一走了之,對二聖毫無交代、或再有個萬一的話,崔府會因而被遷怒,所以才特意進宮一趟,但不管二聖是否答應,羈縻州她是去定了。
高宗見武后也如此說,他倒也明白阿弦的心意,雖然百般不願,仍是答應了。
本是要點五百禁軍一路隨行護衛,阿弦怕人多耽擱,就只留了五十,以便於趕路。
這其中領隊的人,是武后親點的陳基。因陳基先前屢屢立功,如今已經成了武后的親信之人了,最近又聽說武馨兒終於懷了身孕……可謂是雙喜臨門。
這隊人餐風露宿,一路雷厲風行,不敢耽擱一刻,在他們將到鄯州的時候,便聽路上的百姓紛紛在傳揚唐軍戰勝,收回了安西四鎮之事。
阿弦聽了這消息,略覺心安,以爲崔曄必也無事。
誰知……此刻終於進城,見到的卻是如此的場景。
***
桓彥範原本驚痛交加,難忍悲慟,猛然見阿弦竟突然來到,心底那悲感更是無法收斂,他還未來得及說話,阿弦便邁步走了進來,她從他身旁經過,一直到了榻上崔曄的身旁。
武承嗣還不知道情形已經糟糕到何種地步,只是看桓彥範流淚,一怔之下便道:“小桓你哭什麼?又擔心了?不妨事……”他還未說完,就給桓彥範通紅帶淚的眼神制止了。
武攸寧在武承嗣身後,早察覺不對,見勢不妙,就拉了武承嗣一把:“殿下!”
武承嗣總算領會,他看看桓彥範又看看他身後榻上,驚恐地語無倫次:“不、不會吧?”
這會兒,阿弦已經來到了崔曄的身旁,她沒有力氣再在榻上坐下,只是緊緊握住崔曄的手。
阿弦順勢跪伏在他旁邊:“阿叔,阿叔……”
阿弦小聲地叫着,像是怕吵醒正在熟睡的人,卻又急切地想要他醒過來,看見自己在身邊。
桓彥範本來想安慰她,可是聽了這兩聲,連他自己也受不了,便索性扭頭走出門口。
武承嗣張大了嘴,呆呆看了片刻,想叫阿弦一聲,卻最終沒吱聲,只耷拉着頭也跟着退了出去。
阿弦握着崔曄的手,那手有些涼,且他無比安靜地躺在這裡,那張臉也比先前在長安分別的時候明顯地消瘦了很多。
他真的像是睡着了的,可偏偏喚不醒。
心頭想說的話,甚至是所有的想法都在這一刻消失,彷彿是被一場毀天滅地的颶風颳過,雙耳都無法聽見任何聲響。
阿弦身不由己,喃喃道:“你說過……要我等你回去,要長長久久白頭到老的,你說過的。”
她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力氣,猛地站起身來,抓住崔曄的肩頭,拼命搖晃道:“你說過的,說過的!你不能騙我!”
這會兒幾名將領,以及劉審禮盧國公等也風聞而至,見狀大吃一驚,反應各異,桓彥範先跑了進來,想要攔住阿弦讓她節哀。
不料阿弦厲聲大叫了兩聲後,突然間毫無預兆,往前直挺挺地撲倒在崔曄身上,再無聲息。
桓彥範的心跳都要停了,急忙將她抱起來,卻見阿弦臉色慘白,呼吸微弱,原來她是痛極悲極,一口氣上不來,暈死了過去。
***
阿弦重新醒來的時候,正聽見房間的外間,有人在說話。
他們好像儘量壓低了嗓音,但整個屋子裡委實太過安靜,人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一個個輕微的字句飄過來,扎進耳朵裡,跟針刺一樣。
像是武承嗣在說:“都是現在這個情形了……大夫們也都看過,雖然那是些庸醫,但不會連人的生死都看不出來,實在是沒有法子了,還是儘快報信給長安吧。”
起初沒有人接腔,片刻,是陳基低低道:“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回答他的,也是一片沉默。
武承嗣嘆了聲,道:“你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卻都不說話,只讓我做壞人,在來的路上我早就說過,他的身體不好,不能顛簸,現在果然……”
“周國公!”出聲的是工部尚書、大將軍劉審禮,他帶着憤怒呵斥:“天官如果像是您這樣懂得居安思危明哲保身,當然不至於是現在這樣的情形,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大唐,如果不是他,這一次的戰事怎麼會如此順利?恕我直言,若是他這次並未隨行,只殿下跟隨的話……殿下還能不能有命在這裡馬後炮,還尚未可知呢。”
武承嗣呆了呆,有些氣急敗壞:“你、你這是什麼話?”
盧國公程處嗣皺眉道:“當然,我們知道殿下沒有別的心思,只是這些嘮叨說了沒用,就不必提了。現在女官已經到了,要如何處置……就等女官醒來後再做打算吧。”
武承嗣道:“我正是因爲想到這一層,才催促大家早做決斷,先前那場景你們又不是沒看見,阿弦傷心的暈死過去,如果再讓她面對這種事,她要傷心欲絕有個萬一,可如何是好?如果天官在天之靈,也必然不忍的。”
“那你想怎麼樣?難道乾脆把天官的屍身燒化了,眼不見爲淨?”劉審禮更加惱怒,渾然忘了顧忌他的身份。
武承嗣也忍不住喝道:“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敬尚書年高才步步忍讓,若還如此相待,我也就不客氣了!有本事就找個能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來救活了崔曄,把火撒在我身上有什麼用?!”
正說到這裡,靠在柱子上一直沉默不語的桓彥範突然站直了身子,看向裡間。
衆人紛紛回頭,武承嗣也跟着轉身,卻見阿弦不知何時已經起來了,正立在門口,而且,阿弦正雪白着臉,直直地看着他。
武承嗣沒來由地心虛起來,嚥了口唾沫,叫道:“阿弦……”
阿弦不言語,只是死死地盯着武承嗣,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這會兒,在座的衆人,不約而同地都以爲是武承嗣胡說八道,惹怒了阿弦,大家心思各異,一時也沒有人說話。
“我剛纔……”武承嗣也是同樣想法,正要向阿弦解釋並道歉,阿弦卻突然一言不發,拔腿往外衝去。
桓彥範反應最快,在他身後的是陳基,兩人一前一後緊追出門。
***
阿弦原本愣愣地聽着外間衆人的吵鬧,他們所說的每一句雖然都跟崔曄和自己有關,卻又像是完全不相干。
漠然而茫然地聽着,直到武承嗣隨口嚷出了那一句——
“有本事,就找個能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來救活了崔曄。”
“靈丹妙藥”“起死回生”八個字衝入阿弦的耳中,像是一記能振聾發聵、令人還魂的鐘磬之音。
阿弦突然想起來,曾經……她也曾有過魂遊地府,狀若已死的遭遇。
而在那一次裡,她蒙朱伯伯的愛顧,的確陰差陽錯得到那難得的寶物,從而“起死回生”了。
也正是從那次之後,阿弦發現自己多了那種能力。
也許……
桓彥範同陳基兩人,追着阿弦,又來到崔曄的房中。
他們不知阿弦想要如何,只當她是傷心到極至,舉止失當。
崔曄房中仍有幾位大夫跟些下人們守着,見他們急急而來,忙後退行禮。
阿弦渾然不理他人。
這一次,她在他的身邊緩緩坐定。
阿弦低頭望着面前緊閉雙眸的一張臉,過了會兒,慢慢道:“上次我性命垂危,是你拼一口心頭血救了我,現在,該是我了。”
阿弦說到這裡,深深呼吸:“你們都出去。”
衆人面面相覷,最終不敢做聲,悄然退去,只有桓彥範跟陳基兩人立在門口,桓彥範看出不妥,忍不住道:“阿弦,你想怎麼樣?”
陳基也憂心地看着她,只聽阿弦道:“別怕,明大夫說我,我跟阿叔的羈絆很深,這還不算完呢,我一定可以救他。”
桓彥範把那句“可是”嚥下:“我們可以幫忙麼?”
阿弦道:“勞煩你們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直到……”
“直到怎麼樣?”陳基問。
“直到聽見,聽見阿叔的聲音爲止。”阿弦凝視着崔曄的臉,輕聲回答。
兩個人彼此互看一眼,皆看到對方眼裡的駭然,但是這種情形下,要怎麼去勸阿弦?桓彥範道:“阿弦,你、你要怎麼做?”
“出去吧,事不宜遲,”像是要解開他們心裡的憂慮,阿弦回頭笑了笑,道:“如果阿叔活不了,我也會死,如果他起死回生,我纔會活。”
“同生共死”,這一句話已經說的再明白不過了。
兩個人各自垂頭,退了出來。
***
桓彥範跟陳基雖然答應了阿弦守在門口,但是……直到聽見“崔曄的聲音”?他們兩人卻都半信半疑。
難道這世間真的會有一種神奇的法子,可以讓人起死回生麼?
不過……兩個人想到阿弦本身有那樣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通靈之能,倘若她真的也會有一種叫人起死回生的能耐,或許……也不是不可能的。
兩人不敢離開門口,各自豎起耳朵聽着,期間,武承嗣等人又來探望,卻被兩個人以阿弦的吩咐擋住了。
這一等,從清晨到金烏西墜,月兔東昇,過了子時。
竟是整整地一天一夜。
次日,城郭之中傳來雞鳴的聲響,日影越過院牆,顯然又是一個晴天。
陳基先前打了個盹,模模糊糊醒來,就聽到屋裡有一點響動。
他心神一凜,看向桓彥範,屏息再聽,似乎是有人在啞聲低低地叫:“阿弦!”
兩個人大驚,忙將門推開,衝了進內!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還都在嗎?看看最近留言這個稀疏,讓我看到你們的手~~~(心情複雜)會力爭在三章內完結,試試看。
今晚上應該就這一更哈,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