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場景突如其來, 又這樣香豔,令阿弦瞠目結舌, 渾然失措。
桓彥範聽她說“近朱者赤”,不由笑回了一句, 誰知不見阿弦應聲,回頭見是這般模樣,心頭一動:“你……幹什麼呢?
阿弦恍若夢醒, 定睛再看, 那一幕已經消失無蹤。
可仍是極不自在, 那種有些窒息的異樣感覺,像是才從一場熏熏蒸人的熱霧中穿出來一樣。
阿弦搖搖頭:“沒,你……你剛纔說什麼?”
桓彥範笑道:“我也沒說什麼,不相干的。”
阿弦有些心不在焉,垂首默然。
桓彥範見她沉默,便故意逗道:“你差點把天都戳破了, 自己卻無事人一樣?”
阿弦竭力將方纔看見的那幕從心底揮去, 問道:“你是說我上書的這件事?怎麼是戳破天?”
桓彥範道:“你還不知道呢, 皇后將你的奏疏跟陛下的旨意一一八百里加急送往各地諸王,問他們的意見,據我所知,有幾位王爺可是暴跳如雷很不高興,只怕背地裡沒少罵你,你這幾天難道沒覺着臉紅心跳?”
這些消息,敏之卻早告訴過她。
阿弦笑道:“原來是這樣, 大概是隔得遠,我倒是沒什麼事兒。不過既然放了我出來,奏疏通過了沒有,我卻還不知道呢。”
桓彥範意味深長地看着她:“我還以爲你無所不知了哩。”
阿弦哈哈一笑,這纔將方纔所見的那一幕給沖淡了。
之前殿上那一場爭執塵埃落定,高宗發話:“朕深知衆卿拳拳維護之心,但正如崔卿所說,——子民若以君父侍奉天子,天子也該以君父之心愛恤子民。很得朕心,何況天降災禍,或兆在天子無德……”
羣臣忙都肅然垂頭。
武后看一眼身邊之人,高宗繼續說道:“想當年,太宗皇帝在時,天下大旱,太宗身穿祭祀服,親自率領百官在烈日底下跪天祈雨,何等赤誠感人,如今朕只不過自削些吃穿用度之物,又何足道?”
羣臣聽到這裡,才都齊齊點頭稱是:“陛下英明,臣等敬服。”
武后才方一笑,便也道:“衆卿可還曾記得太宗皇帝的另一句話——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今顧惜天下百姓的安危生計,就像是治水,若治得好,自然太平無事,治的不好,則禍在社稷。今日,我跟陛下所思一致,所做決斷,也正同當日太宗皇帝言行一致,衆卿以爲然否?”
高宗所說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所做,而武后所說又是他的“名言”,有這一個極大而耀眼的標杆在眼前,誰還能說半個不字?
高宗頷首道:“十八子的奏疏,貴在以民生爲根本,爲民着想。而爲民着想,也自是爲了江山社稷的太平安穩着想,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此時底下羣臣們終於分清了風向,武三思心中暗暗懊惱。
當初武后接到阿弦的奏疏之後三次摔了奏本,又命金吾衛立即將她拿下,武三思早就將這打聽的清清楚楚,故而對他來說,這一次實在是一次大好時機,可以趁機將阿弦這個越來越入肉的“眼中釘”除去。
正因爲自以爲摸清了武后的心思,他纔要迫不及待地在殿上推波助瀾一把,沒想到再一次不負衆望地站錯了隊。
武三思心中十分懊惱,同時有有些不甘的憤憤,心想:“姑母啊姑母,你如果不想爲難那十八子,爲何不提前知會我一聲兒,我也好知道如何行事,爲何每次都讓我這般出醜。”
武三思當然不知,對武后而言,他的一言一行,早就在武后的意料之中,且她不屑跟武三思說明。
一來,她不願跟愚笨的人費心解釋,第二,她也深知,就算沒有武三思,朝堂上,也一定會倒向她早就預料的方向。
果然,不負所望。
退朝之後,滿朝文武分作幾堆往外而行,跟武三思抱團的幾位,不免有些怨念:“樑侯,你當初說皇后不喜十八子的奏疏,但今日明明不似這樣?”
武三思臉皮極厚,輸人不輸陣地說道:“衆人皆知皇后原本是不喜的,只不過……誰知道有人從中作梗呢。”說着就瞥了崔曄那方一眼。
而在崔曄身旁,並立的卻是張柬之,許圉師,林侍郎跟袁恕己幾人。
其實非但武三思等人不解,就臉袁恕己跟許圉師、林侍郎也不明白。
他們也早聽說了皇后摔了奏疏的事,阿弦被下獄更是人盡皆知,且今日來,李姓諸王同樣反對的回奏也陸續傳入長安。
所以明面上看來,武后的確是旗幟鮮明地站在反對的立場上。
今日在朝堂之上,就算崔曄同林侍郎也站了出來,但以武后果斷堅決的性格,倘若不同意,她絕不會如此輕易地放過此事。
——但最主要的,是高宗的態度。
自從這位手腕了得的武媚成了皇后之後,不知不覺,高宗對她開始“言聽計從”起來,甚至連“廢后”都不敢宣之於口,因此還白白推出了一個上官儀。
就算高宗列朝,但以他平素的言行來說,高宗的表態——往往是在之前跟武后都已經溝通好了的情況下,也就是說,高宗能這樣確鑿無誤旗幟鮮明地表示十八子的奏疏極好,也必然是在武后的“首肯”之下。
所以兩個人才能這樣□□無縫地“一唱一和”,甚至將太宗陛下擡了出來。
是以袁恕己等人不明白,武后的態度爲什麼竟做了如此“南轅北轍”似的轉變。
武三思向着這幾個人投來憤而不甘目光的時候,許圉師正對崔曄提出了這個疑問。
崔曄道:“你們都錯了。”
衆人越發莫名。
“皇后原本就沒有想要治阿弦的罪。”崔曄沉聲道,“也就是說,皇后原本就覺着這份奏疏寫得好。”
衆人齊齊驚住,袁恕己先急着問道:“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覺着小弦子做的對,爲何將她投入金吾衛大牢?”
張柬之畢竟老謀深算,即刻了悟:“我明白皇后的意圖了,她這樣做,是做給天下人看的,是做給你我、尤其是各地的王爺們看的。”
崔曄微微一笑。
“女官”本已足夠引人矚目,且朝野之中引發了許多非議,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偏又上了這一道“驚世駭俗”的奏疏。
如果在這個時候,皇后旗幟鮮明地站出來表示同意,那麼底下那些本來就仇視皇后任用女官的朝臣或者百姓,一定會先入爲主地覺着皇后是在“護短”,任用女官本就破格逾矩,如今更要做出類似背棄“祖宗規矩”之舉,那時候,一定罵聲如潮。
而且對於各地諸王來說,假如削減用度是皇后大力贊同的,就如同高宗李治所說,只怕他們會齊心協力一跳三尺。
在這所有發生之前,皇后先下手爲強,把阿弦投入大牢,又命人散播摔奏疏一事……給衆人營造一種皇后大怒,竭力反對的氛圍……
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因爲對“女官”跟皇后有惡感,本會立場堅定地站在反對削減一邊兒的,如今見女官跟皇后“對立”起來,自然喜聞樂見。
他們雖不至於大張旗鼓地宣佈同意,那至少會含含糊糊地維持中立,“坐山觀虎鬥”,不至於讓大多數人都齊心協力地站在對立面。
所以今天這場朝堂上的爭執便很有決定作用,崔曄帶動之下,林侍郎也據理力爭,關鍵時刻高宗把太宗皇帝擡出來,皇后隨着敲一敲邊鼓,羣臣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蓋章定論。
許圉師嘆道:“想不到,皇后的用心竟如此之深……”
袁恕己仍有不解:“但皇后既然知道此事有益於天下,卻故意囚禁小弦子,如今豈不是會讓世人覺着她識人不明,白白擔了個污名?”
崔曄道:“這纔是皇后的高明之處。阿弦是誰人提拔?”
袁恕己一震:“當然是皇后。”
崔曄道:“‘弟子’若大有出息,世人會認爲誰更高一籌?而且不管怎麼樣,大事已諧,已順遂皇后心意而爲。”
非但袁恕己,連許圉師林侍郎也都默然驚歎不已。
林侍郎苦笑道:“正因爲聽說了皇后因奏疏而大怒,我一時、一時懼怕……竟不敢爲小弦子出頭說句公道話了,只是看天官站出來,這才忍不住……幸好、幸好,不然的話以後這張老臉都不知往那擱了。”
幾人或大笑,或莞爾。
眼見出了宮門,各自作揖辭別,袁恕己牽住繮繩,問崔曄道:“我要去接阿弦,你呢?”
崔曄頓了頓,道:“吏部還有事,你且去吧。”
袁恕己有些意外:“那好吧。”
眼見他翻身上馬,崔曄收回視線,正欲上轎,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再看,袁恕己早策馬跑的無影無蹤了。
崔曄輕輕嘆了口氣:“還真是迫不及待。”略一思忖,躬身上轎。
***
且說桓彥範將殿上的情形略詳細同阿弦說罷,又道:“你呆在那齷齪地方,只怕身上不耐煩了,我帶你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再請你去吃頓好的,如何?”
阿弦道:“這幾日並沒餓着我,也不曾難爲,且虞姐姐他們必然擔心……”
桓彥範將她拉住:“急什麼,袁少卿當然會知會她。”忽地又道:“對了,你可見到陳基了?”
“陳……”阿弦幾乎沒反應過來,一怔才問道:“我在牢裡怎麼會見到他?”
桓彥範見她一無所知,便道:“原來你當真不知,他已經升爲武備郎將了。”
又笑道:“之前那些人說以他的出身資歷,能夠到六品官已經不錯,當初他求娶武馨兒的時候還人人嘲笑呢,沒想到時來運轉,竟給他挖到金了,武懿宗將是一飛沖天之勢,只怕他將來還真的是無可限量……”
不願再觸及這些難堪往事,阿弦只好奇問道:“這跟我在牢裡見到他又有何干系?”
桓彥範點頭嘆道:“這個人雖可鄙,但很會做人,金吾衛上下已不似先前那樣敵視,我前幾日還見他往這裡跑……還以爲他是見了你呢。”
阿弦搖了搖頭。
桓彥範拍拍她的肩道:“不見也罷,見了也平白沒意思的。我們還是喝酒去……”
他忽然投其所好地提醒:“還記得上次天香閣裡的那位美女麼?我們今日再去如何?後來她還問過我幾次,怎麼上回那個清秀的小郎君不去了,哈哈哈……”
見他如此快活,阿弦也忍不住樂了起來。
桓彥範正要將她拉走,就見袁恕己飛馬而來,他便笑道:“好了,又來了一個酒友。”
***
江南賑災在前,上書驚世於後,阿弦“女官”的名頭可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之前一些對女官略有偏見的人,不僅也開始接納並欣賞起來。
而在奏疏之後,很快宮中也實行了嚴格的節儉之風,從李治到武后,以及後宮妃嬪等的穿用都加以縮減,甚至有許多名貴的飾物也都拿出去變賣,許圉師領着一班人同宮中交接,算來算去,節省出來的錢糧足夠可以支撐括州,永嘉,安固等的災民過冬,但恢復重建,還須再接再厲。
高宗因得知阿弦租住在平康坊一所小宅子裡頭,便詢問宦官,得知因新查處貪墨官吏,如今在懷貞坊尚有一間兩進的宅子在冊,當即便賜給了阿弦。
阿弦本不肯領受,武后道:“這是陛下的好意,也是讓天下人看看,爲君爲民的忠義之士,君亦不負。”
長安城的房價本就極昂貴,是以從來有“長安不易居”的說法,先前平康坊的那小院子還只是租住而已,如今這兩進的院子,自然價值不菲。
桓彥範聽說後笑道:“如今你也算是有身價之人了,可喜可賀。”
袁恕己雖想阿弦去隨自己住,但如今她這個身份,卻知道是絕無可能了,再說就算不是這個身份,以阿弦的性格,知道了他的心意後,只怕也難以自在相處。
但是好歹總算能搬出平康坊——這畢竟是陳基起初住過的地方,於是袁恕己倒也替她高興。
衆人撿了個黃道吉日,便幫着阿弦把家搬到了懷貞坊。
這懷貞坊也就在朱雀大街的邊上,就是不如平康坊到崇仁坊的距離近,但好歹是個氣派非凡地勢極優的居所,甚至比袁恕己崇仁坊的房子還要講究,袁恕己進出打量了一遍,便沒了起初的一點兒遺憾,心中只是感慨,且爲阿弦欣慰。
玄影隨着虞娘子進進出出地熟悉地方,桓彥範坐在堂下笑道:“這裡極好,只不過虞娘子一個有些人手不足,你得再找兩個可靠的小廝丫頭了。”
阿弦笑道:“叫你說的,我要去當太爺了麼?”
桓彥範道:“好歹也是六品京官,難道還當不起?”
阿弦擺手:“快罷了,我可不習慣使喚人。”
桓彥範道:“這偌大的地方,你若讓虞娘子一個人收拾,何其辛苦?”
袁恕己正立在窗前看外頭那一棵偌大的芭蕉樹,那蒼蒼翠色映在他的眼底,竟有些淡淡傷感之意。
聞言回頭道:“以小弦子的性格,絕不會勤快收拾什麼,倘若真的看不過去眼,就讓小桓子來幫着收拾就是了。”
桓彥範一怔,然後笑道:“好的很,再拉上少卿,自然就事半功倍了。”
袁恕己一笑不答。
桓彥範看出他有些異常:“少卿怎麼了,卻像是不高興。”
阿弦也忙看向他,袁恕己道:“並不是不高興,只是……是太高興了,總有種……”
在桐縣認得阿弦的最初,只以爲是個相貌古怪舉止粗魯的小子,後來更一度質疑不信她。
就算她到了長安,在他心裡,那個古怪的小子卻成了無依無靠的小丫頭,得讓人好生保護憐惜着,誰知道……一步步到了如今,她竟走到了一個他想也不敢想的地步。
此時又想起當初在桐縣跟崔曄的一番對話,如夢如幻,那時候他只當崔曄的話是無稽之談,誰又知道,真正淺見的那個人,是自己。
現在看着她搬進這新宅邸,以堂堂女官的身份,他總有種……一直看着的小鳥兒,終於翎毛齊整,要展翅飛出他看護的巢穴的感覺……
雖知這種感覺可笑,卻的確如此。
袁恕己並未說出口,阿弦走到跟前兒:“少卿。”她仰頭看着面前之人,擡手握住了袁恕己的手腕。
她還在,一直都在呀。
目光相對,一言不發,可卻如心靈相通。
“好,”袁恕己一笑,輕聲道:“我知道啦,我沒事。”
桓彥範一躍而起,笑道:“爲慶賀你喬遷之喜,總要請我們吃一次酒,上次天香閣之約你……”
話未說完,玄影從外飛奔進來,似乎也高興的錯亂了,昂首朝天,汪汪汪地連叫數聲。
三人正詫異,卻見從隔牆的二門外,有個人正拾階而上,徐徐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