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8.飛絮(八)
一道刺骨的涼意抵在昭昭後頸,她知道那是鐵器纔有的冰冷,不敢再用力掙扎。頭頂響起小妓得意的笑:“你琵琶彈得再好又如何?婊子最重要的是皮相,沒了頭髮,看你怎麼去官宴上露臉傍老爺!”
也難爲她能想出這種法子,剪人頭髮又不毀人皮相,罰起來也不好重罰,她頂多是挨挨鞭子了事,昭昭卻要丟掉千載難逢的機會。
咔嚓,咔嚓……昭昭聽到了自己頭髮被齊根剪斷的聲音,像只瀕死的小獸般掙扎起來,剪子好幾回差點殺進後頸。
小妓討厭她,卻沒想害命,怒道:“你不活了?!”又對兩個同夥說:“把她給我按死!”
小拱門外響起一聲怒喝:“住手!”
昭昭聽見這聲音,眼眶忽然就溼了。小妓三人卻如遭雷劈般跳了起來,與一臉陰沉的瘸腿婆子撞了個對眼。
“畜生!”婆子一瘸一瘸地上來,擡手奪過小妓手中的剪子,擡手就是一巴掌:“什麼仇什麼怨,你非得毀了她的前程?都是苦命人,相互爲難做什麼?”
小妓被抽得偏過頭去,半邊臉瞬間又紅又腫。
她淚眼盯着婆子,不服氣道:“是啊,都是苦命人,相互爲難做什麼?婆婆您說得正義凜然,可我姐被王柳兒那個賤婊子害死時,您怎麼沒出來主持公道呢!”
小妓的姐姐便是上任頭牌,救過王柳兒,後被搶走了最大的主顧兼情郎,便跳湖自殺了。
婆子指着後頸被戳了幾個小血窟窿的昭昭說:“冤有頭債有主,你爲難她做什麼!”
小妓冷笑道:“誰讓她與王柳兒沆瀣一氣。婆婆您不知道,她這幾天夜夜都把王柳兒從樹上放下來,喂吃喂喝,給那婊子續命!”
婆子看向昭昭:“當真有此事?”
昭昭直視她探究的目光,臉不紅心不跳地搖了搖頭。
一團理不清的糊塗賬。婆子蹲下身,打量着昭昭的頭髮,剪的不多,換個髮式就遮過去了。
她對小妓冷冷道:“你下去吧。再有這種事,你死去的姐姐也護不了你!”
聽到姐姐,小妓忽地哭了。還想說什麼,卻被身邊兩個朋友拉走。
待她們走遠,婆子將昭昭扶起,嘆道:“你別和柳兒走得太近。”
昭昭仰面望她,眼中似有疑惑。
“柳兒犯了咱們三教九流最看重的恩義。你若執意和她親近,旁人難免刻薄你。”
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敵人多堵牆。這麼簡單又市儈的道理,昭昭怎會不明白。
她涼涼地笑了笑:“婆婆,這世道真是奇怪。大家都說柳兒姐忘恩負義,背後捅了恩人刀子。可柳兒姐對我有恩,合該我報答她。大家怎麼又逼着我做白眼狼呢?”
一碗糖水下肚,焉過去的王柳兒稍微精神了些。她病懨懨地靠在牀頭,問昭昭:“楊一那邊沒信兒嗎?”
昭昭搖了搖頭,怕她失望,又安慰了句:“再等等吧。”
王柳兒閉上眼,嘆了口氣:“睡吧。”
這夜極漫長。
昭昭睡得淺,夜裡聽見有人開了門。她本以爲是屋裡遭了賊,可隙眼一瞧,那扶着牆擠出門框的孱弱身影不是王柳兒又是誰?
大半夜的,她要去哪?
昭昭起身踩了鞋,小心地,遠遠地,跟在王柳兒身後,一直一直到了西側門的一排柴房外。 王柳兒扶着牆繞進了角落,昭昭不便再跟了。
“你這是何苦?拼死拼活賺來的錢不留着給自己的贖身,非要去救濟別人!他們躲進山裡,就是爲了避是非,怎麼可能再去冒險?”
“我並不奢望他們做什麼,你也別告訴他們花的是妓女的錢。”王柳兒申冤,“倘若不是我爹領着大家去攔轎伸冤,也不至於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我爹走了,我總得替他照顧大家。”
昭昭心頭一熱,難怪當了半年頭牌的王柳兒窮得厲害,首飾只有一套,上等衣裳也沒幾身,原來錢都散出去了。
男人猶豫道:“你爹若有在天之靈,一定希望你花錢贖身,而不是以身飼虎……”
“在天之靈?”王柳兒冷笑,“你莫不是忘了,我爹的屍骨還在河堤下埋着呢,被打生樁的人上不了天!”
昭昭小心靠近,想聽得更仔細。她沒發出聲音,腳邊卻響起了吱吱的老鼠叫,引起了牆角兩人的注意。
男人猛地衝出來,沒看見任何人的身影,鬆了口氣:“那東西不好弄,還得過些日子纔到。”
頓了頓,又道:“有件事我可以告訴你,那老東西確實喜歡……”
他走回角落,後面的話很模糊,昭昭努力辨認,只聽出什麼‘壽宴’‘河務’‘國丈’……
壽宴?這任知府剛到任不足一年,卻頗有賢名。新官上任時,他主持操辦了河務,將原本兇波惡惡的尋安江治理得服服帖帖,百姓稱讚不斷。
這樣一個好官兒,與王柳兒有什麼過節?她爹埋在河堤下被打生樁又是否屬實?
昭昭心裡打鼓,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團看不清的迷霧中。
末了,兩人分別。男人先走了,王柳兒卻遲遲沒走。
昭昭屏住呼吸,從樹後小心往外瞟,卻見王柳兒蹲在牆角燒着紙錢,淚臉在微弱火光的照映下並不顯得可憐,反而格外堅韌倔強。
殘月西斜,將她消瘦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
許是夜裡風寒,王柳兒第二日便病了。
下了早練的昭昭端飯回來,敲門道:“柳兒姐,飯來了。”
裡面沒聲音。
又喊了一遍,裡面依舊沒聲音。
昭昭心裡打鼓,眯眼從門縫往裡望。
地上有根跌落的筆桿,再往前看,王柳兒不知爲何趴在古箏邊了。
昭昭大聲喊了幾句,叫不醒,只好繞到院子裡從窗翻出去。
進了屋,昭昭纔看見王柳兒面色通紅,滾燙的額上全是豆大的汗珠,燒糊塗了,喃喃地念着什麼話。
這是發高熱了。
(本章完)