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教壞我

就在阿弦跟英俊半路遇見那豳州的軍士之前, 豳州, 發生了一件事。

那日,袁恕己頂風冒雪趕往豳州大營, 走到半路,忽地看一隊人馬迎面而來, 都着黑色的披風,低低兜着風帽。

兩方人馬交錯而過的瞬間, 袁恕己察覺一股濃烈的殺氣從對方身上傳來,他本能地手按劍柄,轉頭看去。

正其中一人轉過頭來,兩人咫尺對視,那人竟是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充滿煞氣的雙眼, 眼睫上還挑着雪片,底下沉沉的眼珠盯着袁恕己, 似天生敵意。

有那麼一剎那, 袁恕己幾乎有種要拔刀的直覺。

但對方並未發難,何況身份未知,因此在轉瞬而逝的對視之後,兩邊兒便各自背道而去。

左永溟打馬靠近, 低聲道:“這些是什麼人?看來有些古怪,而且看方向,像是從豳州營來的?”

袁恕己回頭看了一眼,正見那五六個人轉彎而去, 長長的披風一角拖曳飄揚,在袍擺末處,卻似是一朵鮮紅的彼岸花,彷彿雪中一抹妖異魅影。

袁恕己皺緊眉頭,仍帶人往豳州營而去,一刻鐘左右進了營地,裡頭入內通報,老將軍傳見。

將披風除下,撣落身上的雪,袁恕己上前見禮,擡頭之時,卻見蘇老將軍臉色微白。

袁恕己道:“老將軍身子有恙?”

蘇老將軍道:“不過是些昔日舊傷,每到雨雪天氣便害疼罷了,並非大礙。”

袁恕己落座之時,想到在外頭驚鴻一瞥的那隊人馬:“敢問,方纔可是有客?”

蘇柄臨道:“有個昔日舊友,路過此地前來拜見。怎麼,你看見了?”

袁恕己道:“方纔路上不期遇見,這些人莫非是來自京中?”

蘇柄臨呵呵笑了兩聲:“今日你冒雪前來,是不是有什麼要事?”

袁恕己見他主動提起這情,纔不再追問下去,只道:“我心中有一件事無法明確,如今想直面求教於老將軍,若是冒昧說錯之處,還請見諒。”

蘇柄臨低低咳嗽了兩聲:“但說無妨。”

袁恕己道:“當初老將軍告訴我老朱頭就是當初在宮內大名鼎鼎的御廚朱妙手,我卻不解老將軍爲何竟執着於此人……”

蘇柄臨問:“現在你知道了?”

對上蘇柄臨隱約含笑的目光,袁恕己心一沉,仍道:“請容我先說下去,在老將軍揭穿朱妙手身份之前,老將軍曾勸我,讓小弦子前去長安。老將軍的理由是想借助小弦子的天賦之能,查明昔日宮內那樁駭人聽聞的慘事。”

蘇柄臨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袁恕己卻難耐身上寒意,他方纔從風雪中趕路而來,手指都有些僵硬難伸。

十指在膝上抓了一把,袁恕己道:“我本不知這兩者之間竟有關聯,也着實不敢去想着兩者之間竟有致命的關聯。老將軍對朱妙手的執着,以及老將軍對小弦子……這其中,其實只隔着一層薄紗而已,這兩者本不是兩件事,而是一件。”

房間之中,悄然無聲。

袁恕己站起身來,步步走到蘇柄臨身旁,他微微俯身,以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老將軍想找朱妙手,是爲查明昔日宮內那件案子,想讓小弦子去長安,也意如此。但事實上……這些都只是您的煙霧,真正的事實是,老將軍您以爲……小弦子,就是當初宮闈慘案中那位被害死的公主……是不是?”

袁恕己原本篤定以爲阿弦是個少年郎。

因爲她除了臉孔生得略過於秀麗之外,實在是通身上下、連氣息都沒有一絲一毫像是一個女娃兒的。

尤其是在之前第一次見面,她戴着眼罩埋首在老朱頭的飯桌上吃飯,那種呼嚕嚕的粗魯男兒吃態,就像是躺在雪谷底下被骨燭照明的英俊一樣,讓袁恕己最初印象深刻,無法更改。

所以就算以後,他每每看着她……都會有別於常人的心喜,卻也只當是對一個天賦極佳心性至純的小孩子的欣贊而已。

正因爲堅定不移地認爲她是個男孩兒,故而當發現自己對她所有的關懷已經超出了對於“晚生後輩”的喜愛,袁大人才即刻“懸崖勒馬”。

但是……就在吉安酒館裡,聽陳三娘子說起那句話的時候,之前所有的一切,猶如懸崖在瞬間崩塌。

在發現自己犯下了一個何其可笑而可恨的錯誤之後,袁恕己同時想通了一個極可怕的真相。

那就是蘇柄臨對於老朱頭和阿弦兩人的執着。

兩個人相距咫尺,蘇柄臨擡眸對上袁恕己肅然沉重的目光。

蘇柄臨微笑:“是。你說對了。”

袁恕己的後頸僵直,在這一刻,他有短暫的空白跟窒息。

他心裡雖篤定認爲,但一路上來此,及至方纔,他滿心中所想的竟都是要蘇柄臨否認回答。

“不是,一定是我想太多了,小弦子只是小弦子,不會是那個傳說中死的離奇的小公主,這委實太過匪夷所思了。”

——他寧願如此。

蘇柄臨的回答撕碎了那所有。

袁恕己失聲。

蘇柄臨卻饒有興趣地問道:“你覺着高興,還是失望?那個孩子是個女娃兒,我很久之前就看出來了,可讓我認爲她就是安定公主的原因,是……因爲那雙眼睛,因爲……她身上有種跟那個人很類似的讓我不喜的氣息。”

袁恕己倒退幾步,緩緩坐在地上。

蘇柄臨道:“雖然歷經波折,但畢竟一切如我所願,如今她終於去了長安……呵呵……”

蘇老將軍站起身,走過袁恕己身旁,他走到門口,扶着門柱遠望西南方向,深邃的目光如同鷹隼在天際盤旋,俯視着的,是底下那巍峨壯麗的皇城。

就像是陳基從明德門入內,站在朱雀大道上的光景之時一樣,兩個人的目光都看向同一個方向,——前方朱雀門之後的皇城。

但是蘇柄臨的所圖顯然跟陳基不同。

“不能……讓那個女人得逞。”

右手攥緊門框,蘇老將軍舉手掩口,輕輕咳嗽起來:“唐三代後,女主武王,這是不可能的。李唐的江山,絕不容許一個女人染指!”

袁恕己坐在地上,未曾答話。

奇怪的是,在這一刻,他並沒有想到什麼李唐江山,什麼袁天罡的預言,什麼老將軍,他心裡所想的只是……小弦子是公主,她是個女娃兒,是個公主。

但是長安對這位公主並不是友好的,甚至正好相反。

畢竟,安定公主已經爲天下衆人所知的早已死去,她安靜地躺在德業寺裡享受香火,享受着武后對她的追思,武后甚至在她的封號上加了一個“思”字,可見其愛女之心。

但是,袁恕己也心知肚明,這一切僅限於那個“死去”的公主。

如果被人發現安定公主並沒有死,那麼一切會立即改寫,由此而牽扯出什麼來,誰也難以預料。

長安,長安是一張鋪天蓋地的網,也是一團明耀的火焰。

阿弦是撞網的飛鳥,也是撲火的飛蛾。

袁恕己無心傷春悲秋,也無法專注天下大事。

此刻此時,他的心……只懸一人之生死安危。

兩人各懷心事,兩兩相對,而坐着的袁恕己自沒有發現,蘇柄臨咳嗽數聲,他舉手掩口,指縫間滲出了鮮紅的血。

通往洛州的官道上。

阿弦雖不認得這軍士,但這軍士卻認得阿弦。

畢竟阿弦曾去過豳州大營,她又是個甚是“有名”的人物。

乍然在這異地他鄉相遇,軍士匆匆勒住繮繩:“十八子,你竟在這裡?”

阿弦跳下地,拉着繮繩問道:“我要去長安,軍哥是哪裡去?”

軍士道:“我也同去長安。”

阿弦見他臉色凝重,回話的時候語氣低沉,便問道:“可是豳州有什麼重大要事麼?”

軍士幾度張口,卻又並未告訴,只道:“是,而且是最重大的事。”

他看看前方,似要着急趕路,想了想回頭對阿弦道:“十八子,我揹負緊急公文,不能耽擱,就先行一步了。”

阿弦道:“是,軍哥請便。”

軍士點了點頭,又看向她身後馬車中,皺眉片刻,終究還是撥轉馬頭,打馬急去。

軍士的馬乃是軍馬,速度自然非驢車可比,頃刻就轉彎不見了蹤影。

阿弦道:“最重大?那是什麼事?”

她重新翻身上車,拉拉繮繩撥轉驢頭,踢嗒踢嗒地再度上路。

車中英俊無聲,阿弦懷着一絲希冀問道:“阿叔,你知不知道豳州發生了何事?難道又有什麼馬賊作亂,或者古怪戰事?”

英俊道:“只怕都不是。”

阿弦聽他的語氣低沉,道:“難道阿叔知道?不是這些又是什麼?”

英俊道:“不是外,就是內。”

阿弦琢磨這句話,卻不知其意。“什麼叫做‘外’,什麼又叫做‘內’?”

英俊道:“外有外戰,內有內亂。”

阿弦嚇了一跳,幾乎勒住繮繩,她猛地回頭道:“阿叔,你說什麼,難道豳州軍中有什麼內亂?這如何可能,蘇老將軍……是有名的軍紀嚴明,又是經驗豐富的老將,怎麼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英俊道:“若‘亂’的不是別人呢?”

阿弦撓頭:“我不懂阿叔的話。”

沉默半晌,英俊才默默說道:“羣龍有首自然無亂可生,羣龍若是……”

英俊並未說下去。阿弦皺着眉心:“羣龍無首?羣龍……咦,你總不會是在說蘇老將軍吧?”

英俊略略沉默:“是啊,但願不是。”

阿弦本來是隨口胡說,但聽了英俊的回答,她越想越是頭頂發麻,正要繼續刨根問底,便聽得梆梆一聲亂響,前頭草叢中呼啦啦地奔出幾個人來。

阿弦大爲意外,扭頭看時,卻見那五六個人立在山路中央,人人兇形惡相,手中各持異樣兵器。

阿弦望着那並排而立的數人,目瞪口呆。

她對這陣仗並不覺陌生。

當初在桐縣當差的時候,那時候跟高麗的戰事未平,袁恕己也未曾坐鎮,所以遍地強盜狠賊,就算出城走個遠路,也要時刻提防林子裡打悶棍劫道的賊人。

她跟英俊往長安的一路上,雖然這會兒天下太平,但在有些偏僻之地卻仍有許多宵小狠毒之輩,做這種攔路搶劫的勾當,輕則只搶錢財,重則傷人性命。

阿弦爲穩妥之故,事先打聽清楚,並不往那些危險的地方去,寧肯繞路也要安穩些。

只有一次不幸遇見一個林間打悶棍的,阿弦見他只有一個人,她畢竟是做過公差的人,竟也不如何害怕,拿了防身的一條長棍跳上前。

那賊人想不到看似柔弱的這少年竟如此生猛,且阿弦的架勢又有模有樣,兩人才鬥了幾招,那人的刀被阿弦使了個花招挑開,又反手擊中此人胸口,賊人吐血,落荒而逃。

阿弦大笑:“這種弱雞也出來現眼!”又衝着那賊背影叫道:“還敢在這裡作亂,下次遇見,一定砍了你的狗頭!”

她意氣洋洋地拎着賊人的兇器回到車邊兒,待要邀功,又恨英俊看不見她方纔的英姿,便道:“阿叔,那賊已經被我打跑了。”

英俊不置可否。但從此之後,在山寺之中,英俊便開始教導阿弦。

就算阿弦平日裡練習昔日陳基所教,英俊也能聽風辨音,指導一二。

阿弦懵懵懂懂,只知道聽話練習,渾然不想其他,其實她心裡自覺功夫似乎比之前好了些,但到底好了多少,卻難自料,私下掂量想着,如果先前那剪徑毛賊的話,或許……可以打三個無妨?

如今“美夢成真”,忽然並排出現了六個人,阿弦雖然初生牛犢不怕虎,但畢竟並非那衝動不顧的少年,又看他們都拿着兵器,心裡便有些遲疑。

阿弦回頭,小聲說道:“阿叔,這些賊人多,我們逃吧。”

馬車裡英俊道:“怕什麼,之前你便打跑過一個,如今正好兒拿着練練手。”

阿弦張口結舌:“阿叔,我本以爲是我自鳴得意,想不到阿叔比我更會吹牛。”

英俊道:“我是相信你罷了。”

阿弦道:“人家都說盲目自信,想不到今日有阿叔盲目他信。”

車內傳出可疑的笑聲,英俊卻又哼道:“你去不去?”

阿弦無可奈何:“我的小命如果交代在這裡,都是阿叔害的。”

英俊道:“知道我害你,還去麼?”

阿弦道:“狹路相逢勇者勝!”

英俊道:“好,這纔是個有志氣的樣兒。”

阿弦卻又重重嘆道:“現在他們已經把我們圍住了,想逃都來不及了,不自我打氣又能怎麼樣?”

英俊哈哈笑了幾聲,卻又輕輕一咳:“去吧,放心,這些都是有勇無謀之輩,你打他們六個綽綽有餘。”

阿弦在玄影的狗頭上摸了摸,道:“你聽見了?這裡有人瘋了。”

此刻這幫賊人早躍躍欲試地圍了上來,見他們仍似說笑,爲首一人厲聲罵道:“那小子,快點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乖乖獻上,大爺們看在你年幼的份兒上,或許可饒你性命。”

阿弦吐舌道:“我身上並沒有值錢的東西,最值錢的都在車裡了。”

羣賊竊喜:“這孩子識相,又老實,倒是可以留他性命。”

另一個道:“長的也清秀的很,不如留在身邊,當個……”

阿弦聽他們胡言亂語,不由生氣,而車內英俊輕聲道:“你胡鬧什麼?”

羣賊聽見車中有人,復叫囂道:“車裡的那廝,還不下來拜見你們山大爺?”

其中一個大膽的,聽阿弦說值錢的都在車內,便手持一把刀湊過來。

纔想跳上馬車,冷不防玄影在旁虎視眈眈良久,見狀嗖地竄了出來,悶聲不響地在此獠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那賊慘叫一聲,手中刀落地,狼狽後退。

阿弦正呆看玄影發威,只聽英俊道:“還不動手?”

阿弦一個激靈,目光所及,卻是右手側不遠的一名搶匪,因同伴忽然受傷,此人後退一步,目視玄影方向戒備。

阿弦想也不想,縱身往前,一招“白鶴亮翅”踹飛出去,竟正中那賊的手腕,兵器沖天而起。

與此同時,阿弦腳尖點地飛身一躍,身形旋轉間,舉手將空中那把正墜的刀握住,又一招“平分秋色”,揮刀掠出,刀鋒擦着那賊人胸口而過,已經見紅!

阿弦連使兩招,均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得手更是快捷迅猛,連她自己都有些愣怔。

其他四名賊人見狀,紛紛呼喝出聲,有兩人聯袂衝了上來。

阿弦畢竟“初出茅廬”,一時未曾反應,橫刀後退數步,正略覺慌亂,忽聽車內英俊道:“左輔右弼!”

這正是他所教的招式,阿弦練熟了的,見賊人來勢兇猛,也來不及考慮是否會奏效,眼睛一閉,揮刀探出。

刀被她手腕擺動,靈蛇吐信般顫動往前,只聽得“嗤嗤”兩聲,左邊的賊人雙手掩面,右邊那人頸間鮮血狂噴,往後便倒!

阿弦只聽見異樣動靜,睜開眼睛的瞬間,正被血噴了過來,灑在她的衣襟跟手臂上。

至此,賊人之中已經傷損四人,剩下兩人魂不附體,其中一人見勢不妙,步步後退,便欲逃走,玄影一躍追上。

另一個着實兇悍,聽阿弦先前說值錢的都在車裡,又見方纔阿弦交手的時候車內似有人指點,他便縱身跳到車上:“什麼東西,居然敢……”

阿弦雖然“見鬼”無數,但生平從未殺過人,如今無意中如此,眼見那人倒地,手捂着頸間垂死掙扎,正自魂悸魄動。

忽地聽見玄影狂吠,而最後一名賊徒叫囂……

阿弦擡頭見那人跳上車,頓時反應過來:“阿叔!”

她急急橫刀躍上,誰知那將進車廂的賊人忽然往後騰空飛起,身子跌入雜草中,半晌毫無動靜。

裡頭英俊道:“不必擔心,我無礙。”

聲音一如既往的沉靜無波。

阿弦呆了呆,提刀過去查看,卻見此人已死在草叢中,死因卻是因爲他自己手中所持的刀,不知爲何竟倒劈了回來,深深地砍入了他的額間。

只怕就算這人自個兒,臨死也不會明白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頃刻間,羣賊死了兩人,傷者三人,被玄影追擊的那賊邊跑邊求饒。

阿弦聽得那一片聒噪求饒之聲,低頭見自己仍握着沾血的刀,手上的血已經有些凝結了,阿弦舉手摸了摸,溼溼黏黏,腥氣撲鼻。

回頭之時,又見那被她殺死的賊人,終於嚥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血噴灑出來,染紅地上雜草跟泥土。

阿弦忽然醒悟,忙將手中的刀遠遠地扔開。

那求饒的三個強盜,除了被玄影咬傷那人外,其他兩個,一人被阿弦的“左輔右弼”傷了臉,一人傷在胸口,不知輕重。

這些強盜在此劫道爲生,因有些武功,下手狠辣,又只選些勢單力孤的行人動手,所以幾乎沒怎麼吃過虧,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着面嫩的少年,竟是他們的剋星呢?

其中面上帶傷的那強盜忽見阿弦居然扔了刀,又是滿臉驚悸之色,他本不忿重挫於一個少年之手,見狀心中一動,即刻趁着阿弦心神不屬的時候撲上前來,滾地將刀奪回,順勢一個鯉魚打挺,向着阿弦腰間橫砍出去!

這一招十分毒辣,按照此人的力道,這一刀如果斬落,就如腰斬一樣,必然死的苦不堪言。

阿弦看見那強盜動手,聽到玄影示警的時候已經晚了,正要咬牙拼命避開,只聽得“嗤”地一聲,有什麼東西破空而來。

刀鋒距離阿弦腰間二指之遙的時候戛然而止,那持刀的強賊就像是一截枯木樁,往前撲倒在地。

又過了一會兒,才見他的後頸上滲出拇指大小的血點,然後血點蔓延,越來越大。

這下諸賊徹底死心,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又說什麼“上有八十老母”。

阿弦見識過方纔那賊的狠毒手段,自然知道這些都是不可信的歹徒,但是要讓她動手殺人,是再不能夠的。

只聽英俊道:“還記得我前日教你的麼?點他們的風池跟風府穴。”

阿弦依言點了那三人的穴道,英俊又讓她將這三人捆綁起來,扔在草叢中。

再次上路,阿弦坐在車轅處,看到手上沾着的血跡,煞是刺眼。

她試着抹去,卻無能爲力,那血漬反而越抹越多,彷彿再化不開,要永遠留下痕跡一樣。

正焦躁之中,忽然聽英俊道:“你後悔殺了那人?”

阿弦轉頭,卻見英俊不知何時已經出來,正坐在車廂門口,半垂着眼皮,似看非看。

阿弦澀聲道:“我、我從未殺過人。”

英俊道:“凡事都有第一次。”

阿弦搖頭:“這樣的第一次,我不想要。”

英俊笑笑:“那麼,在阿弦心中,殺人的是不是都不是好人?”

阿弦道:“不……當然不是。”

英俊道:“但你仍在爲你手沾血腥而難過?”

阿弦低頭,看着手背上血漬狼藉:“阿叔……你、你教我武功,難道是早就知道我會……”

心念轉動,身上寒意滋生。

英俊並沒有立刻回答。

那毛驢兒彷彿不知正經歷了一場生死攸關,依然悠閒地緩步趕路。

玄影趴在阿弦腿邊兒,彷彿正傾聽兩人對話。

只聽英俊說道:“這些人專門在此劫道,被他們所害的,不知多少如你我般的老弱婦孺,他們殺人的時候,從不在乎是否手沾血腥,而那些被殺者,又往哪裡去討回公道?今日你我從此過,便是他們的公道。”

阿弦忽然眼中酸澀:“阿叔,我明白,但是……”

英俊道:“你明白,但仍是不想讓自己雙手沾血?”

阿弦點點頭:“是。”

英俊道:“有這樣一句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若說之前你在桐縣的所作所爲,是從獨善其身出發,那麼就在你想去長安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經不同了,你總要面對一些你以前想也想不到的情形,甚至……殺人。你必須要過這些關卡,必須不能軟弱。”

阿弦暗中揉了揉鼻子:“哦……我知道了。”

手上一暖,是英俊探手過來,將她的小手握住:“阿弦的心是天下最爲赤純的,你只要堅持這一點就夠了。不管手上是否沾有鮮血,你只要堅持這一點。”

阿弦深深吸了口氣,苦笑:“阿叔,你好像在教壞我。”

英俊一笑:“我是在教你,至於是否是教壞,便留到以後驗證罷了。”

阿弦嘆氣,過了會兒:“阿叔說的這些,我不知道對不對,但有一句一定是不對的。”

“哦?”英俊微微詫異,“是哪一句?”

阿弦道:“你說那些強盜在此劫殺了不知多少似我們一樣的老弱婦孺,阿叔纔不是老弱,更非婦孺。”

英俊脣角復又上揚:“是嗎?那我在阿弦心中是什麼?”

阿弦想到方纔那兩名賊人接連而死之態:“阿叔……阿叔真的很厲害,阿叔是怎麼做到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如阿叔一樣,有這樣出神入化的身手。”

以及那樣出神入化的當機立斷。

英俊道:“你要我教你那兩招嗎?那麼……我豈不是更在教你壞了?”

阿弦一愣,至此才終於露出一絲莞爾之意。

英俊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他看不見她手上的血漬,因此他的手指上也沾了些許未乾的鮮血。

那樣潔淨修長的手指,染了血,何其刺眼,阿弦拉起自個兒的衣襬,沾了點唾沫給他擦拭。

英俊任憑她所爲,忽然道:“嗯,我卻也想起你有一句話說的不對來了。”

阿弦擡頭問道:“什麼話?”

英俊道:“你爲什麼說值錢的都在車裡?你那包袱裡,不過幾百文罷了,敢情你是在騙那些強盜?”

“原來是這個,我纔沒有騙他們。”

“何意?”

阿弦笑道:“我最值錢的就是阿叔啊。阿叔在車內,哪裡有說錯了?”

英俊一怔,旋即哈哈笑了起來。

阿弦從未看過他笑得這樣痛快自在的模樣,因他一笑,就好像眼前的整個天地山水都也隨之明朗了,雖是嚴冬,卻彷彿嗅到春暖花開暖陽普照的氣息。

是夜,兩人歇息在洛州之外的吉祥客棧裡,從桐縣到洛州,至此就彷彿距離長安只有一步之遙了。

陝西道的風土人情跟遼東自然大爲不同,麪食尤其出色,阿弦吃的十分順口,又因爲天冷,便要多加些胡椒大蒜之類,英俊則正相反,幾乎只吃一碗光湯麪,什麼辛辣的調料都不要加。

阿弦笑道:“阿叔,你這樣如何能吃得下。伯伯之前……”

皺了皺眉,阿弦又低頭吃湯麪。

英俊道:“朱伯怎麼樣?他……是不是說我喜愛淡味?”

阿弦仍是埋着頭,低低地“嗯”了聲,又問:“你怎麼知道?”

英俊道:“因爲朱伯曾跟我說過,他還說……你最愛吃那辣炒的蜆子,幾乎無辣不歡,但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所以朱伯隔着十幾天纔給你做一次,是不是?”

眼淚毫無預兆地掉進碗裡,阿弦緊緊地咬着牙,不想讓自己難過。

英俊探手,將她正在拼命哆嗦的手握住:“阿弦,想念朱伯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恰恰相反,對於逝去的人而言,只要你能記得,他便始終活着,始終都在,那也是你的心意,你不需要掩飾,更加不需要忌諱提到。”

阿弦終於忍不住,涕淚滂沱:“可是阿叔,我心裡還是很難過。”

英俊道:“沒關係,想哭就哭出來好了,不會有人笑你。”

阿弦將臉埋在他的肩頭:“我想吃伯伯做的辣炒蜆子。”

英俊張了張口:“我答應過朱伯要好生照料你,本該替他做任何事,但朱伯的手藝天下無敵,如果我來的話……只怕註定要你要失望了。”

阿弦本極難受,但聽了英俊這一句,卻陡然破涕爲笑:“誰讓阿叔下廚了?只怕你做的比我還差哩!”

英俊道:“是麼?我看未必。”

阿弦轉頭瞪他:“除非你的眼睛好了……或許可以跟我一較高下。”

英俊笑道:“那好,我等着這一天如何?”

阿弦點頭:“好!一言爲定!”

兩人吃了晚飯,洗漱完畢,正要安歇,忽地聽得外頭一陣鼓譟。

依稀聽有人說道:“聽說夾道山官道上死了六個人!還都是劫道的強盜,不知是被什麼人下狠手殺了,呀,那個慘狀……”

阿弦一愣,忙從地上爬起來,搖醒英俊道:“阿叔?你聽他們說的,是不是我們遇見的那些人?可他們怎麼說人都死了?”

像是要回答她的話,外頭又道:“這六個賊在本地作惡多端,手上不知捏了多少人命,仗着林深山高,連官府都奈何不得,早就該死了!現在可算得了報應,謝天謝地,老天爺顯靈了。”

另一個道:“什麼老天爺顯靈,我看是山裡的山神看不下去,才下手除掉了他們,聽說有一個人的頭顱都不見了,還有一個手臂上有被野獸啃噬過的痕跡,且開膛破肚,一定是山神派了座下神獸……出來懲奸除惡!”

阿弦聽得又是驚悚又是好笑,驚悚的是她跟英俊加起來才殺死三個強盜,其他三人明明好端端地,且並沒有什麼“頭顱不見,開膛破肚”這些令人髮指之舉;好笑的是,玄影留下的痕跡,卻被人誤認爲是山神坐騎。

“阿叔,這件事有些蹊蹺,其他三個人怎麼死了?”阿弦悄悄地問。

忽然英俊道:“阿弦噤聲。”

阿弦不知如何,英俊忽然一把抓住她,雙手用力,竟將阿弦從地上拽了上牀,被子掀起將她蓋在下面。

這一系列動作突如其來,阿弦嚇了一跳,被蒙在被子裡,鼓鼓涌涌地就要掙扎動彈,英俊舉手在她背上一按,似示意她不要亂動。

阿弦只得強自安靜,縮身靠在英俊的背上,不敢再動,心裡實則納悶之極。

但阿弦還來不及多想,就聽得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彷彿有無限寒氣,隨着門扇開啓而爭先恐後的涌了進來。

阿弦察覺英俊的脊背似乎也細微地直了幾分,自從認得英俊,他從來都是指揮若定,淡然自若,此刻卻又如何?

阿弦正胡思亂想中,便聽有個聲音散漫不羈地笑道:“你可讓我着實好找啊……我的天官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抱抱(づ ̄3 ̄)づ╭?~

這章的標題跟內容提要是不是渾然天成?很有意思的一章,夜晚也可以放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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