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時節,寒風漸勁,巡撫衙門後衙內,卻是溫暖如春。趙家唯一男孩敬慈,身穿一身緞面褲襖,滿頭都是汗,小臉通紅,揮舞着胳膊大叫着“姐姐……快……快下來。我要騎……騎爸爸。”
小名胖妞的趙家長女孝慈,正騎在趙冠侯的身上,用手抓着朝珠當繮繩,得意的喊着“駕駕。”兩隻小腿,得意的晃動着,臉上滿是笑容,顯然沒有半點把坐騎讓給弟弟的意思。
次女愛慈比較靦腆,只在旁邊看,將爸爸的頭品亮紅頂戴戴在自己頭上。這帽子大,她一鬆開手,帽子扣下來,擋住眼睛,她又要去把帽子托起來,可一鬆手,就又扣下去。自己和自己玩的也很快樂。
趙冠侯一身袍褂,脖子上掛着朝珠,在地面上爬來爬去,任自己的女兒驅策着在地上轉。蘇寒芝掩口笑着“你這樣啊,要是讓那位玉藩司看見,一準寫摺子參你,說你失了朝官威儀。”
姜鳳芝則不在意的吃着花生,“他敢?敢胡寫亂寫,我讓美瑤姐找幾個人,弄死他。”
“瞧你這話說的,跟土匪一樣,哪還像個姨太太,這樣搞是不行的。”趙冠侯邊爬邊道:“玉山現在還算聽話,至少知道進退。來了之後並沒有急着做什麼,一直在客棧住着,都沒去接印。我估摸着,他是在看風色,如果風色不對,他自己就會滾蛋。如果有什麼動作,那就是年後的事。反正這個年,我們可以消停一下。”
姜鳳芝搖頭道:“消停不了。二哥二嫂兩口子打起來了,打的厲害的很,二嫂想要下堂。”
“什麼下堂,那是離婚。不過咱們大金目前還沒有這條法律,他們兩又不是僑民,不適合用這個詞而已。反正她想要休丈夫我是知道的,但到底是爲了什麼啊?”
蘇寒芝道:“年前查帳,發現被服廠虧了一大筆錢,總數有兩三萬。再一查,就查到了二哥身上,這個數字,倒不是還不出,但是二哥死活不說做什麼用項去了,二嫂就疑心他在外面有女人。你也知道,二嫂與我一樣……”
她神色一黯,鳳芝連忙一拉她“同着孩子,胡說些什麼?”
趙冠侯這時將胖妞趕下去,又招呼醜醜“醜醜過來,該你騎了。”
“我不敢……媽媽知道要打。”醜醜頗有些羨慕姐姐,但又有些遲疑,趙冠侯笑道:“別怕,爸爸說的,媽媽不會打醜醜的。”
醜醜大着膽子騎到爸爸脖子上,也學着姐姐的樣子抓住了朝珠,又用一手舉着頂戴,不多時就被逗的咯咯笑起來。敬慈則求援的看向蘇寒芝“媽媽……我也要。”
“你是弟弟,要讓着姐姐,等到姐姐騎完了,自然就輪到你,不許搶。”
趙冠侯爬了兩圈,門外,程月問道:“姐姐,我能進來麼?”
“這叫什麼話,家裡哪有你不能進的地方,快進來。”蘇寒芝下了地,將程月拉進來。生了孩子之後的程月,越發有大婦的氣質,一舉一動,像極了大戶人家的掌印夫人,反倒是比蘇寒芝更像一家的女主人。
看到醜醜正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大笑,頭上還戴着頂戴,臉色立時一變“沒規矩!一個女孩,怎麼能騎到爸爸脖子上,還敢亂動頂戴朝珠,看我不打你!”
“行了,是我讓她騎的,不要搞的這麼兇,一家人高興高興,不好麼?”
程月搖頭道:“老爺,話不是這麼說,這麼大一家,沒有規矩會亂套的。醜醜是女孩,得有個女孩的樣子,要是玩瘋了玩野了,將來就不好管了。要是像孟夫人那樣,居然想着休丈夫,這可怎麼得了?再說天這麼涼,你在地上爬,要是受了寒可怎麼辦。”
她說完這話,又覺得有些冒失,忙給蘇寒芝道歉,蘇寒芝笑道:“沒關係,你說的有道理,不過冠侯身子骨結實,沒關係的。再說他喜歡孩子,跟幾個孩子一起玩,也是常有的事。”
趙冠侯與程月的話最少,兩人在一起除了夫妻之禮,閒談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此時乾脆拍拍手“我去看看二嫂,給他們夫妻調停調停,你們幾個在這聊。”
見他走了,沒摸上騎馬的敬慈委屈的大哭起來,鳳芝一邊哄他一邊沒好氣的看了一眼程月“本來玩的好好的,一來就攪局。醜醜你別害怕,到鳳媽媽這來,有我在,看誰能打你?”
程月頗爲委屈的看着寒芝“夫人,我……我真不是這個意思,我來是要跟老爺說事情的,這……這可是怎麼話說的。”
鄒秀榮休夫這種事,太過驚世駭俗,她的父親雖然與女婿經常在議會裡爭吵,但也堅決反對女兒休丈夫,認爲這事離經叛道。是以,不允許其住到孃家,鄒秀榮本可以住在賓館,但是最終還是被蘇寒芝邀請着,住到了趙家內宅裡。
趙冠侯敲門進去時,見鄒秀榮正在那裡看着帳本,旁邊還放着個酒瓶,房間裡滿是酒氣。一皺眉頭
“二嫂,你休夫我不反對,但是酗酒我可要批評你了。不管怎麼樣,人也不能跟自己的身體較勁。二哥怎麼得罪二嫂了,二嫂您說句話,兄弟我把人抓回來,讓您軍法處置,也不能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
“作踐自己的身體?你當你二嫂是喝一杯就倒的嬌小姐?這點酒,也就是給我打個底罷了,我比你二哥酒量大。在家的時候,我每天也要喝幾杯。現在不過是在家的傳統,這樣是不是不夠淑女?”
“不,我倒是覺得,二嫂這樣倒是更讓人覺得親切。既然如此,兄弟陪你一杯,您這有杯子沒有。”
趙冠侯取了個酒杯,與鄒秀榮碰了一杯,隨後問道:“我聽寒芝說,是爲了兩三萬銀子的事?這個,我不是替二哥分辨,你們是夫妻,對他應該比我瞭解。二哥的爲人,您說他用幾萬銀子在外頭包個女人,二嫂你自己信麼?”
“那可說不好,我今年已經三十歲了。女人三十豆腐渣,這話我可是知道的,再說我又沒給他生過孩子,他想要找一個能爲他生兒子的女人,不是很平常麼?”
鄒秀榮一笑,“我並不氣他這一點,如果他真想找女人,可以跟我談。雖然我們結婚時,曾經約定過,彼此只能有對方,不許有第三個人出現在我們之間。但是他是孟家這一支的單傳,如果爲了延續香火這個可笑的目的,我雖然不支持,但是也會和他溝通,總是可以找到辦法。我真正生氣的是,他從來不跟我說。即使是在我發現了帳目問題後,他也不肯跟我講明白。紡織廠是山東官商合辦,主要的股份還是官股,如果帳目上出了交代不清的事,是會連累到老四你的。”
“這倒是不用怕,大不了就是帳目不清,張香濤在湖廣辦鐵廠、兵工廠,帳目上糊塗的地方多了去了。虧空數目近千萬,那是補都補不上的大窟窿。我這點,算不了什麼,交代不清,我就什麼都不交代,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要是爲了這一點吵架,甚至於到要離婚的地步,真的沒有必要。”
他喝下杯裡的酒,又倒上一杯。“我並不是認爲女人不能和男人離婚,如果將來有機會的話,我還會修訂法律,支持女性有離婚自由。我只是說值得,或者不值得。如果是原則問題,我會支持二嫂,但是爲了兩萬銀子的公帳,這毫無必要。就當是二哥賭錢輸了,挪兩萬銀子應急,又算什麼大事。”
鄒秀榮頗爲好奇的打量着趙冠侯“你真的支持,女人向男人提出離婚?”
“這有必要說假話麼?我當然支持了。我同樣支持婚姻自主,每個人都有權力對別人安排的婚姻說不。不拘男女,都是如此。”
鄒秀榮的臉微微一紅,主動舉起杯子“這杯,二嫂敬你。我與思遠,就算是志同道合,可是在男女平權問題上,他一樣反對婚姻自主。認爲這樣會搞到天下大亂,因小失大。沒想到,反倒是你支持我的主張,這真是讓我難以想象的事,看來你是我的知己了。”
“是啊,那你就聽知己一句,給二哥一個機會吧。我相信,他不會是因爲女人,要花這麼多錢。也許是一次失敗的投資,也許是一次騙局,男人麼,好面子,吃了虧不肯對家裡人說,自己扛起來。玉山那個混球雖然是來找麻煩的,但是我在朝裡也有人,他想靠兩萬銀子動我,做夢!”
鄒秀榮搖了搖頭“我其實並不怕他背叛婚姻,我只怕他,背叛了其他。比如友誼,比如做人的良知。當初在津門,是你救了思遠,又幫他實現了夢想。你的工廠,值得我們夫妻爲之奉獻全部,他在這裡面拿錢,我……我有點怕。”
她有一些話不方便說出口,但是看神色也能感覺到有些什麼,趙冠侯安慰道:“二嫂,幾位兄長家中,我和二嫂交情最好,連累的二嫂爲我還損傷了名譽。這事是我對二哥二嫂的虧欠,我這個人做人最公道,欠人的一定要還。所以,不管二哥做了什麼,我保證不會跟他翻臉,你放心就好。眼看快過年了,還是趕緊回家去,要不然老太太那裡,我怕不高興。”
鄒秀榮卻堅定的一搖頭“絕不!女人住在其他人的家裡就要有閒話?那孟思遠如果住在別的男性友人家裡,那位友人也有妻妾,是否也會有閒話?男人可以借宿,女人不可以,沒有這個道理。我就是爲了跟這種風氣鬥爭,也不會回去住。我倒要看看,我的身子正,髒水,又能怎麼樣。”
孟宅之內,兩個本來應該毫無交集的人,此時也在一起共飲。其中一人身着軍裝,腰板筆直,正是山東第五鎮第十協協統賈懋卿,而與他同飲的,則是孟思遠。
這兩人按說分屬不同陣營,是湊不到一起的,可是兩人的態度,顯然證明,是一對交情極好的朋友。賈懋卿很有些不好意思的賠着不是“孟兄,這次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了。爲了這件事,害的你們夫妻不合,我看找個時間,把嫂子接回家算了。”
“賈賢弟,你不必勸我了,我並沒有因爲這個決定而後悔。你們爲了拯救中國可以冒犧牲性命的危險,而我並沒有冒任何風險,怎麼會是你對不起我?相反,是我應該說對不起你。我做不到像你這樣,主動聯繫志士,發動葛明,也不能爲你們提供武器彈藥的支持。雖然我是冠侯的金蘭兄弟,也不能提取武器,給你們援助。就算是經濟援助,這回被秀榮封了帳,再想動款,也難以做到了。”
“孟兄,你爲了支持個葛明,連家傳的寶貝都拿了出來,可以說爲葛明已經傾家已助,如果我還不知足,就沒有了良心。你放心,等到葛明成功之後,一定會給你補償。”
孟思遠擺擺手:“我不是要補償,我只要你們能夠實現諾言,拯救國家。我是親身經歷過拳亂的,看着洋人的軍靴,可以肆意踐踏我們的土地,殺戮我們的同胞,我那時就在想,錢再多又有什麼用呢?只要能夠實現救國救民,驅逐韃虜的理想,就算要我傾家蕩產,我也不會猶豫。我只是嫌自己的力量太小,大筆的資金佔壓在生意上,沒有秀榮的簽字無法提取,而田地想要變現也很難,給你們的幫助太少了。”
“已經很多了。這筆錢在松江,可以作爲啓動資金,爲我們籌措出一大筆款,有了這筆經費,我們這次的行動,一定能夠成功。只要起事,孫先生就可以在海外募捐,等到華僑捐款一到,資金立刻就可以週轉過來。孟兄如此幫助葛明,他日新正府成立,必會給予您應得的待遇,讓兄一展抱負。”
兩人又喝了幾杯,賈懋卿道:“孟兄,還是把嫂子抓緊接回來吧,在外面住久了,老夫人心裡,難免有骨頭。”
“家母和秀榮,其實一直相處不是太好,主要還是老人家想抱孫子。這次我們鬧家務,家母並不肯介入,就是支持我納妾。但是,其實我是想要離婚。和離書已經寫好了,只等着過了年,就送過去。”
孟思遠笑了笑“我乾的是殺頭的事,如果可以,我希望把母親也送走,不要讓她老人家跟着我冒風險。如果成功,我自然會重新追求秀榮,跟她補辦一場有葛明意義的婚禮。如果失敗,我一個人去犧牲,也不用牽連他。爲了建立一個強大的國家,恢復漢人的天下,我已經隨時作好犧牲一起的準備。”
酒杯相撞,酒花四濺,男兒壯志盡在一杯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